第二篇 我该不该呢
最先到来的是鲁基人,之后来的是哥特人和格皮德人,接着是卡舒贝人,奥斯卡乃是他们的直系后裔。紧接着,波兰人派来了布拉格的阿达尔贝特。他带着十字架来了,被卡舒口人或普鲁策人用斧子砍死。此事发生在一个渔村,村名吉丹尼茨克。吉丹尼茨克演化为丹切克,丹切克又演化成丹切希①,后来成文时减少了一个字母“t”,今天称但泽·格但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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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Dantzig,后写作Danzig,今通译但泽,但是个错误的音译。以下叙述但泽的历史。
可是,在采用这个写法之前,波莫瑞人的公爵们继卡舒贝人之后来到吉丹尼茨克。他们的姓氏是:苏比斯劳斯、沙姆博尔、梅斯特温以及斯万托波尔卡等。这个村庄变成了小城镇。随后来了野蛮的普鲁策人,把这个城市破坏了一点。后来从远处来了勃兰登堡人,同样破坏了一点。波兰的包列斯拉夫也破坏了一点,骑士团同样用骑士的剑使尚未修复的损坏处又变得明显了。
数百年之久,波莫瑞人的公爵们,骑士团的首领们,波兰的国王们和另立的国王们,勃兰登堡的伯爵们以及弗沃克拉韦克的主教们轮班交换,玩弄着破坏与重建的游戏。建筑师和拆卸工程经营者有:奥托·博古萨和瓦尔德马尔·博古萨,海因里希·封·普洛茨克以及迪特里希·封·阿尔股贝格。后者建造的骑士城堡的所在地,也就是二十世纪有一些人守卫过的里维利乌斯广场那儿波兰邮局的所在地。
胡斯派教徒来了,这儿那儿放了一把火,又撤走了。接着,教团教士被赶出城,城堡被拆除,因为城内不必有城堡。波兰人接管了,情形并不坏。做成此事的国王名叫卡齐米尔茨,被称为“伟大者”,是弗拉迪斯拉夫一世之子。接着来的是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之后是黑德维希。她嫁给立陶宛的耶吉埃洛,开始了耶吉埃洛时代。继弗拉迪斯拉夫二世之后的是弗拉迪斯拉夫三世,随后又来了一个卡齐米尔茨。他虽说没有胃口却仍同骑士团打仗,前后十三年,挥霍了但泽商人的大笔金钱。约翰·阿尔布雷希特相反去同土耳其人周旋。亚历山大的后继者是“长者”西吉斯蒙德,亦称齐格蒙特·斯塔里。在历史书上,关于西吉斯蒙德·奥古斯特的一章后面是关于那个斯特凡·巴托里的一章,波兰人爱用他的姓名来给他们的远洋轮命名。可以从书上读到,他围困、炮轰这座城市有较长时间,但未能攻占它。之后来了瑞典人,他们也如此对待它。围困这座城市成了他们的一种乐趣,他们多次卷土重来。那时候,荷兰人、丹麦人、英格兰人都喜爱但泽湾,这些国家的许多船长驾船游戈在但泽停泊场,并因此而成了海上英雄。
奥利瓦和约——这听起来多漂亮,多有和平味儿!在那里,列强第一次发现波兰人的土地是非常适合于瓜分的。瑞典人,瑞典人,又是瑞典人——瑞典人的堑壕,瑞典人的饮料,瑞典人的跳跃。随后来了俄国人和萨克森人,因为可怜的波兰国王斯坦尼斯拉夫·莱什琴斯基藏身在这座城市里。由于这一个国王,有一千八百幢房屋被毁。莱什琴斯基逃到法国,因为他的女婿路易在那里。为此,但泽市民不得不支付整整一百万。
然后,波兰三次被瓜分。普鲁士人不请自来,在所有的城门上抹掉了波兰的国王之鹰,画上了他们的鸟。教师约翰内斯·法尔克刚创作了圣诞曲《啊,你快活的……》,法国人就来了。一个名叫拉普的拿破仑的将军,很不像样地包围了这座城市,但泽人不得不孝敬他两千万法郎。法国人时期是个可怕的时期,怀疑这一点并无必要。但这一时期只延续了七年。这时来了俄国人和普鲁士人,炮轰仓库岛,把它变成一片火海。拿破仑想出来的自由国家就此结束。普鲁士人又找到机会,在所有的城门上用油漆漆上他们的鸟,把事情办得很麻利,还首次按普鲁士方式在城里布下第四步兵团、第一炮兵旅、第一工兵营以及第一轻骑兵团。曾经一度驻扎在但泽的有第三十步兵团、第十八步兵团、第三近卫步兵团、第四十四步兵团以及第三十三轻步兵团。那个著名的第一二八步兵团到一九二○年才撤走。为避免遗漏,还需报道如次:在普鲁士时期,第一炮兵旅扩大为东普鲁士第一炮兵团,下设第一要塞炮兵营和第二步炮营。此外还增添了波莫瑞第二步炮团,后又调换成西普鲁士第十六步炮团。第八重骑兵团在但泽城墙内驻扎的时间不长。在城墙外面,在朗富尔区,则一直驻扎着西普鲁士第十七训练营。
在布克哈特①、劳施宁和格赖泽尔时期,在这个自由国家里只有穿绿制服的保安警察。到了一九三九年,在福斯特尔治下,情况大大变样。所有的砖砌兵营又住满了笑声朗朗的穿制服的男子,他们耍弄着各式武器。现在,可以一一列举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在但泽及其周围地区驻扎过的、或在但泽上船运往北极海前线的全部部队单位的名称了。可是,奥斯卡没有这样做,而是简洁地说,在这之后,如我们所知,来了个罗科索夫斯基元帅。他一见到这座完好的城市,就回想起他的各国的前辈,便一举把它轰得个烈火熊熊,好让继他而来的人们在重建中宣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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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克哈特是瑞士外交官和历史学家,1937至1939年为国联派驻但泽的高级专员。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回继俄国人之后来的不是普鲁士人、萨克森人、瑞典人或法国人,这一回来的是波兰人。
波兰人带着行李铺盖从维尔纳、比亚韦斯托克和伦贝格①来寻找住房。来到我家的是一位自称法因戈德的先生。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却总是装成一家许多口人都站在他周围而他也正在吩咐他们做这做那似的。法因戈德先生立即接管了殖民地商品店,领他的妻子卢芭去看十进天平、煤油罐、黄铜香肠杆和空钱柜,见了地窖里的存货后心花怒放,只不过他的妻子既没露面也不会答理他。他一到就雇用玛丽亚当售货员,话不绝口地把她介绍给他那位想象中的太太卢芭。这时,玛丽亚领法因戈德先生去见我们的马策拉特,他在地窖里的一块帐篷布上已经躺了三天,由于许多俄国人在各处街上试用自行车、缝纫机和女人,我们无法埋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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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三座城市划归苏联,后来比亚韦斯托克又划归波兰。
法国戈德先生一见到我们扔下不管的尸体,就伸出双手在头顶上猛击一掌,这同多年前奥斯卡见到过的玩具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所做的动作一样富于表现力。他在地窖里不仅呼唤他的妻子卢芭,还呼唤他的全家,他肯定看见他们都来了,因为他正叫着他们的名字:卢芭、列夫、雅库布、贝雷克、莱昂、门德尔以及宗尼亚,告诉被他叫到名字的那些人,躺在这里、死在这里的是谁。他紧接着又告诉我们,他方才呼唤的那些人,也都这样躺着,在进特雷布林卡①的焚尸炉之前都这样躺着,还有他的弟媳和他的弟媳的妹夫以及后者的五个孩子,所有这些人都这样躺着。只有他,法因戈德先生没有躺着,因为他得对他们进行氯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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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雷布林卡,德国纳粹分子设在波兰的一个灭绝营,从1942年建营到1943年10月关闭,用煤气杀害了七十万至九十万名犹太人。
他帮我们抬着马策拉特上了楼梯,进了店堂。这时,他的一家人又围在他身边了。他请他的太太卢芭帮玛丽亚擦洗尸体。卢芭没来帮忙,这一点法因戈德先生没有注意,因为他正忙于把地窖里的存货搬进店堂里去。曾经给特鲁钦斯基大娘擦洗的格雷夫太太这一回也不来帮我们了,因为她的寓所里满是俄国人,人家还听到她在唱歌哩!
老海兰德在占领的头几天就干起鞋匠师傅的活来了。他正在给俄国人在挺进途中跑穿了的靴子换鞋底,起先不愿再干钉棺材的活计。法国戈德先生跟他谈生意,用我家店里的德比牌香烟换老海兰德仓库里的一台电动机。于是,老海兰德撂下靴子,拿起别的工具以及最后的几块箱子板。
我们当时住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那套住房里,东西已经被原来的邻居和外来的波兰人搬走了。后来我们才被赶出来,法因戈德先生便把地窖留给我们住。老海兰德把厨房同起居室之间的门从铰链处拆卸下来,因为起居室通卧室的门已经卸下做了特鲁钦斯基大娘的棺材。老海兰德在下面院子里抽着德比牌香烟,做成了一口箱子。我们待在楼下,我把人家留在房间里的唯一一把椅子顶在破碎的窗户前,看到那老头马马虎虎地钉着箱子,并且不按规矩做成一头小的形状,我非常生气。
奥斯卡再也看不到马策拉特了,因为人家把这口箱子抬到寡妇格雷夫的平板车上去时,维特洛牌人造黄油箱的盖子已经钉在箱子上面了,虽说马策拉特生前不仅不吃人造黄油,而且讨厌把它用于烹调。
玛丽亚请法因戈德先生陪我们去,因为她害怕大街上的俄国兵。法因戈德盘腿坐在柜台上,用勺舀着纸杯里的人造蜂蜜,起先表示有顾虑,害怕他的太太卢芭猜疑,但后来大概又得到了他太太的允许,便从柜台上滑下来,把人造蜂蜜给了我。我把它给了小库尔特,小库尔特吃了个精光。这时,法因戈德先生也让玛丽亚帮他穿上了一件灰兔皮的黑大衣。他戴上一顶大礼帽,是从前马策拉特去参加婚礼或葬礼时戴的,对他来说实在太小,随后锁上店门,关照他的老婆谁来也不许开门。
老海兰德不肯把平板车拉到市立公墓去。他说他还要给靴子换底,没有时间。他只肯去近一点的地方。到了马克斯·哈尔贝广场,那里的废墟还在冒烟,他就向左拐进布勒森路,我预感到这是在朝萨斯佩方向走。俄国人坐在房屋前单薄的二月天的阳光下,对手表和怀表进行分类,用沙擦银匙,用胸罩作护耳,骑自行车做花样表演,用油画、落地钟、浴缸、收音机和衣帽架布成一条障碍地带,在这中间绕来绕去,让车子走出“8”字形、蜗牛形和螺旋形来,果断地躲开别人从窗户里扔出来的儿童车、吊灯之类东西,他们的灵巧博得了喝彩声。我们走过时,这游戏停了几秒钟。几个军装外面套女装的士兵帮忙推车,也想对玛丽亚做出非礼的举动,但受到了会俄语又有证件的法因戈德先生的斥责。一个头戴女士帽的士兵送我们一只鸟笼,笼内横杆上站着一只活的虎皮鹦鹉。在平板车边上跑跑跳跳的小库尔特马上伸手,想去拔那彩色羽毛。玛丽亚不敢不收这礼物,她把鸟笼举起,不让小库尔特够着,递给了坐在平板车上的我。奥斯卡嫌虎皮鹦鹉太花哨,便连笼带鸟一起放到了马策拉特那加大了的人造黄油箱上。我坐在车子的后缘,荡着两条腿,瞧着法因戈德的脸。这张脸上道道皱纹,像在冥思苦想,末了变得愁眉不展,仿佛这位先生在复核一道除不尽的复杂算题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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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为:重新盘算一项实现不了的复杂计划。
我在铁皮上敲了几段,节奏轻松愉快,想驱散法因戈德脑子里阴郁的想法。但他保存着满脸皱纹,目光投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投向遥远的加利曾。他唯独看不见我的鼓。奥斯卡于是不再敲,让人只听到平板车的车轮声和玛丽亚的哭泣声。
多么柔和的冬天呀,我想着。这时,朗富尔区的最后几幢房屋已经落在了我们的背后。我看了几眼虎皮鹦鹉,它面对飞机场上空下午的太阳,正竖起了羽毛。
飞机场警卫森严,通往布勒森的路被封锁了。一名军官同法因戈德先生说话,交谈时,他把礼帽夹在叉开的手指间,露出了稀薄的红金色头发,随风飘拂。那名军官敲了敲马策拉特的箱子像是在作检查,用手指逗弄几下虎皮鹦鹉,便放我们通行,但派了两个至多十七岁、头戴太小的船形帽、手执太大的机关枪的小伙子监视或陪同我们。
老海兰德拉着车,连头都不回。他能在拉车时不停车便用一只手点燃香烟。天空中悬挂着飞机。引擎声清晰可闻,因为这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只有在太阳附近逗留着几小片云,渐渐地变得苍白。轰炸机朝赫拉半岛飞去,或从那里飞回,因为那里还有第二军的残部在作战。
天气和飞机的隆隆声使我悲哀。还有什么比布满忽而隆隆作响忽而响声消失的飞机的三月天空更使人无聊、令人厌烦的呢?此外,那两个俄国小伙子一路上还使劲保持齐步走,但白费力气。
行车途中,先过石子路,后过有弹坑的柏油路,颠簸之下,匆促钉成的箱子上有几块板条松了,我们又是逆风而行,可以闻到马策拉特的死人味。我们抵达萨斯佩公墓时,奥斯卡高兴了。
我们不能把车一直拉到铁栅栏围住的高地,离公墓不远处一辆横卧着的烧毁了的T-34坦克挡住了去路。其余的坦克在向新航道方向驶去时不得不绕道而行,在道路左侧的沙土上留下了痕迹,一段公墓围墙也被碾倒了。法因戈德先生请老海兰德抬起中间微弯的棺材,让他在后头走,费劲地走过被碾倒的公墓围墙的碎石,使出最后的力气在倒下和倾斜的墓碑中间走过最后一段路。老海兰德贪婪地吸着他的香烟,把烟喷向棺材的末端。我托着虎皮鹦鹉笼子。玛丽亚拖着两把铁锹。小库尔特拿着十字镐,前后左右摆弄着,撞在灰色花岗岩石上,弄得自己很危险,直到玛丽亚把镐夺走,同那两个男人一样使劲地去挖坟坑。
真走运,我心想,这里是沙质土,也没冻住,一边到北墙后面去寻找扬·布朗斯基站过的位置。想必是在这一带吧!但已经不能确定了,季节的变换使那时新刷的石灰风化变灰,同萨斯佩所有的围墙没有区别了。我由后栅栏门回来,抬头望了望伤残的松树,为了不去转无关紧要的念头,我想,他们正在埋葬马策拉特吧。我寻找并且部分地找出了这个环境的意义,在相同的沙土地下躺着那一对施卡特牌友,布朗斯基和马策拉特,尽管没有我可怜的妈妈跟他们做伴。
一些葬礼总让人联想起另一些葬礼!
征服沙土,当然需要熟练的掘墓人。玛丽亚停下休息,喘着粗气,靠十字镐支撑着。她又放声哭了,因为她看到小库尔特正在远距离外用石头扔笼里的虎皮鹦鹉。小库尔特扔不中,他扔得太远。玛丽亚使劲哭,真哭,因为她失去了马策拉特,因为按照我的看法,她在马策拉特身上看到了某些他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她是一清二楚的,而且将永远值得她爱的。法因戈德先生讲着安慰话,借这个机会也休息一下,挖土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老海兰德仿佛在寻找金子,他均匀地使着铁锹,把铲起的沙土扔到身后,隔相等的间距喷出一口烟来。稍远处,两个年轻俄国人坐在公墓围墙上,迎风闲聊。此外还有飞机和一个越来越成熟的太阳。
他们想挖一米深。奥斯卡懒散而又无计可施地站在老化的花岗岩之间,伤残的松树之间,马策拉特的寡妻和朝虎皮鹦鹉扔石头的小库尔特之间。
我该不该呢?你现在二十一周岁,奥斯卡。你该不该呢?你现在是个孤儿。你终于该这样了。自从你可怜的妈妈不在的时候起,你就是一个半孤儿。当时你本应该打定主意的。后来,他们让你的假想父亲躺在地球表层下面。你当时成了个假想的全孤儿,站在此地,站在这片叫做萨斯佩的沙土地上,手拿一个氧化的弹壳。天在下雨,一架容克52正在降落。当时,如果不在雨中,便是在运输机降落的轰鸣声中,这个“我该不该”的问题不是已经一清二楚了吗?你却对自己说,这是雨声,这是引擎的噪声;这种单调声你可以在念任何一篇文字时把它加进去。你需要把事情弄得更加清楚,而不是假定如何如何。
我应该还是不应该呢?现在他们在替马策拉特——你的第二个假想的父亲挖洞。据你所知,再没有第三个假想的父亲了。然而,你为什么还在耍弄这两只绿玻璃瓶呢:我应该,我不应该?你还要问谁呢?问伤残的松树吗?它们自己都成问题呢。
我找到了一个狭长的铸铁十字架,上面有风化的花饰和表层剥落的字母:马蒂尔德·孔克尔——或者隆克尔。我在沙土里——我应该还是不应该——在飞帘草和喜沙草之间——我应该——找到三或四个——我不应该——碟子大小的、铁锈正在剥落的金属花冠——我应该——从前也许呈现为橡树叶或者月桂——或者我不应该——瞄准——我应该——竖立着的十字架末端——或者我——它的直径——不应该——也许有四厘米——不——我站到离它两米以外——应该——开始扔——不——扔在一边了——我应该再一次——铁十字架大倾斜了——我应该——她叫马蒂尔德·孔克尔或者隆克尔——我该叫她孔克尔还是叫她隆克尔——这是第六次,我允许自己扔七次,六次不中,扔七次——应该,把它挂在上面——应该——给马蒂尔德戴上花冠——应该——月桂献给孔克尔小姐——我应该吗?我问年轻的隆克尔小姐——对,马蒂尔德说;她死得很早,终年二十七岁,生于一八六八年。我二十一周岁,我第七次尝试时扔中了。我把那个“我应该不应该?”简化为一个已经证明、戴上花冠、扔中目标、已经赢获的“我应该!”了。
当奥斯卡舌上有了“我应该!”心中有了“我应该!”并向那几个掩埋死者的人走去时,虎皮鹦鹉嘎嘎叫,小库尔特扔中了它,黄绿色的羽毛纷纷落下。我暗自问道,又是什么样的问题促使我的儿子这么久地用小石子去扔一只虎皮鹦鹉,直到最后扔中并给了他一个答复才肯罢休呢?
他们已经把箱子推到了大约二十一分米深的坑边。老海兰德想赶快干,却又不得不等着,因为玛丽亚在做天主教祈祷。法因戈德先生把大礼帽举在胸前,眼睛去远望加利曾。小库尔特现在也走近前来。他可能在扔中目标之后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但是跟奥斯卡一样坚定地走近坟坑。
一件未能确定的事折磨着我。方才作出决定赞成或反对某事的,确实是我的儿子吗?他是下决心认我为唯一的真正的父亲并爱我吗?他现在——为时太晚了——下决心敲铁皮鼓吗?难道他的决定是这样的:处死我的假想的父亲奥斯卡,他用一枚党徽杀死了我的假想的父亲马策拉特,原因是奥斯卡厌恶父亲们这个词儿?父亲们跟儿子们之间的好感是值得追求的,不过,他会不会在表达这种天真的好感时也把它变成致命的一击呢?
当老海兰德把箱子连同马策拉特、马策拉特气管里的党徽、马策拉特肚子里的俄国机关枪的子弹一起推进而不是慢慢放进坟坑里去的时候,奥斯卡承认他蓄意杀死了马策拉特,因为那个人根据一切或然性不仅是他的假想的父亲,而且是他的现实的父亲,因为奥斯卡厌恶一辈子得拖着一个父亲四处奔波。
当我从水泥地上抓起那块水果糖时党徽的别针已经打开了,这一点也不符合事实。别针是捏在我手里的时候打开的。我把这块会刺人、会卡住的水果糖交给了马策拉特。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在他手里发现这枚徽章,而他就把他的党徽放到了舌头上,他也就被它卡住而窒息——被他的党,被我,被他的儿子,因为这种情况必须结束了!
老海兰德又开始铲土。小库尔特笨拙但热心地帮他铲。我从来不爱马策拉特。有时我喜欢他。他更多地是以厨师的身份而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关照过我。他是个好厨师。如果我今天有时还惦记马策拉特的话,那么,我痛失的是他烧的柯尼斯贝格肉九子、酸味猪腰、鲤鱼加萝卜和鲜奶油,还有青菜鳗鱼汤、卡塞尔排骨加酸菜以及各种令人难忘的星期日煎肉,这至今犹在我舌上齿间哩!他把感情化作鲜汤,而我们却忘了把一把厨房用的勺放在他的棺材里,也忘了放一副施卡特牌在他的棺材里。他的烹调手艺比玩牌手艺高明。但他玩牌毕竟比扬·布朗斯基强,同我可怜的妈妈几乎不分高下。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的悲剧。
玛丽亚的事我决不原谅他,虽说他待她不坏,从不揍她,当她忍不住吵起架来时,他也多半让步。他也没有把我交给帝国卫生部,并且在邮局不再送信的时候在那封公函上签了字。我在电灯泡下出生时,他决定要我做买卖。为了不站在柜台后面,奥斯卡有十七年之久站在大约一百只红白漆铁皮鼓后面。现在,马策拉特躺倒了,再也不会站起来了。老海兰德正在铲土掩埋他,一边抽着马策拉特的德比牌香烟。奥斯卡现在要是能接管店铺就好了。但半路杀出个法因戈德先生,同他那许多口人的无形家庭一起接管了商店。剩给我的是玛丽亚、小库尔特以及对这两个人应负的责任。玛丽亚一直还在真心痛哭,做着天主教祷告。法因戈德先生待在他的加利曾,或者在解他那道棘手的算题。小库尔特累了,但坚定地铲着土。公墓围墙上坐着瞎聊天的年轻俄国人。老海兰德快快不乐地均匀地把萨斯佩公墓的沙土铲到人造黄油箱子板条上。奥斯卡还能读出维特洛一字的三个字母。这时,他从脖子上取下铁皮,不再说“我该不该呢?”而说“必须如此!”并把鼓扔过去,因为棺材上已有足够的沙土,所以没有砰砰作响。我把鼓棒也扔过去。鼓棒插在沙里。这是撒灰者时期的鼓,是前线剧团的库存。贝布拉把这些铁皮送给了我。这位师傅会如何评价我的行为呢?耶稣敲过铁皮,一个体形像箱子、粗毛孔的俄国人也敲过它。它没有多大用处了。但是,当一铲沙土扔在它的表面上时,它又响了。第二铲沙土扔过去时,它还在出声。第三铲沙土扔过去时,它自己不再出声,只露出一点白漆。末了,沙土把它变成同别的沙土没有什么两样。沙土在我的鼓上增多,越来越多,成了堆,增长——我也开始长个儿了,大量出鼻血便是证明。
小库尔特首先发现了血。“他在流血,流血!”他叫着,把法因戈德先生从加利曾喊回来,把玛丽亚从祈祷中拽出来,甚至迫使一直坐在围墙上、冲着布勒森方向闲聊天的年轻俄国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吓人的情景。
老海兰德把铁锹插在沙土里,拿起十字镐,让我把后颈枕在蓝黑色的铁上。冰凉果真生效。鼻血见少。老海兰德又去铲土,坟边沙土已经不多,这时鼻血也完全止住了。但我仍旧在长个儿,征兆是我体内的嚓嚓声、沙沙声和劈啪声。
老海兰德修好了坟墓,从别人的坟上拔出一个长苔藓的、无铭文的木十字架,插在新坟丘上,大约在马策拉特的头和我的被埋的鼓之间。“完事啦!”这老头儿说着抱起不能走路的奥斯卡,背着他,领着其余的人以及背机关枪的年轻俄国人离开公墓,走过被碾倒的围墙,沿着坦克车辙,来到电车轨道上横卧着一辆坦克的地方,找到了那辆手推车。我回头朝萨斯佩公墓望去。玛丽亚拎着虎皮鹦鹉笼子,法因戈德先生扛着工具,小库尔特两手空空,两个俄国人头戴太小的船形帽,肩背太大的机关枪,海滩松树伛偻着。
从沙土地上了柏油路。坦克残骸上坐着舒格尔·莱奥。高空中,飞机从赫拉飞来,朝赫拉飞去。舒格尔·莱奥注意不让烧毁的T-34弄黑他的手套。太阳连同蓬松的小云朵落在索波特附近的塔山上。舒格尔·莱奥从坦克上滑下来,站直了身子。
见到舒格尔·莱奥,老海兰德乐了。他说:“谁还见到过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人世在沉沦,唯独好格尔·莱奥安然无恙。”他兴致勃勃,腾出一只手,在黑上装上拍了拍,对法因戈德解释说:“这是我们的舒格尔·莱奥。他要怜悯我们,同我们握手。”
接着,莱奥摘下手套任其随风飘动。他照例流着口水,向在场的人表示了他的哀悼,随后问:“你们看到主了吗?你们看到主了吗?”谁也没有看到。玛丽亚把虎皮鹦鹉和笼子送给了莱奥,我不知是为了什么。
舒格尔·莱奥向奥斯卡走来,老海兰德已让他躺在了平板车上。莱奥的脸像是碎裂了。风吹鼓了他的衣服,两腿摆动着跳起舞来。“主啊,主啊!”他喊道,摇晃笼里的虎皮鹦鹉。“快来看天主呀,他在长个儿,看哪,他在长个儿!”
结果他连同鸟笼一起被抛到空中。他奔跑,飞翔,舞蹈,踉跄,跌倒,同吱吱叫的鸟一起逃跑,自己也变成了鸟,展翅,横越田野,朝里泽尔菲尔德方向飞去。我们听到他的喊声是穿过两挺机关枪的响声:“他在长个儿!他在长个儿!”两个年轻的俄国人不得不再装上子弹时,他还在喊叫:“他在长个儿!”甚至当机关枪再度响起,当奥斯卡从没有梯级的梯子上落进生长着、吸收着一切的昏厥状态之中时,我还听到这只鸟、这声音、这乌鸦——莱奥宣告:“他在长个儿,他在长个儿,他在长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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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仓促的梦接连来访。同探视日朋友们来去匆匆的情景相仿。一个梦把房门交给了另一个,它们向我讲述了梦认为值得一讲的事情之后,便走了。尽是些无聊的故事,许多的重复,独白,还非让人听见不可,因为朗读的声调恳切有力,外加蹩脚演员的表情手势。我试着在早餐时把这些故事讲给布鲁诺听,却讲不出来,因为我全忘了。奥斯卡没有说梦的才能。
布鲁诺在收拾早餐,我顺便问道:“好布鲁诺,我现在身高究竟多少?”
布鲁诺把果酱小碟放到咖啡盘上,操心地说:“不过马策拉特先生,您又没吃果酱。”
这种责备我熟悉。早餐后他总要说几句。每天早晨布鲁诺给我端来这么一点点草莓酱,我立即用纸或报纸折叠成的屋顶把它盖住。我见不得也吃不得果酱,因此我也镇定而断然地反驳布鲁诺的责备:“布鲁诺,你明明知道我对果酱有什么想法——你不如告诉我,我现在身高多少。”
布鲁诺有一双已绝种的八条腿动物的眼睛。布鲁诺每逢必须想一想的时候,就会把这种史前时期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多半冲着这个方向讲话,今天早晨他也这样冲着天花板说:“不过,这可是草莓酱啊!”我用沉默表示我非要问奥斯卡的身高不可。间歇许久之后,布鲁诺才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盯住我的床栏杆,我于是听到,我身高一米二十一。
“好布鲁诺,为了保险起见,你再替我量一次好吗?”
布鲁诺没有挪动目光,伸手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尺,用几乎是野蛮的力气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滑上去的衬衣拉下来遮住裸露的身体,打开黄得厉害的、一米七八就到头的尺子,贴在我身上,移动,检验,用两只手仔细地量着,目光却留在古代巨形爬行类动物时期。末了,折尺在我身上静止不动了,他装出像是在读结果的样子,说:“仍旧是一米二十一!”
他在折叠尺子时,在收拾早餐时,为什么非弄出这种噪声不可?他不喜欢我的身高吗?布鲁诺端着早餐盘,深黄的折尺旁放着天然颜色会激怒人的草莓酱,离开房间,站在过道里,再一次把眼睛贴在门上的窥视孔上——在他终于让我这一米二十一之躯单独留下之前,他的目光把我变得古老。
奥斯卡有这么高了!对于一个矮人、侏儒、小人国的人来说,这可是太高了。拉古娜夫人,我的罗丝维塔,量到头顶能有多少?欧根亲王的后裔贝布拉师傅能有多高?今天,我甚至可以俯视基蒂和菲利克斯了。我提到的这些人都曾经嫉妒而又友好地低头瞧奥斯卡,是啊,他到二十一岁,一直只有九十四公分。
直到在萨斯佩公墓埋葬马策拉待时,一块石头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才开始长个儿。
奥斯卡讲到了石头。好吧,我决心补充报道一下在公墓所发生的事情。
我玩了一个小游戏,终于明白了,对我来说,不再存在什么“我该不该?”的问题,而只存在“我应该,我必须,我就要!”的结论。我于是从身上摘下鼓,连鼓棒一起扔进马策拉特的坟坑里。我下决心长个儿,立时耳朵嗡嗡作响,响声越来越大。在这之后,我的后脑勺才被一块核桃大的鹅卵石击中,是我的儿子库尔特用四岁半孩子的力气扔来的。我已经预感到我的儿子对我有所企图,所以这一击并未使我大吃一惊,但我应声倒在马策拉特坟坑里我的鼓旁。老海兰德用老人的干巴巴的手把我拉出坑来,但留下了鼓与鼓棒,见我在流鼻血,就让我躺下,后颈枕着十字镐的铁镐头。我们都已知道,鼻血减少,个子却在长,由于长势微小,所以只有舒格尔·莱奥一人发现,大声嚷着,像鸟儿一般轻盈飘飞着宣告了此事。
补充到此为止,从根本上说纯属多余,因为长个儿在我被石头击中、倒入马策拉特的坟坑之前就开始了。对于玛丽亚和法因戈德先生来说,我长个儿的原因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他们称之为病:后脑勺挨了一石子儿,摔进坟坑里。还在公墓时,玛丽亚就把小库尔特揍了一顿。我真替库尔特难过,不管怎么说,他用石头扔我,可能是为了帮助我,使我快快长个儿。他也许是想要有一个真正的、长大了的父亲,或者仅仅想要个马策拉特的替身,因为他从不承认我是他的父亲并尊重我。
我持续长个儿将近一年,男女医生都证明原因在于扔来的石头和不幸摔倒,他们这么说,还写进我的病历里去:奥斯卡·马策拉特,即畸形儿奥斯卡,因一块石头击中后脑勺,等等,等等。
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我的三岁生日。大人们关于我的特殊历史的开端是这样说的:三岁那年,奥斯卡·马策拉特从地窖楼梯上摔到水泥地上。这一摔,他就不再长个儿,等等,等等。
从这些说明可以看到,人有着一种可以理解的癖好,总要学任何奇迹提供证据。奥斯卡必须承认,在他把神迹看做不值得相信的幻想撂在一边之前,他也曾对每个神迹作过极其周密的调研。
从萨斯佩公墓回来,我们见到的是特鲁钦斯基大娘寓所的新房客。一个波兰人的八口之家住进了厨房和两个房间。他们心地还好,愿意在我们另外找到住处之前收留我们。可是,法因戈德先生反对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他又想把我家的卧室还给我们,自己暂时住起居室。可是玛丽亚不同意。她认为自己刚守寡,同一位单身先生这样亲近地住在一起不合适。法因戈德有时并不意识到他周围并没有他的妻子卢芭和他的家人,他常常感觉到他的太太在他的脊背里,所以他有可能理解玛丽亚所说的道理。由于卢芭太太和礼貌规矩,这样安排不行,但他仍为我们腾出了地窖。他甚至帮助我们布置储藏室,可是不同意我搬进地窖去。因为我病着,病得可怜,便为我在起居室里我可怜的妈妈的钢琴旁边设了一个临时铺位。
找医生可难啦!大多数医生都及时地随着部队的转移而离开了城市,因为西普鲁士医疗保险机构已经迁去西边,对于许多医生来说,病人这个概念已变成不现实的了。法国戈德先生找了很久才在海伦·朗格学校里找到了一位从埃尔平来的女医生,她在那里给并排躺着的国防军和红军士兵做截肢手术。她答应顺便时来,四天后果然来了,坐在我的病床旁,给我检查时,接连抽了三四支香烟,抽第四支时睡着了。
法因戈德先生不敢叫醒她。玛丽亚犹豫地抠抠她。直到香烟慢慢燃尽,烧到了她的左手食指,女医生才醒过来。她立即站起来,踩灭了地毯上的烟蒂,激动但是简要地说:“请原谅,我已经厂个星期没合眼了。我在凯泽马尔克运送东普鲁士儿童。上不了渡船,过不来。只运部队。四千名儿童。全给炸死了。”接着,她像讲述归天的儿童那样干脆地拍了拍我这个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面颊,又把一支烟插到嘴里,卷起左手袖子,从皮包里拿出一支安瓿剂。在给自己打这种兴奋剂的时候,她对玛丽亚说:“我根本说不出来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必须进疗养院。但不是在这里。您考虑一下,走吧,朝西去。他的膝、手和肩关节都肿了。头肯定也开始肿了。您给他作冷敷。我留给您几片药片,他疼痛和睡不了觉时服用。”
我喜欢这位干脆的女医生,她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也承认她不知道。玛丽亚和法因戈德先生在以后的几星期里给我进行了数百次冷敷,使我好受些,但不能阻止膝、肩和手关节以及头继续肿胀和疼痛。首先是我的往横里长的脑袋,玛丽亚和法因戈德先生见后惊骇万状。他们给我服那种药片,但效力很快就过去了。他开始用直尺和铅笔画寒热曲线图,但又埋头做起了实验,把我的体温填到大胆设计的结构图里去。他在黑市上用人造蜂蜜换回一个体温计,每天给我量五次,记录下的结果使法因戈德先生的表格看上去像一道可怕地到处开裂的山脉——我想象着阿尔卑斯山脉、安第斯山脉的雪链。我的体温情况倒没有这么离奇:早晨我多半是三十八度一;晚上升到三十九度;我在长个儿时期的最高体温是三十九度四。发着烧的我,看到和听到各种事情。我坐在旋转木马上,想下来,但不让下来。我同许多孩子坐在救火车上,掏空的天鹅骑在狗、猫、猪、鹿背上,转呀,转呀,转呀,我想下来,却不让下来。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哭,都同我样要从救火车上下来,掏空的天鹅从猫、狗、猪、鹿背上下来了,不想再乘旋转木马,但不让下来。在天之父站在旋转木马老板身边,转完一轮他又替我们付钱再转一轮。于是我们一起祈求:“啊,天父,我们知道你有不少零钱,你愿意让我们乘旋转木马,向我们证明世界是圆的会使你高兴。请收起你的钱袋,说一声停,休息,下来,结束,打烊。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头晕哪!人家把我们四千人送到魏克塞尔河口的凯泽马尔克,可是我们过不来,因为你的旋转木马,你的旋转木马……”
但是,亲爱的上帝,天父,旋转木马老板,如书①上所载的那样微笑了,再次让一个铜板从钱袋里蹦出来,让四千儿童,还有奥斯卡,乘上救火车,让掏空的天鹅骑上猫、狗、猪、鹿,又旋转起来。我的鹿——我至今仍相信我骑的是鹿——每次驮我从天父和旋转木马老板面前经过时,他就换了一副面孔。这一回变成拉斯普庭,他哈哈大笑,用他那祈祷治病者的牙齿咬着付给下一轮的铜板。这一回变成诗人君主歌德,他从绣花小钱袋里诱出几个铜板,正面都铸有天父侧面像。又是拉斯普庭,醉醺醺的,随后是封·歌德先生,很有节制。同拉斯普庭癫狂一阵,又同歌德理智一会儿。拉斯普庭周围的极端分子。歌德周围的秩序的力量。群众,拉斯普庭周围的骚乱,日历上歌德的格言……最后,旋转木马停了——不是因为烧退了,而是因为总有人探身过来解热。法国戈德先生弯下腰来,停下了旋转木马。他让救火车、天鹅和鹿停下,使拉斯普庭的铜板贬值,把歌德送到母亲们那里去,让四千名晕头转向的儿童随风飘去,飘到凯泽马尔克,越过魏克塞尔河,飘向天国。他把奥斯卡从病床上抱起,让他坐在来苏儿②云团上,换句话说,他给我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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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圣经》。
②来苏儿,一种消毒剂,亦译“来沙儿”。
起先,这跟虱子有关,后来变成了习惯。他先在小库尔特身上,之后在我身上,在玛丽亚身上,在他自己身上发现了虱子。可能是那个使玛丽亚失去马策拉特的卡尔梅克人把虱子留给了我们。法因戈德发现虱子时大叫大嚷。他呼唤他的妻子、他的子女,怀疑他的全家都长了虱子,用人造蜂蜜和麦片换来了各种消毒剂。开始每天给他自己、他全家、小库尔特、玛丽亚和我,还有我的病床消毒。他给我们抹药、喷药、撒药。在他又抹又喷又撒的时候,我的热度升高,他的话语滔滔不绝,我于是得知,他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当消毒员的时期,曾经喷过撒过洒过几车皮的石炭酸、氯和来苏儿。每天中午两点,他喷洒集中营内的道路、营房、淋浴室①、焚尸炉、成捆的衣服、还没有淋浴而在等着的人们、已经淋浴而躺倒的人们、从炉子里出来的一切、将进炉子的一切。消毒员马里乌什·法国戈德喷洒来苏儿水。他向我列举了许多人的姓名,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姓名。他讲到了比劳尔。在八月最热的一天,比劳尔建议这位消毒员,不用来苏儿水而用煤油喷洒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道路上。法因戈德先生这么干了。比劳尔有火柴。犹太人战斗组织②的年迈的策夫·库兰德让大家宣誓。工程师加列夫斯基撬开武器室。比劳尔一枪打死冲锋队大队长库特纳。什图尔巴赫和瓦伦斯基打倒了齐塞尼斯。其余的人对付从特拉夫尼基营来的守卫。另一些人推倒栅栏。但是,平日带领人们去淋浴时总要开玩笑的小队长台普克,这时守住营门射击。可是这帮不了他的忙,因为其他的人已经把他打倒。他们是阿德克·卡韦、莫特尔·莱维特、海诺克·莱勒尔、梅尔什·罗特布拉特、莱泰克·扎贾尔、托西阿斯·巴兰以及他的德博拉。洛莱克·贝格尔曼喊道:“法因戈德是怎么回事?飞机来以前,他也得一起走!”可是,法国戈德先生还是等他的妻子卢芭。可是她当时已不会来了,尽管他在喊她。他们从左右两边抓住他。左边是雅库布·格莱恩特,右边是莫德哈伊·什瓦茨巴德③。跑在他前面的是小个子医生阿特拉斯,此人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时已经推荐勤酒来苏儿水,后来到了维尔纳附近的森林里还继续推荐。他断言:来苏儿比生命更重要!法国戈德先生只好证实他所说有理,因为他曾经用来苏儿喷洒过死人,不是一个死人,而是许多死人,何必讲数目呢,反正是死去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姓名他都知道,多得会让人厌烦的,也会使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我觉得,几十万有名有姓的人的生死问题反倒是次要的,重要的问题却是用法因戈德先生的消毒剂,能否及时而充分地给生命,如果不是生命,那就是给死亡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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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粹用语,指灭绝营里的煤气室。
②1942至1943年在犹太人隔离区内建立的地下反抗运动。
③这一段叙述1943年8月2日特雷布林卡集中营部分囚犯放火烧营,逃出六百人,到战争结束时,其中幸存者仅约四十人。
之后,我的寒热减退,时间已到四月。之后,我的体温又上升,旋转木马又转动了。法因戈德先生又给死人和活人喷洒来苏儿。之后,我的寒热又减退,四月过完了。五月初,我的脖子变短了,胸腔变宽,渐渐地向上隆起。末了,我不用低头便能用下巴颏儿擦奥斯卡的锁骨了。有一回,又有了点烧,又给喷了点来苏儿。我听到了玛丽亚低声说出的、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话:“他可别长成畸形儿。他可别变成个驼背,他可别落个脑积水呀!”
法因戈德先生安慰玛丽亚,告诉她,他知道有一些人,尽管驼背与脑水肿,仍然干出些名堂来。他说有一个叫罗曼·弗里德里希的人,驼着背到了阿根廷,在那儿开了一爿缝纫机店,后来买卖做大,而且有了名气。
驼背弗里德里希功成名就的故事安慰不了玛丽亚,却使讲故事的法因戈德先生自己听了欢欣鼓舞。他决心使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大大改观。五月中旬,战争刚结束,店堂里摆出了新货物。第一批缝纫机和缝纫机零部件出现了,但生活用品还保留了一段时间,使这种过渡变得更容易些。天堂般的时期!支付几乎不用现金了。交换,再交换,人造蜂蜜、麦片、最后几口袋厄特克尔博士发明的发酵粉、糖、面粉和人造黄油变成了自行车,自行车和自行车零部件变成了电动机,电动机变成工具,工具变成皮货,法因戈德先生又把皮货变成了缝纫机。在变这种换换换的戏法的时候,小库尔特帮了大忙。他带来顾客,介绍生意,比玛丽亚更快地熟悉了新行业。几乎跟在马策拉特时期一样,玛丽亚站在柜台后面接待还留在本地的老主顾,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问新迁来的主顾想要什么。小库尔特有语言天才。小库尔特无处不在。法因戈德先生完全信赖小库尔特。小库尔特还不满五岁却有了专长,在车站街黑市上陈列的数百件蹩脚和中档样品中,他能一下子挑出一流的辛格尔牌和普法夫牌缝纫机来。法因戈德先生很赏识小库尔特的知识。五月底,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从比绍步行经布伦陶到朗富尔来看望我们。她气喘吁吁地躺到沙发榻上。这时,法国戈德先生大大夸奖了小库尔特一番,也说了几句赞许玛丽亚的话。他给我的外祖母原原本本地讲了我的病史,一再指出他的消毒剂如何有效。他也认为奥斯卡值得夸奖,因为我老实听话,生病期间没有喊过一声。
我的外祖母开口要煤油,说比绍没有电了。法因戈德先生便向她讲述自己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使用煤油的种种经验,以及他身为营地消毒员的多种任务,让玛丽亚灌了两瓶煤油,每瓶一公升,外加一袋人造蜂蜜和各种消毒剂。他心不在焉却又连连点头地听我的外祖母讲打仗时比绍和比绍采石场如何被烧了个精光。她还讲了菲尔埃克遭到的破坏,这个地方现在又叫菲罗加了。比绍也像战前一样又叫作比塞沃。埃勒斯,那个当过拉姆考农民协会负责人的,他真有本事,娶了她哥哥的儿子的妻子,也就是待在邮局没走的那个扬的妻子黑德维希,他被农业工人吊死在他的办事处前。黑德维希差点儿也被吊死,因为她本是一位波兰英雄的妻子,却嫁给了一个农民协会地方负责人,也因为斯特凡当上了少尉,玛尔加又是德国少女同盟的人。
“可是,”我的外祖母说,“他们再也抓不到斯特凡了。他已经在北极海丧了命,在天上。但他们要把玛尔加带走,关进什么营里去。这当口,文岑特开口了,讲了许多,他这一辈子都没讲过这么多。就这样,黑德维希和玛尔加现在到了我们家,帮着种地。可是文岑特不行了,他这回讲得太多了,恐怕活不长久了。至于我这个老太婆,也是浑身痛,心、脑袋都痛,像有个傻瓜在敲打,而且还觉得非这样不可哩!”
安娜·科尔雅切克这样诉着苦,昂起头,抚摩着我正在长大的头,考虑了一番,说出了下面一席颇有见地的话来:“卡舒贝人的情况就是这样,小奥斯卡。他们的脑袋一直有人敲打。不过,你们快上那边去了,那边好一些,只有你的外祖母留在这里。卡舒口人是不会迁居的,他们必须一直待下去,伸出脑袋,让别人来敲打。我们不是真正的德国人,也不是真正的波兰人。一个卡舒口人,既够不上是个德国人,也够不上是个波兰人。而他们总要求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祖母说罢哈哈大笑。她把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藏到那四条裙子底下,尽管发生了十分急剧的军事、政治和世界历史事件,这些裙子并没有失去土豆的颜色。
外祖母要走了,法因戈德先生请她再待上片刻,说是要向她介绍他的妻子卢芭和其他家庭成员。安娜·科尔雅切克不见卢芭太太露面,于是说:“没关系。我也一直在呼唤:阿格内丝,我的女儿,来呀,来帮你的老母亲把衣服拧干。她没来,同您的卢芭一样。还有文岑特,我的哥哥,半夜三更,不顾自己在生病,也到门口去,把邻居从睡梦中吵醒。他是在大声呼唤他的儿子扬,扬待在邮局里,结果丧了命。”
她已经到了门口,系上头巾,这时我从床上喊道:“姥姥,姥姥!”她回转身来,把裙子撩起一点,似乎她想让我钻进去,把我带走。这当儿,她大概想起了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已经把地盘都占去了。于是,她走了,走了,没有带我走,没有带奥斯卡走。
六月初,第一批运输列车朝西方开去。玛丽亚不露声色,但我发现,她也在同家具、店铺、公寓、兴登堡大街两侧的坟墓以及萨斯佩公墓的山丘告别。
晚上,她带着小库尔特回地窖以前,有时坐在我床头我那可怜的妈妈的钢琴前,左手拿口琴,右手用一个手指为她的小曲伴奏。法因戈德先生受不了这音乐,请玛丽亚停下来。玛丽亚刚放下口琴,正要合上钢琴盖,他却又请她再来一段。
接着,他向她求婚。奥斯卡早已看出要来这种事了。法因戈德先生呼唤他妻子卢芭的次数越来越少。夏天的一个晚上,满处是苍蝇和嗡嗡声,他肯定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向玛丽亚求婚。她和两个孩子,包括有病的奥斯卡在内,他都接纳。他提出,寓所归她,商店合伙。
玛丽亚当时二十二岁。她少年时的、像是偶然搭配而成的美看来已经固定,如果不说它变冷酷了的话。战时最后数月和战后开头数月,她已经不烫头发了,而以前这是由马策拉特付钱的。虽说她不像在跟我的那段时间里那样拖着两条辫子,可她留起了披肩长发,让人看到她是一个多少有点严肃的、可能是精神苦恼的姑娘。此刻,这位姑娘说“不”,拒绝了法国戈德先生的求婚。玛丽亚站在我家的地毯上,左手拉着小库尔特,右手拇指指向瓷砖壁炉。法因戈德和我听到她说:“这不行。这儿的一切都完了,过去了。我们去莱茵兰我姐姐古丝特那儿。她嫁给了一家饭店的领班。他名叫克斯特,愿意暂时收留我们,我们三个。”
第二天她就递交了申请。三天后我们拿到了证件。法因戈德先生不再说话,关了店门,玛丽亚在收拾行李,他则坐在阴暗的店堂里柜台上面天平旁边,也不再舀人造蜂蜜吃。直到玛丽亚要跟他告别时,他才从柜台上滑下来,推出他的带拖斗的自行车,陪我们去火车站。
奥斯卡和行李——每人只许带五十磅东西——被装上两个胶皮轮子的拖斗。法因戈德先生推着自行车。玛丽亚手搀小库尔特,当我们向左拐进埃尔森街时,她在街角再次回转身来。我无法朝拉贝斯路方向转过身去,转身使我疼痛。奥斯卡的脑袋也就静静待在两肩之间。我唯有用尚能转动的眼睛招呼马利亚街、施特里斯小溪、小锤公园、滴着的水越来越叫人恶心的车站街下跨道、我的未遭破坏的圣心教堂和朗富尔区火车站,现在叫做弗热什奇,很难发音。
我们都得等候。后来火车来了,是货运列车。有人,有许多许多的孩子。行李经过检查,过磅。士兵们朝每节货运车皮里扔一捆干草。没有播放音乐。也没有下雨。晴转多云,刮着东风。
我们上了倒数第四节车皮。法因戈德先生站在车下铁轨上,稀薄的浅红头发随风飘拂。火车头猛地一撞宣告它的到来,法因戈德先生走近车皮,递给玛丽亚三小袋人造黄油和两小袋人造蜂蜜。用波兰话讲的命令、叫声、哭声宣告列车开动,这时他又在旅行食品之外添加了一袋消毒剂——来苏儿比生命更加重要!我们走了,留下了法因戈德先生。他笔直地站着,符合列车出发时的规定,浅红头发飘拂着,变得越来越小,只剩下挥动的手,终于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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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在货运车皮里长个儿
今天,疼痛还在折磨我,方才就痛得我一头倒在枕头上。疼痛使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足和膝关节,使我变成了“格格响”,这意思是奥斯卡不得不格格地咬牙,让自己听不到各个关节窝里骨头的格格响。我看了看十个手指头,不得不承认它们全肿了。我最近一次试着敲鼓,结果证明,奥斯卡的手指不单单有点肿,而且眼下已经不能用来从事这种职业,连鼓棒都捏不住了。
连自来水笔也不听我的使唤。我不得不请布鲁诺替我冷敷。手、足、膝都敷上了,额头也敷上了毛巾,我于是用铅笔和纸来装备我的护理员布鲁诺,我不愿把自来水笔借给他。布鲁诺愿不愿、能不能好好听着呢?他对于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开始的那次旅行的复述会合乎要求吗?布鲁诺坐在小桌前那幅银莲花画下方。现在他转过头来,我见到了他的半边脸,他的怪兽眼朝我的左右两侧望去。他把铅笔横放在掀起的薄嘴唇间,装出等待的样子。就假定他确实在等待我发话,等待开始记录的信号吧!他的思想正围着他的编结物转圈。他要用包装线绳来编结,而奥斯卡的任务正相反,他要借助丰富的言词把我混乱的故事理出个头绪来。布鲁诺现在动笔写了:
我,布鲁诺·明斯特贝格,绍尔兰的阿尔特纳人,未婚,无子女,本地疗养与护理院私人部护理员。马策拉特先生是我护理的病人,安置在此已一年有余。我还护理着别的病人,这里就不谈他们了。马策拉特先生是我的最无危险的病人。他从未失去自制能力,以致我不得不把其他的护理员都叫来帮忙。他写得太多了些,鼓也敲得太多了些。为能体谅他操劳过度的手指,今天他请我代笔,别再做我的编结物。然而我仍把线绳藏在口袋里,在他讲述的同时,用下肢开始编结一个形象,并根据马策拉特先生所讲的故事,我将给它取名为“东方难民”。这并非我取自我的病人的故事的第一个形象。至今为止,我已经编结了他的外祖母,取名为“四条睡裙中的苹果”;我用线绳编结了他的外祖父,那个筏运工,大胆地取名为“哥伦布”;经过我的编结,他的可怜的妈妈变成了“食鱼女人”;根据他的两个父亲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我编结了一对形象,叫做“两个施卡特牌迷”;我把他的朋友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疤痕累累的后背也用线绳编结出来,称这个模型为“不平坦地段”;个别的建筑物,如波兰邮局、塔楼、市剧院、军火库巷、航海博物馆、格雷夫的蔬菜窖、佩斯塔洛齐学校、布勒森游泳场、圣心教堂、四季咖啡馆、波罗的海巧克力厂、大西洋壁垒的许多地堡、巴黎的艾菲尔铁塔、柏林什切青火车站、兰斯大教堂以及马策拉特先生初见世界之光的公寓,我都一个结一个结地复制了出来。萨斯佩和布伦陶的公墓的栏杆和墓碑,为我的线绳提供了可以仿效的图案。我一线一线地编结,让魏克塞尔河和塞纳河流淌,让大西洋的浪涛撞击我的线绳海岸,让线绳变成卡舒贝的土豆地和诺曼底的牧场。如此这般产生的田野,我称之为“欧罗巴”,还让几组群像定居在那里。例如:邮局保卫者。殖民地商品商。讲坛上的人们。讲坛前的人们。拿纸袋的国民小学学生。垂死的博物馆看守。准备过圣诞节的青年刑事犯。晚霞前的波兰骑兵。蚂蚁创造历史。前线剧团为士官与士兵演出。特雷布林卡集中营里站着的人给躺倒的人消毒。我现在开始编结东方难民形象,它大有可能演化为一组东方难民群像。
马策拉特先生于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左右由但泽,那时已叫做格但斯克启程。陪同他的有寡妇玛丽亚·马策拉特(我的病人称她为他从前的情人)和小库尔特(我的病人的假想儿子)。此外,在这节货运车皮里据说还有三十二人,其中有四个穿教团服的圣方济各派修女,一个系头巾的年轻姑娘,奥斯卡·马策拉特先生想把她认作一位名叫卢齐·伦万德的小姐。经我多次质问,我的病人才承认,那位姑娘叫雷吉娜·拉埃克,但他继续谈着一张无名的三角形狐狸脸,后来又称呼其名,叫卢齐,这并不妨碍我仍把这位姑娘叫做雷吉娜小姐并记录下来。与雷吉娜·拉埃克同行的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一个有病的伯父。此人不仅带着家眷,还带着他的胃癌去西方,话不绝口,车一开就冒充自己是个前社会民主党党员。就我的病人记忆所及,直到格丁尼亚(此地有四年半之久被叫做哥滕港),一路太平。从奥利瓦来的两个妇女、许多孩子和一位从朗富尔来的年岁较大的先生,刚过索波特就哭开了,修女们则喃喃祈祷。在格丁尼亚,火车停了五小时。人家又让两个妇女和六个孩子上了这节车皮。社会民主党人对此提出抗议,说他有病,说他身为社会民主党人从战前起就要求特殊待遇。他不肯让出地方,负责运输的一名波兰军官掴了他一记耳光,用相当流利的德语说,什么社会民主党人,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战时,他在德国的许多地方待过,可从来没有听到过社会民主党人这个词儿。这个患胃癌的社会民主党人没来得及向这名波兰军官说明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含义、本质和历史,因为这名军官已经下了车皮,拉上门,反锁上了。
我忘了写,所有的人都坐在或躺在干草上。下午,火车开了,几个妇女嚷道:“我们又开回但泽去了。”但这是个错觉。火车只是调轨,接着又朝西向斯托尔普驶去。到斯托尔普这一段走了四天,因为列车在车站外的路段上经常被以前的游击队和波兰青年团伙截住。这些年轻人打开车皮的门,放进一点新鲜空气,把污浊空气和一些旅行行李带出车皮。每当年轻人占领马策拉特先生所在的那节车皮时,那四个修女总要举起双手,紧握住挂在修女服前的十字架。这四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给年轻人印象很深。他们先画十字,随后把乘客的背包和箱子扔到铁路路堤上。
那个社会民主党人拿出一纸证书给小伙子们看。这是他在但泽或格但斯克时,波兰当局证明他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七年是社会民主党缴纳党费的党员的文件。小伙子们没有画十字,一巴掌击落他手里的证书,抄走了他的两口箱子和他妻子的背包。连这个社会民主党人垫在身下的上好的大方格冬大衣也被带到了新鲜的波莫瑞空气中去了。
可是,奥斯卡·马策拉特先生仍说,这些小伙子给他的印象是既能于又有纪律。他说这是由于受了他们的首领的影响,他们的首领尽管年轻,刚够十六岁,却已经是个人物的样儿了。这又使马策拉特先生既痛心又高兴地回想起撒灰者团伙的首领,回想起那个施丢特贝克。
当那个同施丢特贝克如此相像的年轻人正要从玛丽亚·马策拉特太太手里夺走背包并终于夺走时,马策拉特先生在最后一刹那间从背包里一把抓过幸好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家庭照相簿。团伙首领勃然大怒。可是,我的病人打开照相簿,给那小伙子看他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的照片。小伙子也许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便放下了玛丽亚太太的背包,两手搭在他的波兰多角帽上致意,对着马策拉特一家说了声:“再见!”又抓起别的乘客的箱子代替马策拉特家的背包,带着他的人离开了车皮。
在多亏了那本家庭照相簿才留在这家人手里的背包中,除装有几件替换衣服外,还有殖民地商品店的账册和营业税单据、储蓄存折、一串原来属于马策拉特先生的母亲的红宝石项饰,由我的病人藏在一袋消毒剂里,再就是那本一半由拉斯普庭的篇章、一半由歌德的著作合成的教科书,它也一同西行了。我的病人说,整个旅途中,他的膝上多半放着家庭照相薄,有时也放着那本教科书,翻阅着,尽管四肢剧烈疼痛,这两本书却赐予他许多个愉快的、沉思的时辰。
我的病人要求我这样往下写:摇晃与震动,驶过道岔和交轨处,伸开四肢躺在一节车皮不停地震颤着的前轴上方,这都促进他长个儿。他不再像以前似的往宽里长,而是往高里长了。虽肿但不发炎的关节松开了。甚至他的耳朵、鼻子和生殖器官,如我所听到的,也在货运车皮撞击轨缝时变长了。只要运输列车在野外行驶,马策拉特先生显然不感觉痛苦。只要列车一停,又有游击队和青年团伙来访,他就会受刺痛和拉痛的折磨,如前所述,他就用镇痛照相薄来对付。
据他说,除了那位波兰施丢特贝克以外,还有许多别的青年强盗和一个年岁较大的游击队员对照相簿发生过兴趣。这位老战士甚至坐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不慌不忙地翻看照相簿,一张照片都不漏,从外祖父科尔雅切克的肖像看起,跟踪照片丰富的家庭的兴旺,直到玛丽亚·马策拉特同她的一岁、两岁、三岁和四岁的儿子小库尔特一起拍的快照。我的病人看到,他在观赏几张家庭田园生活照片时甚至微笑了。只有几张照片,已故马策拉特先生上装上的党徽和拉姆考农民协会负责人、娶了邮局保卫者扬·布朗斯基之寡妻黑德维希的埃勒斯先生衣领上的党徽太过于明显,触怒了这位游击队员。我的病人就在这位持批评态度的男人的眼睛底下,用一把早餐刀的刀尖刮掉了照片上的党徽,才使他感到满意。
马策拉特先生正好想要改变我的看法。他说,这个游击队员同其他许多假游击队员正相反,曾经是个真游击队员。他声称:游击队员从来不是临时的,而是一贯的、长久的,他们把被推翻的各届政府扶上台,又推翻借助游击队之力才被扶上台的各届政府。根据马策拉特先生的论点——这本该使我明白,在所有从事政治的人中间,本性难移、自我分化的游击队员是最具有艺术家天赋的,因为他们把自己刚创造出来的东西随手就扔掉了。
我自己的情况也差不离。我的编结物刚在石膏里定型,我就一拳把它砸碎了,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吗?我尤其想到我的病人几个月前给我的委托,他要我用简单的线绳把俄国的信仰治疗者拉斯普庭和德国的诗人君主歌德编结为一个人,根据我的病人的要求,这个人还得跟他,跟我的委托人,十二分相似。为了让这两个极端终于有效地产生出一个结合体来,我不知花掉了多少千米的线绳。可是,要让它像我的病人,像马策拉特先生所推荐的那个模特儿,我可没有办法,也不会满意。我右手编结成了的,左手就把它拆掉,我左手做成形了的,右手一拳就把它砸碎。
可是,马策拉特先生也不能使他所叙述的事保持直线运动。那四个修女,他时而说她们是圣方济各派的,时而又说是仁爱会派的。除此以外,尤其是那个年轻姑娘,她有两个姓名,但合有一张据说是三角形的狐狸脸,她一再地使他关于那次由东方到西方的旅行报道变得散乱无序。而我,作为复述人,不得不记下两种甚至多种不同的讲法。可是,这并非我分内的事,所以我就抓住了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在整个旅途中,他没有改变嘴脸,据我的病人讲,直至快到斯托尔普之前,他一路上反复对同行的乘客讲,他也算是一种游击队,牺牲了业余时间,拿健康当儿戏,到处贴标语,一直贴到一九三七年,要知道,冒雨贴标语的社会民主党人为数甚少,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就要到斯托尔普了,货运列车却又停下,也不知是第几次停车了。这时他还在讲贴标语的事。停车的原因是来了一个人数较多的青年团伙。几乎没有什么行李了,小伙子们就动手剥旅客的衣服。他们还算有理性,只限于剥男人的上装。这位社会民主党人却无法理解,他认为,宽大的修女服若是到了灵巧的裁缝手里,能裁剪出许多件像样的上装来。这位社会民主党人,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无神论者。那些年轻强盗虽然没有宣布自己的信仰,却是属于那唯一赐福的教会的,他们不要可以派许多用场的修女们的毛料服,偏要这位无神论者的料子里含木浆的单排扣上装。他不愿脱下上装、背心和裤子,却讲起他那段社会民主党标语张贴者的生涯来,时间虽短,但富有成效。他一味讲着,人家剥他的衣服,他便反抗,被一只穿着前国防军短统靴的脚踢在了胃上。
这个社会民主党人大口地呕吐不止,最后大口喷血。这时,他可以放心穿着他的上装了,小伙子们对这件弄脏了的但经过彻底的化学洗涤尚能挽救的衣服,已失去了任何兴趣。他们放弃了男人上装,却剥下了玛丽亚·马策拉特的浅蓝色人造丝上装和那个不叫卢齐·伦万德而叫雷吉娜·拉埃克的年轻姑娘的贝希特斯加登毛线茄克衫。接着,他们拉上了车皮门,但没有关严。火车开了,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开始咽气。在距斯托尔普两三公里处,货运列车被拉到一条停放线上,停在那里过夜,星星亮晶晶,但六月的夜却是很凉的呀。
正如马策拉特先生所述,那天夜里,那个太舍不得他的单排扣子上装的社会民主党人,大声而下流地亵渎上帝,号召工人阶级斗争,像在电影里能听到的那样,他最后一句话是“自由万岁”,末了,一阵呕吐,死了,使全车皮充满了恐惧。
我的病人说,接下来并没有人喊叫。车皮里变成一片寂静,而且始终保持着寂静。只有玛丽亚太太的牙齿在打架,她没有上装正在挨冻,剩下的最后几件内衣都盖在儿子库尔特和奥斯卡先生身上了。天快亮时,两个有胆量的修女发现车皮门没关严是个机会,便清扫车皮,把湿透的干草、小孩和大人的粪便,还有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吐出的血都扫到了路堤上去。
在斯托尔普,列车由波兰军官进行检查。同时,分发热汤和类似麦芽咖啡的饮料。马策拉特所在车皮里的尸体由于有传染瘟疫的危险,便被没收,由卫生兵用木板抬走。修女们出面说情之后,一名级别较高的军官允许死者家属做一次短时间的祈祷。另外也准许脱下死者的鞋、袜和上装。后来又用空水泥袋盖住了木板上的尸体。在剥衣服场面发生时,我的病人打量着被剥去衣服者的侄女。这个姓拉埃克的年轻姑娘使他既厌恶又着迷地联想到那个卢齐·伦万德,我已用线绳复制了她,并给这个编结物取名为“吞食香肠面包的女郎”。车皮里的那个姑娘,虽说没有当着她的遭抢劫的伯父的面抓起一个夹香肠面包,连香肠皮一起吃了个精光,却参与了抢劫,从她伯父那里继承来一件背心,穿到身上,代替被抢走的茄克衫,掏出小镜子,打量她这不算不合身的新打扮。她用镜子捕捉到了我的病人和他的铺位,这样在镜子里反映出来,然后公然用三角脸上的眯缝眼冷漠地观察他。直到今天,我的病人一想起此事,就会陷入无名的惊慌。
从斯托尔普到什切青,火车走了两天。被迫停车的次数还相当多,那些手执伞兵刀和机关枪的半成年人的来访,他们已经慢慢地习以为常,但来访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因为从旅客身上已经榨不出任何油水了。
我的病人声称,在从但泽一格但斯克到什切青的旅途中,在这一周内,他的身高增加了九公分,如果不是十公分的话。首先,大腿和小腿长了一截,胸腔和头却几乎没有延伸。在旅途中,我的病人虽说是背着地躺着,但这未能阻止一块偏向左上方的隆肉的生长。马策拉特先生还说,过了什切青——其间列车已由德国铁路人员接管——疼痛加剧,单靠翻看家庭照相簿已不能使他忘掉痛苦。他不得不多次持续地叫喊,这叫喊声虽然没有破坏任何车站的玻璃——马策拉特先生说:我的声音已经丧失了任何唱碎玻璃的潜能——却把四名修女召集到了他的铺位前,让她们无尽期地祷告。
半数旅客在什未林下车,其中有死去的社会民主党人的亲属以及雷吉娜小姐。马策拉特先生深感遗憾,因为这位年轻姑娘的面孔他已经看熟,而且看到这张面孔已变得非常必要,所以她走后,他突然惊厥过去,全身痉挛,同时发高烧。据玛丽亚·马策拉特太太讲,他拼命呼唤卢齐,自称怪兽和独角兽,表示出他害怕从十米跳台上跳下来,却又有跳下来的乐趣。
到了吕内堡,奥斯卡·马策拉特先生被送到一家医院。他处在高烧中认识了几位护士,但紧接着就被转送到汉诺威大学附属医院。在那里,他的体温总算被压下去了。玛丽亚太太和她的儿子库尔特很少见到马策拉特先生。后来,她在医院里找到了清洁工的职务,这才每天见面。可是,在医院里或者医院附近都没有住房可供玛丽亚太太和小库尔特落脚,难民营里的生活又日益无法忍受。玛丽亚太太每天得乘坐三小时的火车,车上挤满了人,常常踩在车门踏板上。医院跟难民营就是离得这么远。医生们尽管很不放心,但还是同意把病人转到杜塞尔多夫市立医院去。玛丽亚太太也出示了一份移居批准书:她的姐姐古丝特战时嫁给居住在杜塞尔多夫的一个领班,她将把她的两间半套房的一个房问提供给马策拉特大大使用,因为领班不需要住处,他现在待在俄国人的战俘营里。
寓所地点很好。只需搭乘由比尔克火车站开往韦斯滕和本拉特方向的所有的有轨电车,不必转车,便可方便地到达医院。马策拉特先生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六年五月一直待在那里。在方才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同时向我讲述了那家医院里许多位护士的事情。她们是:莫尼卡姆姆,黑尔姆特鲁德姆姆,瓦尔布加姆姆,伊尔泽姆姆,格特露德姆姆。他回忆着医院里广为扩散的流言蜚语,赋予护士日常生活中诸如此类的事情以及她们的职业服装一种夸大了的意义。就我的记忆所及,他从未讲到过那时候医院里糟糕的伙食和暖气设备蹩脚的病房。他只谈护士、护士的轶事、护士极其无聊乏味的环境。他秘密地小声报道说,那里有过这样的传闻:伊尔泽姆姆向护士长打小报告,护士长在午休过后不久便去检查见习护士的宿舍,因为有什么东西被偷了。一个从多特蒙德来的护士——我想他说的是格特露德——被怀疑,但冤枉了她。他琐碎地讲了护士跟年轻医生的故事,可他们只想从护士那里得到香烟商标。一个药剂师女助理,不是护士,自己给自己打胎,或者得到了一个助理医生的帮助,于是进行了调查,这种事情他也认为有叙述的价值。我不理解我的病人,他竟把自己的才智浪费在这些陈腐平庸的事情上。
此刻,马策拉特先生请我描绘他。我快活地满足了他的愿望,跳过了那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因为那些都同护士有关,反正他自己已经形象而生动地描写过了,又添加了一些有分量的话语。
我的病人身高一米二十一。两肩之间几乎萎缩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即使安到发育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也显得太大。胸腔突出,后背隆起,学名驼背。他的一双蓝眼睛,目光炯炯,机灵地滴溜转动,有时睁得大大的,狂热痴情。他的微望的深褐色头发长得很密。他喜欢露出他的同其他肢体相比显得健壮的臂膀以及——如他自己所说——漂亮的手。尤其在奥斯卡先生击鼓时——疗养院管理处允许他每天敲三小时,至多四小时,他的手指运用自如,仿佛是长在另一个肢体比例正常的人身上似的。马策拉特先生靠灌唱片变得非常富有,今天还靠灌唱片挣钱。想要谋利的人都在探望日来拜访他。还在他的那场官司开始之前,在他被送到我们这里来之前,我已经久闻其名,因为奥斯卡·马策拉特先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我个人相信他是无罪的,因此,我说不好他是否会在我们这里待下去,抑或有朝一日会出院,重操旧业,蜚声艺坛。现在,我又该替他量身高了,虽说两天前刚刚量过………
我的护理员布鲁诺的复述,我不想再去复审。我,奥斯卡,又拿起了笔。
布鲁诺刚用折尺给我量过身高。他把尺留在我的身上,离开了我的房间,一边大声宣告测量的结果。甚至他在我讲述时偷偷做的编结物也落在了地上。我想,我要去叫霍恩施泰特博士小姐。
在女医生霍恩施泰特来到病房并向我证实布鲁诺测量的结果之前,奥斯卡先对读者诸君讲了吧:在我向我的护理员讲述我的长个儿历史的三天内,我赢得了——难道这是一种盈利吗?——整整两厘米的身高。
就这样,奥斯卡从今天起身高为一米二十三。现在他将报道,战后,人家让他离开杜塞尔多夫市立医院而他也能开始——人家让他出院时也始终这样设想——过成年人的新生活之后,他,一个会说话、犹豫地写着、勤奋地读着、虽然畸形但此外相当健全的年轻人究竟境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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