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打火石与墓碑
肥肥胖胖,成天睡眼蒙眬,菩萨心肠。古丝特·特鲁钦斯基成了古丝特·克斯特后,自身不需要有什么改变。加之,她跟克斯特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克斯特上船去北极海前线之前休假十四天,他们订婚;他从前线回来休假两周,他们结婚,多半时间躲在防空洞里。库尔兰的军队投降后,虽然没有传来过克斯特还活着的消息,但每当有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古丝特便用大拇指指着厨房门,有把握地说:“他在那边伊凡①的战俘营里。只要他一回来,这里就会大变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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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苏联人,因俄罗斯人很多以“伊凡”命名。
比尔克区的这个寓所里留待克斯特去改变的事情,指的是玛丽亚和库尔特来后的生活。人们让我出院了,我告别了护士们,答应有时会去看她们,便乘上有轨电车到比尔克去找这姊妹俩和我的儿子库尔特。那幢公寓,从四楼到屋顶全烧光了。我到了三楼,发现这里已成了玛丽亚和我的儿子所经营的一个黑市商品中心。小库尔特六岁,也扳着手指在计算。
玛丽亚即使做黑市交易也忠于她的马策拉特,她做的是人造蜂蜜生意。她正从没有商标的桶里舀出蜂蜜,倒在磅秤上。我刚进门,还没能熟悉这狭窄的天地,她就要我把蜂蜜装进口袋,每袋四分之一磅。
小库尔特坐在一只贝西尔洗衣粉木箱后面,像是坐在柜台后面,虽说也看了一眼他的病愈回家的父亲,但他那双冬天似的灰眼睛却盯着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而且要把目光穿透我才能看清。他面前放着一张纸,正在纸上编排想象的数字纵队。他在人头挤挤、暖气设备不佳的教室里才上了六星期课,已经摆出一副冥思苦索者和一心出人头地者的架势。
古丝特·克斯特在喝咖啡。她把一杯咖啡推到我的面前,我发现,是真咖啡。我忙于包装人造蜂蜜的时候,她好奇地注视着我的驼背,露出同情她的妹妹玛丽亚的神情。坐着不动,不让她摸摸我的驼背,她觉得难以做到。对于所有的女人来说,摸摸驼背便会走运。对于古丝特来说,走运就是克斯特回乡,改变一切。她克制住自己,摸摸手里的咖啡杯算是替代,可这不会使她走运,于是大声叹了一口气。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将每天都能听到她叹气。她说:“克斯特一回来,这里就会大变样,你们可以相信此话,虽说你们还没有见到他。”
古丝特谴责黑市交易,却又爱喝靠人造蜂蜜换来的真咖啡。顾客一来,她就离开起居室,穿着拖鞋进厨房,在那里弄出格格的声响以示抗议。
顾客很多。九点刚过,早饭刚吃完,门铃就开始响了:短——长——短。入夜,将近十点时,古丝特关掉电铃,常常不顾小库尔特的抗议,他因为上学,只能利用一半的交易时间。
上门的人说:“有人造蜂蜜吗?”
玛丽亚温柔地点点头并问:“四分之一磅还是半磅?”上门的人也有不要人造蜂蜜的。他们会说:“有打火石吗?”一天上午、一天下午交替着去学校的小库尔特,从他的数字纵队里钻出来,伸手去摸毛衣里面的衣服口袋,用小孩挑战的清脆声音把数字送进起居室的空气中去:“想要三块还是四块?您最好要五块。马上要涨价,至少二十四。上星期是十八,今天早晨我已经不得不开价二十。如果您早两个小时,我刚放学就来,我还可以只要您二十一”
在长四条街、宽六条街的地盘内,小库尔特是独一无二的火石商。他有个来源,但从不泄露这个来源,却又一再说:“我有个来源!”甚至他上床前也说,代替做晚祷。
我身为父亲,有权要求知道我儿子的来源。他从不神秘反倒是自信地宣布:“我有个来源!”他一说,我紧接着便问:“你的火石是从哪儿搞来的?快些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在我调查这个来源的那几个月里,玛丽亚总是说:“别管你弟弟,奥斯卡。一来这跟你无关,二来如果该问我早就问了,三则你别装成像他的父亲似的。几个月前,你连个‘呸’都不会说呢!”
遇上我不肯罢休,硬要追问出小库尔特的来源时,玛丽亚会用巴掌猛拍人造蜂蜜桶,怒火一直烧到胳膊肘,同时攻击我和有时支持我调查来源的古丝特:“你们都是饭桶!还想破坏我儿子的买卖。你们赖以生活的,正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一想到奥斯卡得到的那几卡路里①的病人补贴被他两天内就吃光时,我就会生气,可实际上我只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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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路里,热量单位。人维持生命需要得到含有一定热量的食物。战后德国食物匮乏,故人们也以卡路里作为表示食物多寡的尺度。
奥斯卡不得不承认,我住院时,胃口好得出奇,医院的伙食却少得可怜,多亏了小库尔特的这个来源——这比人造蜂蜜的收入要多——我才能恢复体力。
父亲不得不惭愧地沉默不语,带着小库尔特天真地发慈悲而给他的相当多的零花钱,尽量地少待在比尔克区的寓所里,免得见到自己丢人现眼。
今天,各种各样地位优越的经济奇迹评论家们越是少去回忆当时的环境,就越加欢欣鼓舞地说:“币制改变之前的时期已经是难以置信的。现在已经活跃起来了!人们肚里空空,却还去排队等戏票。各种临时安排的土豆烧酒聚会简直像神话一般,比今天通常举行的香按酒和鱼子酱宴会不知有趣多少倍。”
这些人,你可以把他们叫做错失机会的浪漫派。我本来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地悲叹自己错失了机会,因为在小库尔特那个打火石来源像泉源进涌的几年里,我几乎不费分文地在成千努力补习和学习的人的圈子里受教育,报名听业余大学的课程,成了名叫“桥”的不列颠中心①的常客,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讨论集体罪责②。我跟所有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过,他们当时想的是:我们现在承担罪责,那么事情也就会过去,将来情况好转时,我们也就不必再感到内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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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英国设在国外的语言文化教育机构。
②国际舆论在战时和战后认为德国人对这场战争和纳粹罪行负有集体罪责。
多亏了夜大学,我才具备了过得去的文化水平,当然学得不系统,有缺漏。当时,我学了许多书。我长个儿以前的那本读物,它只教给我可以把世界分成两半,一半属于拉斯普庭,一半属于歌德,再就是我从一九○四年至一九一六年的克勒的《船队年鉴》上得到的知识,这些我都觉得不够了。我读书之多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上厕所我也读书。夹在捧着书阅读的、拖着莫扎特辫子的年轻姑娘中间排几小时队买戏票时,我也读书。小库尔特出售打火石的时候,我也读书。我在包装人造蜂蜜的时候也读书。停电的时候,我借蜡烛光读书,蜡烛也是靠小库尔特的来源弄到的。
说来惭愧,那些年里的书我并没有读进去,而是前读后忘,只留下片言只语,若干格言。话剧呢?只记住几个演员的姓名:霍佩,彼得·埃塞尔,弗丽肯席尔德和她的发音特别的字母“r”,在实验剧场演出还有待弗丽肯席尔德纠正“r”发音的戏剧学校女学生,以及格林德根斯。他扮演塔索,一身黑服,把歌德在剧本中规定要戴的桂冠从假发上取下,因为这绿东西烫焦了他的鬈发。这同一个格林德根斯穿同样的黑服扮演哈姆莱特。弗丽肯席尔德说,哈姆莱特太肥。给我留下印象的倒是约里克的颅骨①,因为格林德根斯就这头颅所讲的一番话相当有分量②。后来他们在没有暖气的剧场里演出《在大门外》③,观众无不震惊。我则把戴破眼镜的贝克曼想象成古丝特的丈夫,回乡的克斯特。他如古丝特所说改变了一切,填平了我的儿子库尔特的打火石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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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里克是《哈姆莱特》剧中丹麦国王的弄臣,哈姆莱特见到他的尸骨,对着颅骨说:“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
②格林德根斯是演《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而出名的演员,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女婿。纳粹上台,戈林于1934年任命他为柏林国家剧院院长,两人关系密切。他的舅尼克劳斯·曼于1936年发表小说《梅菲斯特》,讽刺像他这样的没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他于1963年服过量安眠药而死。
③德国作家沃尔夫冈·博尔谢特的剧本,写遣返回乡的德国士兵到处被拒之门外,后投河自尽。贝克曼是剧中主人公。
今天,对我来说,这些都已成往事;今天,我也懂得了战后的醉酒状态只不过是一种醉酒状态罢了,它必定带来宿醉的痛苦,像一只雄猫①,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今天,它已经宣布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而昨天,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亲手干的行为或者罪行,还是新鲜的和血淋淋的。正因为如此,今天,我还是喜欢格蕾欣·舍夫勒一边回顾“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旅游,一边编织毛衣时讲的课:不太多的拉斯普庭,适度的歌德,提纲挚领地谈凯译的《但泽城历史》,早已沉没的班轮的设备,投入对马海战的全部日本鱼雷艇的速度是多少节,此外还有贝利萨尔和纳赛斯,托蒂拉和泰耶,菲利克斯·达恩的《罗马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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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中“Der Kater”意为“雄猫”,又为“酩酊大醉后的难受”。此为文字游戏。
一九四七年春,我已经放弃了夜大学、不列颠中心和尼默勒牧师①,告别了三楼楼厅和一直还在扮演哈姆莱特的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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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默勒(1892~1982),反纳粹的新教领导人,被关在集中营里达七年之久。
我在马策拉特的坟墓旁决定长个儿以来还不到两年,已经觉得成年人的生活千篇一律。我思念着已经失去了的三岁孩子的身材。我坚定不移地想要恢复九十四公分的身高,比我的朋友贝布拉,比已故的罗丝维塔更矮。奥斯卡惦念他的鼓。几次远道散步把他带到了市立医院附近。他反正每月要去看一次称他为有趣的病例的伊德尔教授,便一再去拜访他认识的护士们,虽说她们没有时间陪他,但待在这种白色的、匆匆而过的、预示康复或者死亡的衣料旁边,他感觉愉快,几乎感觉到幸福。
护士们喜欢我,拿我的驼背开玩笑,天真稚气,不含恶意,给我一些好东西吃,向我透露她们的医院秘闻,无穷无尽,错综复杂,让人听得既高兴又疲倦。我洗耳恭听,出些主意,甚至能调解一些小小的不和,因为我具备护士长的同情心。在二十到三十个藏身于护士服中的姑娘之间,我是唯一的、被她们以奇特的方式追求着的男人。
布鲁诺已经讲过,奥斯卡有一双漂亮的、会说话的手,一头波浪形柔发,一对相当蓝的、始终还讨人喜欢的布朗斯基的眼睛。我的驼背和我的从下巴底下开始同样隆起、同样狭窄的胸腔有可能反衬出我的手和眼睛的美,我的头发讨人喜欢,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当我坐在她们的科室里,护士们总要抓我的手,抚弄我的头发,或者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人说:“看着他的眼睛,会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完全忘掉的。”
因此,我已经战胜了我的驼背,如果我当时有鼓在身边,对过去多次证实的鼓手的潜力有十足的把握,我肯定会下决心在医院内部进行征服。然而,我羞愧地、毫无把握地不相信我的肉体可能会有任何冲动,在这温情脉脉的序幕之后,离开了医院,逃避了决战。我去透透气,在花园里或者绕着医院外面的铁丝网篱笆散步。篱笆的铁丝网眼很密,又有规则,使我不觉吹起了口哨,冷静下来。我呆望着驶往韦斯股和本拉特方向去的有轨电车,在林阴人行道上的自行车道①旁边无聊而自在地溜达着,讥笑大自然的铺张。它扮演春天,按照节目单让蓓音像爆竹一般劈啪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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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德国,自行车道都划在人行道上靠马路的一侧。
马路对面,我们的永恒的星期日画家日复一日地给韦斯特公墓的树木涂上越来越多的绿油油的颜料。过去,公墓已经引诱过我多次了。公墓全都整洁,意义单一,合乎逻辑,有男性气概,富有活力。在公墓,一个人能够鼓起勇气,打定主意。在公墓,人生才得到它的轮廓——我不是指墓界,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换一种说法:得到某种意义。
沿公墓北墙有一条比特路。有七家墓碑店在那里竞争。大铺子是C·施诺格和尤利乌斯·韦贝尔。小铺子的店号是:克劳特、R·海登赖希、J·博伊斯、屈恩与缪勒、P·科涅夫。店铺系木板房和工作室的混合物,宽敞,屋顶前的招牌或是新漆的或是将就可以辨认字迹的,在店号下面写着:墓碑店——墓碑与墓界制作——天然与人工石刻铺——墓碑艺术。在科涅夫的店铺上方,我读到:P·科涅夫——石匠——墓碑雕刻师。
在作坊与围以铁丝网篱笆的空场之间,一目了然地排列着立在单基座和双基座上的从单穴墓到四穴墓即家庭合葬墓的墓碑。紧靠篱笆后面,在阳光下铁丝网投下的菱形阴影里,放着壳灰岩墓碑,枕头大小,供要求低的人家用;磨光辉绿石板,刻有未磨光的棕搁枝;儿童墓碑,西里西亚淡云花纹大理石制成,围以弧饰,一概八十公分高,上部三分之一为搂刻,多半是断枝玫瑰。接着是一排普通的一米石碑,美因河红砂岩,原为被炸毁的银行和百货公司楼房的正面用石,如今在这里欢庆复活,如果也可以这样来谈论一块墓碑的话。在这个展览场地中央,是豪华制品:一座纪念碑,由三个基座、两个侧部对称件、一块刻满花饰的大石壁所组成,材料是白色与淡蓝相间的蒂罗尔大理石。庄重地突出在主壁上的,是石匠们称之为主体①的浮雕。主体者,一人体也,脑袋向左歪斜,膝盖也向左歪斜,荆棘冠,三颗钉子,没有胡子,掌心摊开,前胸伤口滴着血,传统的线条风格,我相信,总共五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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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基督圣体,即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比特路上刻有向左歪斜的主体的墓碑足够供应还有剩余,在春天的销售季节开始前,经常有十余个主体伸开双臂,欢迎买主光临。但尤其吸引我的是科涅夫的耶稣基督,因为他最像圣心教堂主祭坛上我那位体操运动员,扩胸展肌,身手不凡。我在篱笆前消磨几小时。我用一根棍在密网铁丝篱笆上刮出母猫的呼噜声,这样那样地为自己祝愿,想着一切机遇,又什么也不想。科涅夫一直没有露面。工作室一扇窗户里伸出的烟囱,曲曲弯弯,像是几次屈膝才超出房顶。劣质煤的黄油有节制地冒出来,降落到屋顶的硬纸板上,顺着窗户,顺着檐沟渗下去,消失在未加工的石块和龟裂的大理石板之间。在作坊的拉门前,停着一辆三轮摩托,盖有几块帐篷布,像是防备低空飞机袭击而伪装着似的。作坊里的噪声——木头敲在铁上,铁劈开石头——表明了石匠正在干活。
到了五月,三轮摩托上的帐篷布掀掉了,拉门拉开了。我看到作坊内部一层又一层的灰色,堆着的石头,一台绞刑架似的磨石机,放着石膏模型的架子,最后是科涅夫。他走路弯着腰,膝盖格格响,梗着脖子,脑袋向前伸。脖子后面贴着膏药,有粉红色的,有黑色的,横竖交叠,油膏互相渗透。科涅夫手执钉耙走来,在陈列的墓碑间耙着,因为春天来了。他精心地干着,在砾石上留下多变的痕迹,把去年掉到几块墓碑上去的枯死的枝叶耙在一起。耙子在篱笆跟前壳灰石碑的辉绿石板间移动时,他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小伙子,你家里的人把你赶出来了不成?”
“我特别喜欢您的墓碑。”我讨好说。
“可别说这种话,要倒霉的,人家会在你的头顶上也立上这么一块的。”
这时,他才去费力地转动他那僵直的脖子,斜眼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我的驼背。“他们怎么把你搞成了这个样子?睡觉时没有妨碍吗?”
我听任他哈哈大笑,随后告诉他,一个驼背不见得非有妨碍不可,我在某种程序上已经超越了驼背,甚至有些妇女和姑娘表示喜欢驼背呢,她们甚至会适应一个驼背丈夫的特殊环境与条件,坦率地说,她们在驼背身上找到了多种乐趣。
科涅夫下巴靠在耙子把上沉思:“有这种可能,我也听说过的。”
接着,他向我讲述他在埃弗尔的玄武岩采石场干活时的经历,他同一个女人有过那么一段,那女人的一条木头腿,我想是左腿,是可以卸下来的。他以此同我的驼背作比较,虽说我的“箱子”——他这样称我的驼背——是卸不下来的。石匠冗长烦琐地作了回顾。我耐心地等他讲完,等那个女人重新装上她那条木头腿之后,我请求他同意我参观作坊。
科涅夫打开铁丝网篱笆中央的铁皮门,用钉耙指向敞开的拉门请我入内。我踏过沙沙作响的砾石,直到硫磺、石膏和潮湿味把我团团围住为止。
用四根撬杆调整成水平的毛糙石板上放着沉重的、上端砍平的梨状木锤,面上的凹陷处说明总是敲打在同一个地方。配粗凿锤子用的尖凿子,圆头把尖凿子,新铸成的、因淬火还呈蓝色的齿状凿子,加工大理石用的富有弹性的长形铁锤,一块蓝岩石上放着的宽矮的开槽沟铁锤,干结在木架上的润滑剂,竖放在圆木上准备运走的双穴墓钙华墓碑,磨光,无光泽,油腻,黄色,乳酪色,多细孔。
“这是凿石锤,这是匙形凿,这是开槽凿。”科涅夫举起一根一掌宽、三步长的木条,移至眼前审视其棱角。“这是直尺。徒工不听话时,我也用它来揍他们。”
“您也雇徒工?”我这样问不只是出于礼貌。
科涅夫发起牢骚来了:“我每件活可以雇五个,可是一个也雇不到。眼下他们都去学黑市买卖了,这些笨蛋!”石匠同我一样反对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因为这些勾当阻碍某些大有希望的年轻人去学习正经的职业。科涅夫领我看各种由粗到细的金刚砂石以及它们对一块索尔恩霍夫石板的磨光效果,这时候我却转起了一个小小的念头。他指给我看浮石,用于粗磨的巧克力色的紫胶石,还有硅藻土,用它可以把黯淡的石板磨出光泽来,而我也一直在转着我的小小的念头,它已经渐渐亮堂了。科涅夫指给我看文字模型,给我讲凸形字和凹形字,讲字体的镀金。他说,这用不了多少金子,用一枚真正的古塔勒就可以给马和骑士都镀上金。这使我当即想到但泽干草市场上面对沙沟方向的骑马的威廉皇帝像,波兰的文物保护者也许会决定给它镀金。尽管想到了贴金箔的马和骑士,我始终没有放弃我的小小的念头,它变得越来越有价值了。我琢磨着,终于使它成型,而这时,科涅夫正在向我讲解用于雕刻的三条腿的点刻机,用手节骨敲着各种各样朝左或朝右歪斜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石膏模型。我的念头转出来了:“您想雇一名徒工吗?”我实际说出口的是:“您正在为自己找一名徒工吗?还是我弄错了?”科涅夫擦了擦长疖子的后颈上的医用胶布。“我是说,您有可能招收我当徒工吗?”这个问题问得太糟,我又立即更正说,“您别低估我的体力,尊敬的科涅夫先生!我只不过两条腿差点儿劲,干起活来可不含糊的!”我为自己的决断力所鼓舞,现在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我撩起左胳臂的袖子,让科涅夫摸摸我虽然小但像牛肉一般坚韧的肌肉。他不愿摸,我便从壳灰岩上拿起一把粗凿锤,让这六角形的金属在网球一般大的小丘上跳跃。我这番显示力量的表演后来被科涅夫打断了。他开动了砂磨机,让一块金刚砂片在两穴墓墓碑的钙华基座上沙沙作响地旋转。末了,他眼睛不离机器,声音压过磨研噪声吼道:“睡一夜再考虑考虑,小伙子!在这儿干活可不是舔蜂蜜。你拿定主意后再来,可以收你当个实习生。”
我听从了石匠的劝告,对我的小小念头考虑了一周之久。白天,我拿小库尔特的打火石跟比特路的墓碑作比较,听玛丽亚责备我:“你呀,奥斯卡,现在全靠我们养活。干点事吧,可可,茶叶,奶粉,都可以嘛!”我没有着手去干,听古丝特把不在家的克斯特当成模范向我夸奖,还任凭她由于我反对黑市而夸奖我。可是,我受不了的是我的儿子库尔特。他一边虚构着数字纵队,写到纸上,一边故意不理睬我,就像我过去多少年里故意不理睬马策拉特一样。
我们坐着吃午饭。古丝特把电铃关掉,免得顾客闯进来看到我们在吃炒鸡蛋和熏板肉。玛丽亚说:“你瞧,奥斯卡,我们能吃到这些好东西,就因为我们没有把两手揣在怀里。”小库尔特叹起气来,打火石已经落到每块十八了。古丝特闷头吃,吃了不少。我也学她的样,品尝着味道,可能是由于鸡蛋粉的缘故,我感觉到不愉快,又由于在板肉里咬到了软骨,我突然地、连耳朵根都感觉到需要幸福。尽管我有许多更充分的相反的理由,尽管我持有种种怀疑,我仍旧要求得到幸福,无碍无虑的幸福。当其余几个还坐着,吃着,满足于这鸡蛋粉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朝柜子走去,仿佛幸福唾手可得。我在自己的格层里寻找着,在照相簿后面,教科书底下,我找到了,不,不是幸福,而是法因戈德先生给的两小袋消毒剂,从一个袋子里掏出来,不,当然不是幸福,而是经过彻底消毒的我可怜的妈妈的红宝石项饰。这是多年以前扬·布朗斯基在一个散发着雪味的冬夜里从一个橱窗里取出来的,橱窗上的圆窟窿是奥斯卡事先唱破的。奥斯卡当时还很幸福,他有唱碎玻璃的本领。我拿着这件首饰离开了寓所,在首饰里看到了我迈步的起点。于是我上路了,乘车到火车站。我暗自想道,如果事情办成了,就会如何如何,随后,长久地讨价还价,我却始终没有忘记,如果……不过那个独臂人和那个别人叫他作陪审推事的萨克森人,他们只懂得这件首饰的价值,却没有预感到他们会使我更加迫切地需要幸福。他们收下了我可怜的妈妈的项饰,给了我一个真皮的公事包和十五条美军香烟,吉祥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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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战后德国经济破产,帝国马克犹如废纸。在黑市交易中,吉祥牌香烟和盟国生产的其他牌子的香烟成了商业证券和流通货币。
下午,我又回到比尔克的家里。我打开包:十五条每包二十支装的吉祥牌,一份财产,使其他几个惊讶不已。我把带包装的金黄色烟草山推到她们面前,说,这是给你们的,只不过从今以后让我得到安宁,这些香烟足够换来安宁了,除此以外,从今天起,每天给我准备满满一饭盒午饭,从今天起,我每天把它放在公事包里带到我的工作地点去。愿你们的人造蜂蜜和打火石生意也能做得吉祥如意,我这样说着,既不发火也不抱怨,我将干的是另一行,今后,我的幸福将写成,或者用行话来说,将凿在墓碑上。
科涅夫雇用我当实习生,月薪一百帝国马克。这笔钱等于不给,而我干的活也只能给这点钱。一个星期以后,事实已经表明,我的力气干不了石匠的粗活。一块刚劈开的比利时花岗岩壁,将用作四穴墓墓碑,科涅夫交给我粗凿。我刚干了一个小时,手已经握不住凿子,握锤子的手也没了感觉。我不得不把粗凿的活儿留给科涅夫去干,却干起证明我的灵巧的活儿来:细凿,凿成锯齿形,用两把直尺目测平面,用四根撬杆调整水平,在白云石边框上连续开凿沟槽。一根垂直的方木,顶上再横放一根,构成一个“T”字,我坐在上面,不顾要改变我这个左撇子习惯的科涅夫的指责,仍然右手握凿,左手挥动梨状木锤、铁锤、凿石锤,劈劈啪啪、叮叮当当地敲个不停,用凿石锤的六十四只牙齿同时咬石头,一块块地啃掉石头:幸福,它不是我的鼓,幸福,只是一种替代物,但幸福也可以是一种替代物,也许只有通过替代得到的幸福,幸福总是幸福的替代物,幸福成堆——大理石幸福,砂石幸福,易北河砂石,美因河砂石,你的砂石,我们的砂石,基尔希海姆幸福,格伦茨海姆幸福。硬的幸福:蓝岸石。云状易碎的幸福:雪花石膏。铬钢幸福地凿进辉绿石。白云石:绿色的幸福。柔和的幸福:凝灰岩。五彩的幸福来自拉恩河。多孔的幸福:玄武岩。冷的幸福产自埃弗尔山。幸福似火山爆发,滚落成堆,石粉飞扬,在我的牙齿间沙沙作响。
在刻字时,我更显露了自己的才干。我甚至超过了科涅夫,承担起雕刻工作中的花纹装饰部分:叶板、儿童墓碑的断枝玫瑰、棕榈枝、PX或INRI之类基督的象征①、凹弧饰、圆凸线脚、蛋形线脚、削角以及双削角。奥斯卡给各种价格的墓碑刻上各种凹凸花饰,祝它们吉祥如意。我花了八个小时,在一块磨光的但一再被我呼吸时呵出的气弄模糊的辉绿石壁上刻上了如下铭文:这里永眠着我亲爱的丈夫——另起一行——我们慈祥的父亲、兄长和叔父——另行——约瑟夫·埃塞——另行——一八八五年四月三日生,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卒——另行——死乃生之门。随后,我最后通读一篇铭文,此刻,我换取到的是快乐与幸福。我为此一再感激终年六十一岁的约瑟夫·埃塞以及我的刻字凿前的绿色云纹辉绿石,埃塞先生墓碑铭文里的五个“O”我因此刻得格外细心;就这样,奥斯卡格外喜爱的字母“O”总是有规律地、无穷尽地出现,给我幸福,而我则把它们刻得有点太大了。两个疖,而我们又必须把赫尔曼·韦布克内希特和埃尔泽·韦布克内希特,娘家姓弗赖塔克的钙华墓碑移到南公墓去。在那一天以前,石匠始终不信任我的力气。在搬墓碑时,帮他干活的多半是尤利乌斯·韦贝尔商号的一个差不多全聋了但除此之外挺顶用的辅助工。作为抵偿,科涅夫在雇八个人的韦贝尔还缺少人手时便去帮忙。我几次三番表示要帮他去干公墓上的活计,却屡遭拒绝。侥幸的是,十月初韦贝尔那里生意兴隆,在霜冻以前他手下一个人也不能少。科涅夫只好指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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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X是拉丁文“基督”一词的交织字母。INRT是拉丁文“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王”的缩写。
我们两个把钙华碑抬到三轮摩托后面,放在硬木滑杆上,推上拖斗,又把基座塞在一旁,棱角都用空纸袋裹上,再装上工具、水泥、沙、砾石、卸车用的木杠和木箱。我关上挡板,科涅夫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摩托了。他把头和长疖的脖子从侧面窗子里伸出来,嚷道:“来吧,小伙子,带上你的饭盒上车吧!”
三轮摩托绕着市立医院缓缓而行。医院大门口,白衣女护士如云。其中有我认识的一位女护士,格特露德姆姆。我招手,她也招手。幸福,我想着,她真像幸福,我真该邀请她一次,虽说我现在看不见她了,因为我们正朝莱茵河驶去。该邀请她到什么地方去。车子朝卡佩斯哈姆驶去,请她去看电影,或者去剧院,看格林德根斯演出。它在招手了,黄色砖房,不是剧院,浓烟升起,在火葬场叶落及半的树梢上方,格特露德姆姆,换个环境好不好呀?另一个公墓,另一些墓碑店,在大门口迎接格特露德姆姆:博伊茨和克拉尼希店铺,波特基塞天然石铺,彪姆墓碑美术店,戈克尔恩公墓园艺店。大门口有人检查,进公墓不是那么简单的,戴公墓帽的管理人员说:双穴墓钙华碑,在八区七十九号,姓韦布克内希特,名赫尔曼,手举到公墓帽前敬礼。我们交出饭盒让他在火葬场加热,停尸间前站着舒格尔·莱奥。
我对科涅夫说:“这不是戴白手套的叫舒格尔·莱奥的人吗?”
科涅夫伸手去摸脖子后面的疖:“这是萨贝尔·威廉,不是舒格尔·莱奥。他住在此地。”
这样的答复能使我满意吗?我以前在但泽,现在在杜塞尔多夫,可我却一直名叫奥斯卡。我于是说:“过去我们那边的公墓上,有过一个人,完全是这个模样的,他名叫舒格尔·莱奥。最初,他就叫莱奥,是神甫班的学生。”
科涅夫左手捂着疖子,右手驾驶三轮摩托车在火葬场前面转弯:“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模样的人有一大群,起初在神甫班上,现在生活在公墓上,起了别的名字。这儿的一位是萨贝尔·威廉!”
我们从萨贝尔·威廉身边驶过。他挥动白手套打招呼,在这座南公墓,我感觉像在家乡一般。
十月,公墓林阴道,世界正在脱落头发和牙齿,我是说,黄叶摇落,上下纷飞。寂静,麻雀,散步的人,朝八区方向驶去的三轮摩托声,八区离得很远。一路上,老太太带着洒水壶和孙儿孙女,瑞典黑花岗岩上的太阳,方尖碑,裂开的柱子,颇有象征意义,也许是战争留下的创伤,紫杉或者类似紫杉的树木背后颜色发绿的天使。女人用大理石的手遮住眼睛,却被自身的大理石弄花了眼睛。穿石头凉鞋的基督祝福榆树。四区的另一个基督在祝福桦树。在四区和五区之间的林阴道上行驶时,我的想象有多美啊!譬如说,大海。大海把各种东西抛到海滩上来,其中有一具尸体。从索波特滨海小道传来小提琴声,还有刚开始放的焰火,扭扭捏捏的,这是为战争中双目失明的人举办的。我,奥斯卡和三岁孩子身材,弯腰去看海滩上的那具尸体,希望这是玛丽亚也有可能是格特露德姆姆,我本该请她一回的。但这是美貌的卢齐,苍白的卢齐,这是正向高潮推进的焰火告诉我,向我证实了的。她身穿贝希特斯加登毛线茄克,她在转坏念头时就穿这件衣服。羊毛衫湿了,我给她脱下来。这件毛线茄克里面她还穿着一件,同样湿了。又一件贝希特斯加登茄克衫的图案展现在我眼前。末了,焰火已经放完,只剩下小提琴声。我在一件又一件再一件羊毛茄克里面,找到用德意志少女同盟的运动衫裹着的她的心,卢齐的心,一块冰凉的小墓碑,上面写着:奥斯卡在此安息——奥斯卡在此安息——奥斯卡在此安息……
“别睡觉,小伙子!”科涅夫打断了我的由海水漂来、被焰火照明的美的想象。我们向左拐弯,八区,新辟的区,没有树林,墓碑寥寥无几,扁平地、饥饿地躺在我们面前。坟墓都太新,尚未修饰,千篇一律,却把最近举行的五处葬礼衬托得格外鲜明:棕色的花圈,被雨水淋湿、颜色融化的饰带,堆成了一座座现代化小山。我们很快在第四排头上找到了第七十九号,另一边就是七区。七区已种上了一些迅速成长着的幼树,比较有规律地覆盖着一米石块,多数系西里西亚大理石。我们把车开到七十九号墓的后头,卸下工具、水泥、砾石、沙子、基座以及有点油腻的亮堂堂的钙华碑。我们把这块大家伙从拖斗上用木杠卸到木箱上时,三轮摩托车猛地一跳。坟头插着一个临时的木十字架,横木上写有赫·韦布克内希特和埃·韦布克内希特。科涅夫把它拔出来,让我把挖掘机递给他,他便动手挖两个洞,用来灌两个水泥墩,按公墓管理处规定,洞深六十一厘米。我到七区去提水,和水泥。我和好时,他说已挖了五十一厘米深,吩咐我可以往两个洞里灌水泥了。科涅夫坐在钙华碑上,喘着粗气,伸手到脖子后面去摸他的疖子,说:“快出脓了。我感觉到它们快穿头出脓了。”我在夯水泥,很少想别的。一支新教送葬队伍由七区爬行而来,经八区去九区。他们隔开三排墓在我们前面经过,科涅夫从钙华碑上滑下来,我们按照公墓规定向牧师和死者家属脱帽默哀。棺材后面,孤单单地走着一个黑眼、矮小、七歪八斜的女人。跟在后面的人,全都高大结实得多。
“傻瓜,别磨磨蹭蹭的!”科涅夫在我旁边发起牢骚来。“我感觉到,在我们把墓碑竖起来以前,它们要穿头了。”
其间,送葬队伍已经到达九区,聚集在一起,响起了牧师上下起伏的声音。水泥已经凝结,如果我们现在能把基座架到墩上去,该有多好。可是,科涅夫却肚子朝下趴在钙华碑上,把帽子塞在额头与石头之间,把上装和衬衫衣领往下拽,露出后颈。这时,九区死者的生平事迹也传到了八区我们的耳朵里。我不仅要爬上墓碑,还得骑在科涅夫的背上,弄清这件突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两个并排长着的疖子。一个迟到的人,带着一个太大的花圈,匆匆向九区赶去。那里,布道正在缓慢地接近尾声。我猛地撕去膏药,用一片山毛榉叶擦掉鱼石脂磺酸铵膏,看到了两个差不多一样大小,由焦油褐渐次变黄的疖子。“让我们祈祷吧!”这话语从九区随风飘来。我把这当做信号,脑袋一歪,用两只大拇指垫上山毛榉叶又压又挤。“天父……”科涅夫小声说:“别压,挤吧!”我挤。“……你的名。”科涅夫也一起祈祷:“……来吧,你的国度。”我又压,因为只挤不管用。“将实现,如在……也在……”疖子没破裂,真是奇迹。又一遍:“今天给予我们。”科涅夫也跟着念经文:“罪过,莫受诱惑。”脓比我想象的还多。“王国、力量和荣耀。”我挤出五颜六色的剩余物。“永恒。阿门。”我又挤时,科涅夫念:“阿门。”我又压,他念:“阿门。”九区那边已开始向家属致哀,科涅夫还在念:“阿门。”他平趴在钙华碑上,得到了解救,嘟哝着:“阿门。”又问,“还有水泥安基座吗?”我有。他说:“阿门。”
我把最后的几铲水泥撒在两个水泥墩之间作为连结。这时,科涅夫从磨光的刻字墓碑上挣扎起来,让奥斯卡给他看秋天的杂色山毛榉叶和他那两个疖子的杂色内容。我们扶正帽子,手搭到石上,立起赫尔曼·韦布克内希特和埃尔泽·韦布克内希特(娘家姓弗赖塔克)的墓碑。这时,九区参加葬礼的人也都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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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北方幸运女神
当时,只有那些在地球表层上留下有价值物件的人们才能买得起墓碑。倒不一定非得是一颗钻石或者一串八十公分长的珍珠项链不可。用二百五十公斤土豆可以换到一块足尺足码的格伦茨海姆壳灰岩一米墓碑。一块双穴墓三基座比利时花岗岩墓碑给我们换来了两身西装加背心的衣料。衣料是一个裁缝的寡妻的,她还提议为我们加工衣料,以此换一个白云石墓框,因为她还雇着一名帮工。
就这样,科涅夫和我下班后就乘上开往施托库姆方向的十路车,去寡妇伦纳特家,让人家给我们两个量尺寸。奥斯卡当时穿的是一身经玛丽亚改制的坦克猎兵服,上衣的钮扣虽说都换了,但由于我的特殊体形却系不上扣子。
寡妇伦纳特的帮工叫安东,他给我按尺寸用深灰色细条纹料子做了一身西装:单排扣,浅灰色衬里,两肩垫得很合适,并无虚假感;驼背不加掩饰,反倒得当地予以突出;卷边裤子,裤管不太肥。服装笔挺的贝布拉师傅始终还是我的榜样。因此,裤子上没有系皮带用的襻而只有系吊带的扣子。背心后片闪亮,前片暗淡,深玫瑰衬里。整套服装试穿五次才算做成。
裁缝帮工还在缝制科涅夫的双排扣和我的单排扣西装的时候,来了一个皮鞋捐客,要为他的一九四三年被炸伤致死的妻子立一块一米碑。他先要给我们配给证,但我们要实物。一块西里西亚大理石碑加人造石边框连同安装在内,科涅夫得到一双深棕色低帮皮鞋和一双皮底拖鞋。分给我的是一双老式的但皮子极软的黑色系带靴。三十五号,我这双无力的脚从此得到坚固而漂亮的底座了。
衬衫我让玛丽亚去买。我把一捆帝国马克往称人造蜂蜜的磅秤上一放,说:“给我买两件白衬衫,一件要细条纹的,再买一条浅灰色领带,一条栗色的,行吗?余下的钱给小库尔特或给你买点什么,亲爱的玛丽亚,你总是想着别人,只是不想你自己。”
有一回,充当施主的兴头上来了。我送给古丝特一把真角质柄雨伞和一副没怎么用的阿尔膝堡施卡特牌。当她想问问克斯特何时回家时,她爱用牌来算卦,却又不愿去向邻居借一副牌来。
玛丽亚赶紧去办我托她的事情。剩下钱不少,她给自己买了一件雨衣,给小库尔特买了一个仿皮学生书包,实在难看,但暂时了却了他的心愿。玛丽亚在给我的衬衫和领带上还放了三双灰色短统袜,是我忘记买的。
科涅夫和奥斯卡去取衣服。我们站在裁缝铺的镜子前面,挺尴尬的,但都给对方的模样镇住了。科涅夫不敢转动脖子,后颈上疖子结了疤,弄皱了皮肤。他溜着肩膀,双臂向前下垂,试图伸直他的格格响的膝盖。穿上新服装,我的外观活像一个魔鬼知识分子,尤其当我把两臂交抱在胸前的时候,因为这样一来,我上身的宽度增加了。我还用瘦弱的右腿作为支撑,懒洋洋地伸出左腿构成一个三角。我冲着科涅夫微笑,他的惊讶使我得意。我走近镜子,离被我的左右颠倒的映像所占据的镜面近到可以去吻它一下的地步,但我只是对它阿了口气,随口说:“哈罗,奥斯卡!你万事俱全,只缺一枚领带饰针了。”
一周以后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我走进市立医院去看望女护士们。我上下一身新,沾沾自喜,哪个角度都是顶呱呱的。当我如此这般地露面时,我的领带上已经有一枚镶珍珠的银饰针了。
这些好姑娘们看到我坐在她们的科室里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时当一九四七年晚夏。我按照证明为有效的方式,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玩弄着我的皮手套。我当石匠见习生和凹弧饰雕刻师傅已经有一年多的时候了。我翘起二郎腿,但注意不弄皱裤线。替我保管这套标准服的是好心的古丝特,仿佛这是为回乡并将改变一切的克斯特缝制的。黑尔姆特鲁德姆姆想摸摸衣料,也果真摸了摸。一九四七年春,我们庆祝小库尔特七岁生日,按“请用!”烹调法自己调制鸡蛋利口酒,自制干松蛋糕,我给小库尔特买了件鼠灰色粗呢大衣。我请女护士们吃夹心糖,格特露德姆姆也来了,夹心糖是用一块辉绿石碑换来的,外加二十磅红糖。小库尔特,据我观察,非常愿意上学。他的女教师,年轻而有魅力,上帝作证,她绝非施波伦豪威尔小姐①那种人。她夸奖小库尔特,说他聪明,只是有点儿一本正经。女护士们多么快活,竟然有人请她们吃夹心糖。当科室里只剩下我和格特露德两人的短暂时间里,我探听她星期天是否休息。“譬如说吧,今天五点钟我就下班了。不过我不会进城去,因为没啥事情。”女护士格特露德无可奈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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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斯卡在但泽上小学时的女教师。
我说,可以去试试,她起先不想去试试,只想好好睡一觉。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邀请她,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便神秘地用这样的话作为结束:“得有点活力才行,格特露德姆姆!青春只有一回。吃点心的马克我肯定不缺。”伴随着这篇台词,我按传统风格轻敲胸袋前插着的手绢,又给她一块夹心糖。这个强健的威斯特伐利亚姑娘同我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所以,当她转向药膏柜,说出下面的话来时,我反倒吓了一跳:“既然您这么说,那好吧,约定六点见面,但不是在这里,在科奈利乌斯广场碰头。”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医院门厅或者大门口同格特露德姆姆碰头。就这样,六点钟,我在科奈利乌斯广场当时被战争破坏还不能报时的标准钟下等她。她来了,我一看几周前弄到手的不算太值钱的怀表:准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如果我能看见她准时在五十步以外、马路对面的电车站下车的话,我会在她还没有看到我之前失望地偷偷溜掉的,因为格特露德姆姆并非以格特露德姆姆的形象出现。她没有穿白衣,没有别红十字胸针,而是以哈姆的或者多特蒙德的或者多特蒙德与哈姆之间随便哪个地方的随便哪一位身穿式样寒酸的普通服装的、名叫格特露德·维尔姆斯的小姐的身份来赴约会。
她没有察觉我的不快,告诉我,她差点儿来晚了,因为护士长存心刁难,下班前五分钟还派她干一件什么事情。
“好吧,格特露德小姐,我能提些建议吗?我们可以先去甜食店①,无拘无束地在那里坐坐,接下来,随您喜欢,可以去看电影,去剧院嘛可惜搞不到戏票了,要么去跳舞,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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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甜食店一般均设咖啡座。
“好,我们去跳舞吧!”她欢欣鼓舞,等她察觉到我虽然衣服笔挺但我的形象却不可能当她的舞伴时,已经晚了,连脸上的惊恐神色都来不及掩饰。
谁叫她不穿那种我如此珍爱的护士服来的呢?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决定按她赞同的计划去办。缺乏想象力的她很快就不再害怕,同我一起吃着,我吃一块蛋糕,她吃三块,想必她在蛋糕里咬到了水泥碴儿。我交了点心供应证和现钱,她跟我在韦尔汉登上开往格雷斯海姆方向的电车,据科涅夫说,伯爵山下有一个舞厅。
电车停在上坡路前,最后这一段路我们只好慢慢地步行。九月的一个晚上,一如有些书里所描写的那样。格特露德的免证供应的木头底凉鞋格格响,像溪边的水磨。这使我快活。下山来的人们扭过头来看我们。这使格特露德小姐尴尬。我习以为常,毫不在意。我口袋里毕竟有点心供应证,这才使她在居斯股甜食店里吃到了三块有水泥碴儿的蛋糕。
舞厅叫韦迪希,别名是:狮堡。在售票处就听到吃吃的笑声。我们入场,许多脑袋转了过来。穿普通衣服的格特露德姆姆心慌意乱,险些被一把折叠椅绊了个跟头,幸亏侍者和我把她扶住。侍者请我们在舞池近处的一张桌子就坐。我要了两份冰镇饮料,又小声添了一句,只让侍者一人听到:“请加烧酒。”
狮堡的主要场地是个大厅,过去可能是一所骑术学校的场地。大厅上方有多处损坏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最近举行的狂欢节留下的纸蛇和彩带。周围一圈半暗的彩灯,把光线反射到年轻的、部分是时髦的黑市商贩平平整整向后梳的头发上,反射到姑娘们的塔夫绸上装上,看来他们相互都认识。
加烧酒的冰镇饮料端上来后,我又从侍者手里弄来十支美军香烟,递给格特露德一支,侍者一支,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我给我的女士点了火,便掏出奥斯卡的琥珀烟嘴,把一支骆驼牌抽了半支。我们旁边几张桌子的人屏息而坐。格特露德姆姆这才敢抬起头来。我把足有半支长的骆驼牌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扔下,格特露德姆姆却讲究实际地伸手拣起烟蒂,装在她的防水布小手提包的侧袋里。
“留给多特蒙德我的未婚夫,”她说,“他抽起烟来像发疯。”
我很快活,我不是她的未婚夫,再说,奏起音乐来了。
一个五人乐队演奏《别把我围住》。穿皱胶底鞋的男人们匆匆在舞池上走了个对角线,互不相撞,钓姑娘们上钩。姑娘们站起身来时,都把手提包交给女友们保管。
有几对跳得相当熟练,像上过跳舞学校似的。口香糖在嘴里咀嚼。几个小伙子停了好几小节,想找出可以替代莱茵话“败类”这个词儿的美国俚语。他们让舞伴的手举着,那些姑娘像是在原地带球,好不耐烦。在这些舞伴们继续跳以前,又交换了一些小物件。真正的黑市商贩不懂得什么叫下班。
这一场舞我们没有跳,下一场狐步舞也没有跳。奥斯卡偶或看看男人们的腿。当乐队奏起《罗莎蒙德》时,我便请不知所措的格特露德姆姆跳一场。
我比格特露德姆姆几乎矮两个脑袋,也知道我们两个搭档一定稀奇古怪,而且还想加强这种古怪特色。我回忆着扬·布朗斯基的舞艺,壮胆充当黑市商,搂住像顺从上帝似的听任我带领的格特露德姆姆,左手手心朝外搭在她的臀部,接触着含百分之三十的羊毛的裤料,脸颊贴近她的上装,把这位强健的小姐整个地往后推,滑步到她的两脚之间,摇晃着朝左外侧探出的我们两个僵直的前臂,要人让道,从舞池的一角跳到另一角。跳得比我敢于指望的要好得多。我还跳花步,面颊贴近她的上装,左手时左时右托住她的臀部使她保持平衡,以她为轴心旋转,丝毫不放弃那种黑市商的标准姿势,这种姿势给人的印象是:那位女士眼看要往后摔倒了,那位想要摔倒她的先生自己也快从她头顶上摔出去了,然而,他们都没有摔倒,他们是出色的黑市商舞客。我们随即有了观众。我听到了惊呼声:“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他是吉米!瞧着吉米。哈罗,吉米!来吧,吉米!一起来吧,吉米!”
遗憾的是我看不见格特露德姆姆的脸,我只好自得其乐,希望她把喝彩声当做青年人的捧场,高傲而镇定地接受它。作为护士,她能够忍受病人们往往是笨拙的马屁功夫,对这种喝彩声,她自然能泰然处之。
我们回到座位上时,还始终有人在鼓掌。五人乐队响亮吹奏致敬,打击乐演奏员尤其卖力,乐队第二次、第三次响亮吹奏致敬。“吉米!”人们喊道,“看到那两个了吗?”这时,格特露德姆姆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要上盥洗室,拿起装有留给多特蒙德未婚夫的烟屁股的小手提包,涨红了脸,东磕西碰,在桌椅之间挤出去,朝售票处旁边的盥洗室方向走去。
她一去不回。她走前一口气喝光了冰镇饮料,我由此推断出,干杯意味着告别。格特露德姆姆把我给甩了。奥斯卡呢?琥珀烟嘴里插上美军香烟,在领班过来悄悄收走护士喝了个底朝天的杯子时,又向他要了一杯烧酒不加冰镇饮料。不惜任何代价,奥斯卡要微笑。虽说痛苦,但他在微笑,双臂交叉,翘起二郎腿,晃动着三十五号小巧玲珑的黑色系带靴,独享被抛弃者的优越感。
那些年轻人,狮堡的常客,都挺好,跳着舞经过时,都向我眨眨眼睛。“哈罗!”小伙子们喊道:“别在乎!”姑娘们喊道。我晃了晃烟嘴,感激这些真正的人道的代表,宽厚地完尔一笑。这时,打击乐演奏员一通急擂,敲起小鼓、定音鼓、钹和三角铁,独奏了一段,使我回想起演讲台下美好的往日。他宣告,又开始了一场舞,邀请女伴吧!
小乐队激动热烈,演奏《老虎吉米》。这可能是为我演奏的,虽说狮堡舞厅里没人知道演讲台下我那段鼓手生涯。不管怎么说,一个活泼好动、一头散沫花红色鬈发的年轻姑娘,选中我当她的男舞伴,口嚼口香糖,用吸烟过多而沙哑的声音向我耳语道:“老虎吉米!”我们快速地跳着吉米舞,施魔法显现了热带丛林和林中险情,老虎来了,张牙舞爪,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小乐队响亮吹奏致敬,鼓掌,再次响亮吹奏,因为我有个服装讲究的驼背,腿脚利索自不待言,扮演老虎吉米形象不凡。我请器重我的那位女士到我的桌子就座,黑尔玛——这是她的名字——请我允许她把她的女友汉内洛蕾也带来。汉内洛蕾沉默寡言,坐得住,喝得多。黑尔玛则抽烟抽得多,我只得再向领班买美军烟。成功的夜晚。我跳了《黑巴贝里巴》、《心境》和《擦皮鞋的男孩》,间歇时聊天,款待两位很难满意的小姐。她们告诉我说,她们两个在阿道夫伯爵广场的长途电话局工作,长途电话局还有更多的姑娘每星期六和星期日来韦迪希的狮堡。不管怎么说,她们每个周末都在这里,除非遇上周末值班。我也答应以后常来此地,因为黑尔玛和汉内洛蕾是那么可爱,因为可以同长途电话局的姑娘们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融洽地相处。我在这里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她们两个也当即明白了。
我有较长的时间不再去医院。后来,我时而又去时,格特露德姆姆已经被调到妇科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或者只匆匆地见一面,远远地打个招呼。我成了狮堡受欢迎的常客。姑娘们都来骗我款待她们,但骗得不算过分。通过她们,我又认识了一些英国占领军人员,学到了上百个英语单词,也结下了友谊,甚至同狮堡乐队的几个队员结下了以“你”相称的兄弟友情,不过,一涉及到击鼓,我就克制自己,也就是说,我从不去摆弄打击乐器,而是满足于在科涅夫的石匠铺里刻字的小小幸福。
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严冬,我仍同长途电话局的姑娘们保持联系,也从沉默寡言又坐得住的汉内洛蕾那里得到了一些花费不算太大的温暖。我们紧挨着,却又保持距离,只限于做些不受义务约束的小动作。
在冬天,石匠要整顿内部。工具送去重铸。一些旧石块刻字的一面要修饰,缺了角需磨成斜边或刻成凹弧形。在秋天的销售季节里,存放场上墓碑石日见稀疏,科涅夫和我又重新放满,还用壳灰岩充填料夯成若干人造石。在做简易的雕刻工作时,我试着使用点刻机,刻出表现天使脑袋、基督戴荆冠的脑袋和圣灵之鸽的浮雕来。下雪时,我铲雪;不下雪时,我化开冻住的自来水管给砂磨机供水。
一九四八年的嘉年华会①使我消瘦了。很可能我看上去有点像是过着较高的精神生活的样子,因为在狮堡,一些姑娘把我叫做“博士”。二月末,刚过圣灰星期三②,莱茵河左岸来了头一批农民,到我们的墓碑存放场看货。科涅夫不在。他去做每年一次的风湿病治疗,在杜伊斯堡一座高炉前工作。当他于十四天之后回来时,人烤干了,疖子也没了,而我已经以好价钱卖出了三块石碑,其中一块是用于三穴墓的。科涅夫还廉价出售了两块基尔希海姆壳灰岩碑。三月中旬,我们开始搬运和立碑。一块西里西亚大理石运到了格雷芬布罗伊希;两块基尔希海姆一米碑立在瑙伊斯附近的一座乡村公墓里;一块由我刻上天使小脑袋的美因河砂石,今天还竖立在施托姆勒公墓可以供人观赏。刻有头戴荆棘冠的基督的辉绿石三穴墓碑,我们在三月底装车,由于超载,三轮摩托只能缓慢地朝卡佩斯哈姆方向驶去,在诺伊斯过了莱茵桥,经格雷芬布罗伊希到罗默尔基尔欣,随后向右拐上去贝格海姆·埃尔夫特的公路,过了赖特和下奥森姆,连碑带基座运到了上奥森姆公墓,连灰都没有碰掉一点③。公墓设在一座小丘靠村子的那面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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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旬节(斋期)前的狂欢节。
②四旬节的头一天。在这一天,神甫用圣灰撒在信徒头上,或者圣徒用灰在额上画十字。
③这时用“灰”字是与上文“圣灰星期三”相呼应的戏谑。
瞧这远景!我们脚下是埃尔夫特兰的褐煤矿区。幸福女神工厂八座烟囱朝天喷烟。新建的、咝咝作响的、总想爆炸的北方幸运女神发电厂。矸石山中间的山脉上方有钢丝缆和自动倾卸货车。每三分钟过一辆装满焦煤的电动车或者空车。从发电厂来,到发电厂去,小如玩具,巨人的玩具。公墓左角凌空而过的是三根为一路的几路高压线,嗡嗡叫着,高度紧张地通往科隆。另外几路,贴近地平线,通往比利时与荷兰。世界,枢纽——我们为弗利斯一家竖起了辉绿石碑——电产生了,如果……掘墓人和助手,这助手顶替了舒格尔·莱奥,他们带着工具来了。我们站在紧张地区,我们下方隔三排墓的地方,掘墓人动手迁葬——这里在为战争赔款输送高压电流——风向我们刮来了过早迁葬的典型气味——不,没有恶心,这是三月,焦煤山中间的三月的耕地。掘墓人戴着一副线绳吊着的眼镜,同他的舒格尔·莱奥低声争吵,直到幸运女神的气笛呼出气来,一口气长达一分钟。我们屏住呼吸,被迁葬的女人根本谈不上呼吸,唯独高压坚持着。随后,气笛倒了,落到地上,淹死了——村里灰色石板瓦屋顶上中午的炊烟缭绕,教堂钟声接着响起:祈祷,劳动——工业和宗教手挽手。幸运女神那边在换班,我们吃黄油面包加板肉,但是迁葬不容休息,不休息的高压电流匆匆奔向战胜国,照亮荷兰,此地则不断停电——可是,被迁葬的女人见到了光明!
当科涅夫为打地基挖掘一米五深的洞时,被迁葬的女人也被抬到新鲜空气里来了。她在底下躺的时间还不很长,去年秋天才处身黑暗之中,可她已经取得了进展,如同各处都在进行的改进那样,莱茵和鲁尔的拆卸工作也取得了进展。冬天,我在狮堡浪费光阴,那个女人却在褐煤矿区封冻的地壳下面认真地分解自己。现在,当我们夯水泥、安基座时,她被人说服,一块一块地把她迁葬。不过,现在有一个锌制的箱子来盛她,所以什么也不会丢失——幸运女神分发煤块①时,孩子们跟在装载过满的卡车后面奔跑,拣掉下来的煤块,因为红衣主教弗林斯从布道坛上对会众讲过:我当真告诉你们,偷煤不是罪孽。被迁葬的女人不需要生火取暖。我不相信,她在谚语中所说的新鲜的三月的空气里会受冻,再说她还有足够的皮肤,尽管有渗漏和残缺,但还有残存的衣服和头发护着,头发始终是电烫的耐久波浪——这个词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吧。那口薄皮棺材也值得搬迁,连小木条也都得搬到另一个公墓去。那儿没有农民和幸运女神的矿工,那里是个大城市,总会发生点什么事情,而且十九家电影院同时营业。那个女人将要返回家乡,她是当时疏散到此地来的②,不是本地人。掘墓人告诉我们:“她是从科隆来的,现在她家里的人要把她迁葬到米尔海姆去,在莱茵河彼岸。”要不是汽笛又叫了一分钟,他还会讲更多的情况。我利用汽笛响的时间,走近迁葬的坟,在汽笛声中绕了几个弯,想当迁葬的目击者。我随手带了件东西,后来到了锌制箱子旁边才知道是把铲子。我带着它不是为了去帮忙,而是因为它就在我的手里,却又马上使用它,把落在旁边的东西铲起来。这把铲子是从前帝国义务劳动局的铲子。我用前帝国义务劳动局的铲子铲起来的东西,是那个疏散到此地的女人的中指和——我至今还相信——无名指,这两个指头不是自己掉下来的,多半是没有感情的掘墓人给刨断的。这从前是或者始终还是她的手指,我觉得它们曾经是美的、灵巧的,如同已经放进锌制箱子的这个女人的头,多亏了众所周知的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严冬,它才得以保持某种匀称,因此可以谈得上美,尽管是失效的美。此外,我觉得这个女人的头和手指比北方幸运女神发电厂的美更亲近、更有人性。可能是这样的:我享受工业区洋溢着的激情,就如同过去在剧院里享受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面对外表的美,我始终感到失望,尽管这些都富于艺术性,而这个被疏散的女人仅仅是过于自然罢了。我必须承认,高压电流类似歌德,传递给我一种世界感,可是,这女人的手指却触动了我的心,即使我把这个被疏散的女人想象成男人时也是一样,因为这样更合我的意。为了拿定一个主意,也为了进行类比,需要把我变成约里克,把那个女人——半截在墓里,半截在锌制箱子里——变成男人哈姆莱特,如果愿意说哈姆莱特是个男人的话。我,约里克,第五幕③,小丑,“我认识他,霍雷肖④”,第一场,我,在这个世界所有的舞台上出现过——“唉,可怜的约里克!”——我把我的脑袋借给了哈姆莱特,这样一来,某个叫格林德根斯或者劳伦斯·奥立佛⑤先生的人在扮演哈姆莱特时就得考虑一下:“你那些令人捧腹的笑话,你那时的上窜下跳,又到哪里去了?”——我拿着我的义务劳动局铁铲上面的格林德根斯扮演的哈姆莱特的手指,脚踏着下莱茵褐煤矿区坚实的土地,站在矿工、农民及其家属的坟墓之间,俯视上奥森姆村的石板瓦屋顶,把这座乡村公墓变成了世界中心,把北方幸运女神发电厂变成同这个中心对立的、令人钦佩的半神半人的中心,耕地成了丹麦的耕地,埃尔夫特成了我的贝尔特海峡,在此地腐烂了的一切,都是在丹麦人的王国里腐烂了的——我,约里克,在我的头顶上方,高压,电流,咝咝响,在歌唱,我并没有说是天使,然而,伸向地平线的高压线路里的强电流天使在歌唱,电路通往科隆、它的火车站以及旁边的哥特式怪兽⑥。强电流天使给天主教会顾问处供电,在萝卜地上方的天空中,可是尘世却提供煤块以及哈姆莱特的而不是约里克的尸体。与该剧无关的其余的人们,必须待在下面——“使他们到了这样的地步……余下的便是沉默”——用墓碑压在他们身上,如同我们把辉绿石碑重重地压在弗利斯一家头上那样。我,奥斯卡·马策拉特,奥斯卡·布朗斯基,约里克,对于我来说,一个新时期开始了。可是我几乎没有意识到它,在它过去之前,匆匆地观察着我的铁铲上的哈姆莱特王子的断指——“他太肥,呼吸局促”——我像第三幕第一场里的格林德根斯那样观察着,提出了生死存亡的问题,又屏弃这种愚蠢的提问,而把更具体的事情罗列在一起: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的打火石,我的尘世的和天上的假想父亲们,我的外祖母的四条裙子,照片上我的可怜的妈妈的不朽的美,赫伯特·特鲁钦斯基背上的伤疤迷宫,波兰邮局里吮血的邮件篮,美国——同驶往布勒森的九路有轨电车相比,美国算得了什么,我让时而还清晰可辨的玛丽亚的香草香飘向呈现为疯狂的卢齐·伦万德的三角脸,请那位给死亡消毒的法国戈德先生去寻找隐蔽在马策拉特气管里的党徽。我冲着科涅夫,更多地冲着高压电线杆说——因为我正在慢慢地拿一个主意,然而又感到有必要在拿定主意之前按照戏剧的需要提出一个问题,怀疑哈姆莱特,颂扬我,约里克,是个真正的市民——我对科涅夫说,因为他在叫我,因为我们必须把辉绿石碑同基座接合起来。我被最终成为一个市民的愿望所打动,小声地说——也许是模仿格林德根斯,虽然他不大可能扮演约里克——我隔着铁铲对科涅夫说:“结婚呢,还是不结婚,这是一个问题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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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矿上把煤块作为实物工资分发给职工。
②指战时从德国西北部遭盟军频繁轰炸的城市疏散到东部农村地区的妇女与儿童。
③此处是对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墓地”的诙谐摹仿。引号中的话都是剧中哈姆莱特的台词。
④《哈姆莱特》一剧中的两小丑之一。
⑤劳伦斯·奥立佛,著名电影明星。
⑥指科隆大教堂。
⑦这里像仿效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名句:“活着呢,还是去死,这是一个问题。”
自从发生了北方幸运女神对面的公墓上那次转变以后,我不再去韦迪希的狮堡舞厅,中断了同长途电话局的姑娘们的一切联系。她们的优势就在于迅速地、令人满意地接通电话,建立联系。五月,我给玛丽亚和我买了电影票。看完电影,我们去餐馆,吃得比较好,我跟玛丽亚聊天。她心事重重,小库尔特的打火石来源断了,人造蜂蜜的生意也不行了。几个月来,我,如她所说,一个弱者,承担着养活全家的责任。我安慰玛丽亚,说奥斯卡愿意做这些,奥斯卡喜爱承担重大的责任胜过其他一切,恭维她的容貌,末了,我壮起胆子,向她求婚。
她希望有段时间考虑考虑。我提出的约里克的问题几个星期得不到答复,或是她避而不答,最后却由币制改革①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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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948年6月美英法三国占领区实行的币制改革,用德意志马克取代贬值的帝国马克。
玛丽亚向我摆了一大堆理由,说话时摸着我的衣袖,叫我“亲爱的奥斯卡”,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实在是太善良了,请我谅解,请我今后继续保持纯正的友谊,祝愿我成为石匠后万事如意。在我再次追问之下,她拒绝了同我结为夫妻。
就这样,约里克没有成为体面的市民,却变成了一个哈姆莱特,一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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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这个电影~ 一个神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