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酸楚的日子(2)

  外面的雨在纷纷扬扬地下,已经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了,上课铃响过不久,语文老师就抱着一叠厚厚的作文本,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教室。他脸上的表情很安祥,两只有神的眼睛,像黑夜里的贝壳闪闪发光。

  也许是最后一节课的缘故,同学们显得很没耐性,教室里久久静不下来。语文老师把作文本放在讲台上,两只放光的眼睛刷地在教室里扫了一遍,口里说着:“同学们,请安静,上课了!”

  教室里霎时静了下来,语文老师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抽了一下鼻子,正要开口说话。这时,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嗝。刚刚静下来的教室,又开始骚动,嘻嘻哈哈地笑声,像热锅上的炸米花在教室里炸开了。

  “一个嗝有这么好笑吗?”语文老师利剑般的目光扫向教室,一脸的严肃。

  同学们立刻闭上嘴巴,止住了笑。教室里又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在飘飘洒洒地下,树上的叶子在沙沙作响。

  语文老师拿起一本作文本,抽了一下鼻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学们,大家上个星期交来的作文已经改好了,在这次的自命题作文中,我发现有个同学写得特别的好,特别的感人,我想给大家念一念。”

  讲台下的学生个个伸长了脖子,忘记了刚才的笑,每个人都希望老师读的作文是自己的。

  老师拿起了作文本,翻开了第一页,又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这篇作文的题目是《永远的等待》。”

  听到老师念到作文题目,叶思秋低下了头。同学们的目光都聚在了老师的脸上,希望快点听到那篇作文的内容。老师站到了讲台前,手里捧着作文本,开始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那年冬天,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那天的天气特别冷,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放晚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那天的脚步走得特别急,因为爸爸生病住院了,妈妈要留在医院里照顾爸爸,我得早些回去帮着奶奶做家务,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我还没回到家,远远地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声,我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只是加快了脚步。这时邻居三婶挑水桶从外面回来,她一手把我揽在怀里,流着眼泪告诉我说:“你爸爸走了,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

  教室里同学开始了窃窃私语。吕玲用胳膊碰了一下同桌罗丽萍问:“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不是这个题目。”罗丽萍说。

  “那是谁的呢?”吕玲抓了一把头皮。

  “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罗丽萍嘟着嘴巴说。

  “同学们,请安静!”老师喊道。

  教室里恢复了平静,老师继续读了下去:

  于是我拿来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棺材旁边,等候爸爸醒来。可是,爸爸并没有在我的等待中醒过来,那晚大力佬就把躺着爸爸的棺材盖上,并且用绳子把棺材紧紧地捆绑起来……

  教室里开始有了抽抽搭搭的哭声。最先哭起来的是叶思秋的同桌杜小林,因为在写作文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叶思秋的作文题目。学生的哭声感染了老师,老师停了下来,眼睛也有一些泛红。调整好情绪之后,老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下去,当念到最后那段:

  我一直不敢相信,爸爸真的死了,也一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爸爸会像往常一样,推着他那辆半新旧的自行车,车的前头挂着那个黑色的胶袋,经过那片大竹林,爬上那个小山坡,回到家里来。每天黄昏,我就坐在家里门前的龙眼树下,等待着爸爸回来,可是冬去了,春来了,花开了,花又谢了,我还是等不回我的爸爸。

  教室里,所有的女同学都哭了起来,男同学虽然没敢开口哭,可是眼泪,也已经在眼眶里打滚了。

  除了叶思秋和杜小林外,其他同学都很想知道那篇作文是谁写的,可是老师闭口不提,吕玲和罗丽萍被折磨得浑身痒痒的。她们死死地盯着刚才老师读的那个作文本,等待着老师快点发作文本。可是发作文本的时候,老师却把那本作文本插到了那叠作文本的中间。吕玲和罗丽萍的希望落了空,吕玲骂了一句语文老师“狡猾的老狐狸”。

  发完作文本后,下课铃响了,叶思秋拿着饭盒第一个出了教室,她吃的是白饭,每次都是在同学们没有到之前,早早地把饭打回到宿舍去吃,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吃的是没有菜的白饭。吕玲和罗丽萍两个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她们想等同学都走完后,去翻同学的抽屉,看老师读的那篇作文是谁写的。等同学都走完后,她们开始了行动。工作还没开展到一半就知道了结果。当看到是叶思秋写的时,吕玲和罗丽萍都感到很意外。她们平时的关系比较好,可为什么从未听叶思秋提过家里的情况呢。她们总算明白了她为什么吃白饭了。

  吕玲觉得叶思秋不把她们当朋友,心里很不爽,在去饭堂的路上,就忿忿地对罗丽萍说:“叶思秋这个混蛋真不够朋友,从来不跟我们提她家的事。”

  罗丽萍的心情格外沉重,只是丢出一句:“家里死了人有什么好说的。”

  吕玲摇了摇头说:“也是,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愿再提起。”

  叶思秋打好饭后,打着一把破雨伞,捧着饭往宿舍里走。

  在宿舍门口,叶思秋看到了那位没教过她的姓林的体育老师站在门口。林老师一看到她,就迎上去问:“你就是叶思秋吧?”

  叶思秋不知道林老师找她干嘛,只是低声说:“是的。”

  林老师拉着她的手泪如雨下:“没想到你爸爸离开你们快三年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用手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文革’时,人家拿着枪追着要杀他都杀不死,可是为什么就斗不过这病魔呢。”

  “林老师,你认识我爸爸?”叶思秋的声音有点发涩。

  “我和你爸爸是以前在部队时的战友,转业回来后,我进学校当了老师,你爸爸本应该是回县政府上班的,可刚好遇上‘文革’开始,你爸爸被打成了反革命。”说到这里,她擦了一把眼泪,感慨地说:“假如当初你爸爸没逃走的话,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你了。”

  “你是说,如果我爸爸不逃走的话,‘文革’时就死掉了吗?”叶思秋问。

  “谁说不是呢,和他一起被打成反革命那几个,因为不懂逃跑,都被活活地打死了,他们死得可真惨哪,到现在都还找不到尸骨。”

  叶思秋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是一次侥幸,她突然觉得生命这个东西非常奇妙。

  “你爸爸他可是一个有才气的人,却一生郁郁不得志,现在改革开放了,可以放手干了,可他却走了,真是可惜呀。”林老师又擦了一把眼泪。

  叶思秋心里酸酸的,直想流泪。

  “哎呀,现在就苦了你母亲,你母亲可是一个大美人呀,气质高贵得像白天鹅一样,她以前可是一个从未干过农活的城里人,却受到牵连被下放回了农村,现在你爸爸走了,她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呀,唉,老天真是不长眼呀,为什么好人都不能过上好日子呢。”

  一想到妈妈经常哭泣无助的样子,叶思秋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她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走吧,去我家吃饭。”林老师拉着她的手就走。

  叶思秋觉得以前和她又不熟,现在就到她家里去吃饭,怪难为情的,就用力挣扎着说:“不用了,我都已经打饭回来了。”

  林老师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口里说着:“你不用跟我客气,你爸爸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听你妈说你现在在学校吃的是白饭,这样对身体很不好,以后你就到我家来吃饭吧。”说着,就伸手硬拉叶思秋往她家走。

  叶思秋拗不过她,只好捧着那盒白饭硬着头皮跟着她走。

  雨依然在下,林老师撑着雨伞,挽着叶思秋的一只胳膊,走在雨中。雨滴在雨伞上,沙沙地响。叶思秋觉得这雨不是落在雨伞上,而是落在她的心里。她觉得很尴尬,而这种尴尬,又不是去林老师家吃饭的尴尬,而是贫穷带给她的尴尬。

  罗丽萍和吕玲捧着饭盒回到宿舍时,不见了叶思秋。以前她们三个都是一起吃饭的,她们两个经常从自己的饭碗中夹菜给叶思秋。

  吕玲是一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她端着那盒饭坐在自己的床沿边,看着罗丽萍问:“喂,你说叶思秋是不是心里难受,现在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哭了呢?”

  “也许吧。”罗丽萍叹了一口气,坐在叶思秋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吃起饭来。

  “唉,叶思秋实在是太可怜了,难怪一直吃白饭呢。”吕玲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罗丽萍没吭声。

  吕玲觉得很没趣,拿起她那小调羹,一勺一勺地挖起饭来。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

  “叶思秋在吗?”外面有个男的声音。

  “哦,是思秋的哥哥送菜来了。”吕玲兴奋起来。

  叶志彬手提着一个布袋,木讷地站在宿舍门口。他穿着一套他爸爸生前穿的旧军装,宽宽大大的,而且还打了几个大大的补丁。他的嘴唇有点发紫,双腿不停地打颤。去年,叶思秋考上乡里的重点初中,林志彬已经初中毕业,他只考上乡里的普通高中。当时已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家里又没人手干活,他只好放弃读高中,回家务农。林芳虽然心疼儿子,但是也没有其它办法,也只能作这样的决定。叶思秋不同意哥哥放弃学业,她觉得这关系到哥哥一生的前途,她宁愿自己放弃学业,也不想哥哥辍学。她觉得这两年,哥哥真的是太苦了,她不想让哥哥变得如此可怜。为了这个事,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叶志彬说服了她。他说他学习成绩一向不是很好,而且考大学也不是他的理想,他的志愿是参军,当一名军人,等叶思秋上大学以后,他再去参军也不晚。他想趁这几年出去赚些钱,首先把家里的新房子建起来再说,家里现在住的破房子,实在不能再住了,要是刮大风下大雨很有可能会倒塌下来,这样很危险。叶思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只得同意了他辍学。

  “外面挺冷的,你进里面坐吧。”吕玲热情地招呼他道。

  “思秋不在吗?”叶志彬轻轻地瞟了吕玲一眼,有点站立不安。

  “她可能去教室了,我去把她找回来,外面太冷了,你先进里面坐一会儿吧。”

  “我不冷,在外面等就行了。”叶志彬不停地移动着双腿,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吕玲见说不动他,也就放弃了,只想快点把叶思秋找回来。她急急地向教室走去。

  听老师读了作文后,叶思秋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悲伤的岁月,心情格外的阴郁。她从林老师家里吃饭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天还是黑压压的一片,让人感觉非常压抑。叶思秋一向讨厌这种天气。她很希望见到阳光。这个时候,除了明媚的阳光,没有什么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叶思秋拿着饭盒低着头往宿舍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她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冷得瑟瑟发抖的哥哥在门口傻傻地站着。一看到哥哥傻站着的样子,她就直想哭。

  叶志彬一见到妹妹就问:“你去哪了?吕玲和罗丽萍现在还到处去找你呢。”

  “一个老师,爸爸以前的战友,拉我去她家吃饭。”叶思秋低声说。

  一提到爸爸,叶志彬就不再吭声。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不提爸爸,因为一提到爸爸,妈妈就哭个不停。

  “今天家里买了肥猪肉炸油,有些油渣,妈妈叫我送来给你。”说着,他就从布袋里取出那只用纸包好的小碗给妹妹。

  叶思秋强忍着眼泪接过小碗,拿回去装进那个以前放咸菜的玻璃瓶里,又拿着小碗出去给哥哥。

  叶志彬接过小碗,放进布袋,看了一眼妹妹说:“我得回去了,借了五叔的单车,他一会儿要去看电影呢。”

  “好吧,我送送你。”叶思秋说。

  “不用送了,你去洗澡吧,等会你还要上晚自习呢。”叶志彬走到旁边去扶单车。

  “没事的,现在还早呢。”叶思秋搓搓手说。

  叶志彬扶着单车,叶思秋跟在后面,他们出了学校的大门。校门口是一个大大的操场,操场过去是一大片坡地,坡地上的甘蔗已经吐出新芽,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甘蔗叶子,显得格外的葱郁。在甘蔗地旁边,叶志彬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妹妹,说:“你不用再送了,回去吧!”

  叶思秋嗯了一声,停了脚步。

  叶志彬又看了一眼妹妹,发现妹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妹妹,应该穿上漂亮的衣服,快快乐乐地学习。可是贫穷,却让自己那如花一般的妹妹,比别的女孩子多了一脸的忧郁,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看着妹妹那条蓝色裤子的膝盖上打着一个大大的补丁,叶志彬心里有种钻心的疼。那个补丁好像不是钉在妹妹的裤子上,而是钉在他的心里。

  “明年,我们的生活肯定会好起来的,我今年已经满十六岁了,可以去打工了,插完这个春季的田,我就跟基建队去做工了。”叶志彬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闪闪放光,他好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对于哥哥,叶思秋一直很愧疚。听哥哥说要去打工,她的鼻子就酸酸地想哭。她很想对哥哥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寒风直钻心窝,有种刺骨的冷,叶思秋打了一个冷颤。

  “你回去吧,我走了。”叶志彬看着妹妹爱怜地说。

  “好的,路上要小心。”叶思秋的声音有点哽咽。

  叶志彬左脚踏上踩脚,右腿从后面一跨,上了车。风把他宽宽大大的衣服吹得鼓鼓的。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叶思秋的眼泪随着一股冷风,终于落了下来。

  雨天,操场上没人打球,只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来回走动。

  在操场的另一边,正在四处寻找叶思秋的吕玲和罗丽萍远远地看到了叶思秋,吕玲伸长脖子冲着叶思秋大声的叫喊:“叶思秋,你在那干嘛?你哥哥找你呢!”

  叶思秋没听到吕玲的叫喊,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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