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

　　三月的时候，M城爆发了几次大规模的社团斗殴事件，死伤无数。市长对此表示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视，下令警署负责人严查严打，一时之间，街头的一些小混混以及小头目被抓捕，如此一来，又有新兴的势力趁机开始抢夺地盘、制造混乱，警察们人人忙得头昏眼花，市民也都人人自危、天黑以后，街道上就看不到几个人了。

　　下午的时候，苏珊坐在一个僻静的公园长椅上，半眯着眼睛，十分惬意的晒着太阳。正侧耳聆听着鸟儿的鸣叫，diao七走了过来。

　　苏珊抬眼看了看他，问：

　　“怎么样？”

　　“大嫂简直神机妙算！”他一脸钦佩道，“黄伯和三脚曹果然内讧了，连带着刘叔也受牵连，现在这三个人狗咬狗、全都被砍死，他们的手下也被抓的七七八八，其余的管事和很多新面孔又开始出来折腾，哼！”

　　“所以，”她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最后最有资格坐上这把椅子的，只能是我。不过，我不会亲自去争。我要让政界的人出来请我，要让他们给我和大家一个保证。如果我要不来这个保证，我们就集体回去C城。”

　　“大嫂，你这么确定？”

　　“你别忘了，我有社团背景，家族世代都是社团的人，之前又是郑天浩小姨子。与其让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阿猫阿狗争抢乱来、给他们添堵，不如找一个稳妥的来压场面。这样，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

　　“这倒也是，可是……大嫂，不是说我们要转型吗？”

　　“就是因为要转型，所以更要坐上那个位子，否则，你以为我们真能平安的去做正经的生意？”

　　说完，她忽然转头看了看一旁的谢斌和丁一，说：

　　“如果这件事能成，我会送你们两个去留学，回来以后，我要你们去竞选议员。”

　　“什么？”

　　“大嫂……”

　　“社团要想长治久安、一直昌盛，政界一定要有靠得住的人。我这么做不仅仅为了你们两个，更是为了所有兄弟。”

　　“好吧……”

　　丁一和谢斌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还有，”苏珊又说，“水老九那个人不能留。给你们一周的时间，一周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他。”

　　“是。”

　　苏珊眯着眼又晒了一会儿太阳，起身向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拨通了大方的电话。

　　大方和韩腾赶到M城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大街上没有半个人影，整个世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水声音。

　　苏珊坐在商务车里，见到二人上车，便冲他们笑了笑。

　　“开车，去山顶。”

　　“太太，这么晚了还去山顶，有什么事吗？”

　　大方疑惑道。

　　苏珊十分平淡道：

　　“带你们去见一个我觉得很重要的人，顺便和你们交代一些事情。”

　　大方和韩腾互看了一眼，更加奇怪。

　　可见苏珊不打算再解释，也只好各自沉默了下来。

　　四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片漆黑的山顶处。

　　苏珊首先下了车，她没让diao七打伞，一个人走到悬崖边上，任凭雨丝将自己的发丝浸湿。她望着山下那一大片灯火阑珊的不夜城，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目光森冷的看着大方，轻声道：

　　“那天阿木出事的时候，你恰巧打了个电话给我。”

　　大方一怔，随即变了脸色，手刚刚一动，“碰——”的一声枪响。

　　韩腾也是一惊，二人同时看过去，才发现苏珊的手里，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迷你的手枪！

　　她笑了笑，耸耸肩：

　　“大方，你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杀手，如果说到拿枪的速度，你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太太！”他面色惨白，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韩腾见状、也连忙跪下，低哑道：

　　“太太，你是在怀疑我们？！”

　　苏珊持枪的手依然稳稳的对着他们，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是不是怀疑你们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木已经死了，而就在他被人杀死的那一刻，我恰巧接到了大方的电话。”

　　顿了顿，她又说：

　　“为什么会这么巧？大方，我是杀手，我最善于制造所谓‘巧合’，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大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

　　“既然想杀我，为什么不早就动手？”

　　“早些动手，你早就有防范，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得手？而今天……”她笑了笑，“你安排暗中跟着的那几辆车，不好意思，我都帮你拦下了。”

　　大方闻言，脸色更加惨白，抬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苏珊也看着他，忽然收起了笑，问：

　　“你有很多次机会下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我和你有深仇大恨？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我真的不想一枪毙了你，因为那样太便宜你了！”

　　大方久久的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

　　苏珊更加愤怒，大声道：

　　“混蛋，你笑什么？！我在问你话，你回答我！”

　　大方忽然抬手猛地伸向自己的怀中，同时，“砰——”的一声。

　　一颗子弹穿过他的额头，鲜血喷溅成一条弧线。他猛地倒地、圆睁着双眼，弓起的手指依然保持着想要紧握住什么的姿势。

　　“妈的！”苏珊忍不住骂出声来，示意diao七上前查看。

　　diao七翻了翻大方的衣衫，沉声道：

　　“嫂子，没有发现枪。”

　　苏珊闻言，脸色一变。

　　韩腾却笑了出来，缓缓站起身子，说：

　　“太太，您是杀手，杀手从来都是只打人的要害部位。您还看不出来吗？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也根本没想要活着回去。”

　　“为什么？”苏珊怔怔看着他，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爱你；也或许，因为他恨你；还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想您离开C城、不想您离开洛月集团。不过…..无论什么原因，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不是吗？”

　　韩腾惨淡的笑着，忽然口中一用力、一缕鲜血从他唇角淌了出来。

　　他保持着诡异浅笑的那个表情，直愣愣的躺在了苏珊身前。

　　diao七见状、连忙去掰他的嘴，却在他嘴里发现了一片十分小巧的刀片。

　　苏珊放下枪，走上前用力踢着两具尸体，一边踢着、一边大声喊道：

　　“你们这两个混蛋！为什么？你们还没回答我、就这么死了？起来，你们起来！……混蛋！”

　　她忽然仰起脸、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四周，一片静寂。

　　回答她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房间中的一个显眼的角落，挂着一身洁白无瑕的婚纱，上面罩着透明的袋子，在淡淡的阳光中泛着雪一般的光泽。

　　这件婚纱是昨天刚刚送到的，当时，diao七还差点一刀砍死那个送货的，却被苏珊拦下了。

　　这一刻，她站在婚纱面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纱面，倏地，一片泪眼迷蒙。

　　还没来及穿上，就已经不需要；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落败。订制的首饰摆在桌子上，可她却再也不想将它们戴上，期待的那个婚礼成了永远的噩梦，所有的光明与梦想瞬间离她远去，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永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或许，什么都没什么。

　　因为，她仍然需要继续活下去。

　　没有什么，比继续活下去更加重要。哪怕是痛苦的活着。

　　苏珊扬起唇角，淡淡笑了。她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行人寥寥。她双手浅浅插在裤袋里，微低着头，唇边叼着一根香烟——就像曾经的佐木的那个样子。

　　她斜斜依靠在小区的墙壁上，微微歪着头，冷淡的打量着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人，偶尔目光会从他们头顶扫过、看向远方。然后，她就会想，或许这一刻，佐木正在某一个地方，静静地、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

　　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他都能看得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快乐，也能体会她的痛苦。

　　她并不是孤单一人的。

　　接上阿喵的时候，苏珊正拿着手机打着电话。

　　好一会儿，她才挂了电话，略带抱歉的对阿喵笑道：

　　“不好意思，电话讲起来就没完没了。对了，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阿喵单手支在车窗旁、撑着头，无奈道：

　　“这已经是能缩减的、最少的东西了。能怎么办？很多东西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用，可就是舍不得扔。”

　　“呵，这不是个好习惯，”苏珊递给她一支烟，说，“你带的东西越多，就越难走的远、走得快。”

　　阿喵更加无奈，抬手接过烟点燃，笑：

　　“短短几个月，你看看你，一说话就是连番大道理，倒像我的妈咪了！”

　　“没办法，”苏珊耸耸肩，“痛苦总是让人很快成长。”

　　“说到这个，如果我搞不定你集团的那些老狐狸，你可要无条件支持我！”

　　“这是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和你回去的原因之一。我要清理垃圾，顺便看看其他人的态度。如果有人敢和你过不去，我就……”

　　说着，她冲阿喵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阿喵立刻抱紧双肩颤抖了一下，努努嘴：

　　“你还以为是混江湖？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你不怕晚上做噩梦他们来找你？”

　　苏珊大笑起来：

　　“拜托，我杀的人太多太多，就算都来找，我也见不过来，还是让他们慢慢预约吧！况且那边有阿木，他才不会让那些混蛋乱来！”

　　说完，她忽然收起了笑，神色黯淡了下来。

　　阿喵握着她的手，有些怜悯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了。

　　风雨飘摇中，车子行驶在快速路上，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2）

　　十年后。

　　diao七步履匆匆的走进宴会大厅后面的休息室，抬手看了看腕表，说：

　　“大嫂，马上就要开始了！”

　　苏珊点点头，冲他笑道：

　　“今天你的领带配得不错！”

　　diao七低头看了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大嫂眼光好，跟着你这么多年，兄弟们的品味想不好都难！”

　　苏珊笑笑，说：

　　“你在外面等我，安排好记者，我不希望像上次一样有人捣乱。”

　　“是，还有，几个高级议员和市长秘书都在等您。”

　　“知道了。”

　　diao七于是退了出去。

　　苏珊拿起手机，拨通了阿喵的电话。

　　那边，她似乎也正十分忙碌着，接了电话，语调有些快的问道：

　　“什么事，苏苏？”

　　“提醒你开电视啊，十分钟之后就是我的记者会，你又忘了！”

　　“啊呀！”阿喵似乎恍然大悟的叹了一声，“不好意思，我真的忘了，喂，小李，把车里的电视打开！”

　　“好了，就是这件事，先挂了，拜拜！”

　　苏珊将手机放到梳妆台上，看着圆镜子里的自己。

　　十年了，岁月仿佛没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可她却依然从自己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厌倦，疲惫，冷漠，还有伪装出来的亲切和蔼。

　　她轻轻抚摸着台子上一条平放着的领带，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整套男款黑西装。

　　“阿木，以前我总笑你没品位，这么多年了，如果你还在，不知能不能也像diao七他们一样、自己为自己搭配一条好的领带？这套男装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我想，如果你穿上它，肯定会很正。”

　　她又抬手抚摸着那套西装，轻轻将头靠在了上面。

　　淡淡的芬香传来，苏珊轻轻地嗅着，闭上眼睛，就好像依然倚在他的怀中一样。

　　那么熟悉的气息，虽然已经十年了，可却依然没有改变。

　　她想。如果他还在，如果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也会和她一样，欢天喜地，或许还会豪爽的大笑，言谈阔卓，不拘小节；偶尔，说上几句荤话，笑着骂骂手下的小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满是热络。

　　而不是像现在，整个换衣间，冷冷清清，只有她自己。

　　抬头，她仿佛看到佐木真的就在这里，就在自己面前，他的身上穿着这套崭新的西装，整个人显得分外英俊挺拔。他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淡淡的浅笑。

　　她也笑了出来，不禁伸出手，喃喃道：

　　“阿木，你看，我做到了。”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传来了丁一的声音：

　　“大嫂，要开始了。”

　　“好。”

　　苏珊立刻收起脸上仅有的个人情绪，整了整套装备衣领，微微仰着下巴，大步向外面走去。

　　偌大的宴会大厅中，顿时一片镁光灯闪烁起来，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快门按动声响起的，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她站在台子上的麦克风前面，缓缓巡视了一圈场内的人，淡淡笑道：

　　“刚才在后面，才知道今天李议员和朱秘书也会来，这真让我不胜荣幸，我很紧张，把之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都忘光了，只好临时编了一篇新的演讲稿，写在纸上，还错字连篇！”

　　话落，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

　　台下立刻一阵大笑。

　　苏珊十分认真地看着大家，说：

　　“因为真的太紧张，我很重视这个记者会！这将是让大家重新认识我们集团的一次新的机会。我们集团能走到现在，整整十年时间，靠的是两个字：诚信。以往所有参与投资的123个项目中，属于政府参与的就有59个；这些项目，见证了集团十年的成长历程，为M城贡献了几十个亿的税收。今天，我有幸站在这里，面对各位朋友，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们！”

　　说着，她微微弯腰，冲三个不同的角度鞠躬三次。

　　场下再次爆发出掌声。

　　她顿了顿，继续道：

　　“其实这是一个玩笑，我记不清我的集团到底做过多少项目，也记不清这十年到底为M城贡献了多少税收？但是有两样是真实的，是我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客户对我们的满意度、以及信任度。我想说的是，项目的数字可以不断被翻新，税收的金额可以不断被改写，但是我们的诚信，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滴累积起来。那天李议员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

　　苏珊的声音不急不缓、抑扬顿挫，每说几句，就会配以适当的肢体语言和微笑，说道幽默之处，全场屡屡爆发出笑声和掌声，宴会大厅的灯光都不比这里的镁光灯闪耀。

　　这一刻，苏珊站在这个舞台上，戴着一副完好面具，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在表演，她手舞足蹈、意气风发，言谈举止，均充满了自负和激情。

　　演讲持续了三十分钟，之后是记者提问。苏珊依旧口气轻松、时有调侃，快门被频频按动，记载下了她人生中最辉煌的这个时刻。

　　很久、很久之后。

　　当苏珊每次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总会不胜唏嘘。

　　十年的光景，足以将一颗沙粒磨成圆润珍珠。如果佐木仍然活着，那么那一刻站在台上意气风发、谈论未来的，就是他了。

　　她想。

　　他一定十分欢喜那样的时刻，他的表现，也一定会比她更好。

　　于是，那一刻，以及之前和之后很多个时刻，她将自己当成了他。

　　每当那时，她便会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自己的身后，站着一另一个人，他在那一瞬间走入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她的一眸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就全都成了他。

　　如果他还在，那么他会多么的欢喜，一定会比她更加欢喜。

　　如今他不在，那么她来替他感受这份欢喜，一定要真的感到欢喜。

　　哪怕丰盛的庆功宴、来来往往的人中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哪怕杀机四伏的谈判间隙再也找不到他的支持；哪怕痛了累了，一个人睡，冷了饿了，一个人尝。

　　原来，彻骨的爱着一个人，便是这样的？

　　如影随形，一呼一吸，就像自己的生命一样，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

　　早就那么深的与自己融为一体，根本无需再刻意提起。

　　因为，每一呼、每一吸，都是他的气息；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仿佛是他；每一个笑颜，每一滴泪水，都仿佛他能够触摸……

　　苏珊躺在床上，释然的闭上了双眼。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觉得房间里灯光大亮，霎那间，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和佐木一起住过的那个房间。

　　佐木坐在她的床前，正看着她浅笑。他的样子依然是那时候的样子，丝毫不曾改变。苏珊有些错愕，问：

　　“阿木，你怎么回来了？”

　　佐木笑得更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冲她伸出了手。

　　苏珊于是抬起手、与他的紧紧握在一起。

　　他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两个人一起向外面走去。

　　窗外，一片灿烂星海，美景无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