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薇给我打手机的时候，是夜里十点。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医院。我在那里为一个已经破碎的消息，守候天亮。沙薇在电话里问我：

　　“怎么，一整天没来影楼，去哪了？”

　　我没有说话，我感觉自己的嗓子在一点一点地破碎。

　　见我不说话，沙薇接着问我：

　　“你怎么不说话，出事了吗？”

　　我尽量支撑着自己。我感觉自己并不模糊，我知道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我说：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她破碎了，真的破碎了。”

　　从我含糊不清的语言，沙薇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焦急地问：

　　“她是谁？”

　　我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她。紧接着她问我现在在哪。我告诉她说我在市医疗急救中心。二十分钟后，沙薇开车赶了过来，在急救室旁边一间房子的走廊里找到了我。我歪着脸靠墙坐在那里，破碎的样子。沙薇没有坐下来，她一直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目光看着四周，她很想知道这里发生的不幸。她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里边的房间里，她看见了一个女孩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可怕的纱布。她没有看见她的脸。她不敢走过去拿开纱布。她只看见了那个女孩的长发。她开始发呆。她的眼睛里有悲痛的光。

　　十几分钟后，沙薇坐了下来。她没有问我有关女孩的事情。她在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睛的四周。是我主动将姚遥的事跟她说的。我告诉她说女孩叫姚遥，是天黑的时候服毒自杀的。听完了这些之后，沙薇显得十分意外。她没有再擦拭眼泪，只是问我女孩留下了些什么。我把姚遥留下来的东西，交到沙薇手里，让她看。她足足用了半个钟头，才看完了那封信，还有那幅画。她悲伤起来，她流着泪对我说：

　　“是的，她没有亲人，她的爸妈在她上小学时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不叫姚遥，她叫叶落。她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起的那个喜欢画画的女孩，‘姚遥’的名字一定是她给自己取的笔名。差不多我们从学校出来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我一直在打听有关她的消息。”

　　她抽泣着：

　　“没想到，当我知道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却躺在了这里。真的不会想到。”

　　我望着墙。墙上一片空白，灯光凄凉。这是我数月前就已经熟悉的空白和凄凉。我开始闭上眼睛，空白会在一刹那间消散。黑暗愈来愈深。我将自己的手指举过头顶，触摸黑暗。突然，我看见我的手指在黑暗中发出光，还有流着血。我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一片空白，我看见了那幅画，在我的手指中闪烁着一道灵魂，开出紫色的玫瑰花。它的颜色让我梦一样地想起了我的从前——

　　我有一张帅气的脸。我喜欢海蓝色啤酒和紫色的玫瑰花，喜欢听安在旭的歌。我过着用相机审视生活的生活。在那个枫叶涨红的秋天，我遇见了一个画画的女孩，她叫叶落。她没有漂亮的脸蛋，可是我爱上了她快乐的表情。每次在她作画的时候，她喜欢摊开我的手掌。她说我的手掌里有幸福的秘密。

　　……

　　可是当我想起这些的时候，那个叫叶落的女孩却已经安静地睡了，她没能知道我手掌的秘密。我摊开自己的手掌，掌纹在上面刺痛地蔓延，那是悲伤滑过的痕迹，清晰可见。

　　沙薇没有问及我和叶落之间的事。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切的事情。

　　天亮了，我和沙薇对视着对方憔悴的脸，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绝望的气息。上午九点，叶落被送往了殡仪馆。她被火化成了另一种破碎。她带着她的灵魂和理想，悄悄去了天堂。

　　我买了两瓶海蓝色啤酒，还有去花店买了一支紫色的玫瑰，和一些玫瑰花的种籽，这是我最后一次送她紫色的玫瑰花。

　　下午，当天空终于飘起白云的时候，我和沙薇带上叶落的骨灰，开车去了郊区的一座山上。那里风景秀丽，是个适合画画的好地方。我想，叶落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我将叶落的骨灰撒在山尖上的一片空地上，然后在上面撒上一些玫瑰花的种籽。当春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叶落一定会以花的形式，绽放她快乐的表情。

　　我点了两支烟。一支是给叶落的，我把它插在地上，一支是给自己的。我打开啤酒，一瓶是给叶落的，我把它洒在地上，一瓶是给自己的。

　　沙薇站在一旁，见我悲痛欲绝的样子，一边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对我说：

　　“不早了，回去吧，等有空的时候我们再来看她。她在这里一定会很快乐的。”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还有努力地抽着烟，烟雾缭绕在树梢上，慢慢地融进云层，转眼就消散了。消散得让我忘记了悲痛。我说：

　　“我陪她喝完这瓶酒，抽完这支烟，就回去。”

　　傍晚的风呼呼地吹过来，将燃烧的烟灰吹散在山坡上，像一颗颗种籽，钻进了泥土。

　　我们天黑了才开车下山。沙薇怕我有什么意外，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她带我去了她那里。她说她要将她墙上的那幅水彩画转送给我。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她让我在她那里睡。她说她的赤裸会让我忘记悲痛。

　　我无法相信她的话。或许，会像她说的那样，赤裸会让一个悲痛的人，忘记悲痛。可是，我所热爱的女人她已经离我远去了，我所热爱的赤裸也已经破碎了。我无法相信，也不会相信。我说：

　　“我不会有事的。”

　　然后我把那幅画和叶落留下来的东西，一起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本《爱因斯坦》和那两幅画，这些都是她留下来的。这些能够证明，她来过这个世界，来过这座城市。

　　我打开房间里的灯，还有点了一支烟。我将那张在酒吧我为叶落唯一拍下来的照片摊在手掌。我看见了她寂寞的脸。也许，天堂里有船来船往。她在天堂会很快乐。

　　接着，我打开那本《爱因斯坦》，从书的上面，我读懂了叶落。也第一次记住了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说过的话：人除了理想，一切都将死去。

　　是啊！除了理想，都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