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去了我以前常去的那家叫“在水一方”的酒吧。我想我的希望和绝望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得到重复和重叠。这天，几乎所有的酒吧和音像店，都在播放那首《女人花》。这似乎说明，生命可以远去，而音乐永远流行。

　　我第一次要了香槟酒，德国的，它的颜色能够充斥我现在的心情，凄美中带着忧伤。

　　我没有再向这里的服务员问及有关姚遥的消息，我害怕她的消息会来得和那个叫梅艳芳的歌手去世的消息一样悲伤。这里的服务员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所以，我开始对这里感到了陌生。我随便挑了一个位置，然后打开香槟，还有点了一支烟。香烟和香槟酒的作用，会在一首歌的时间里，让我变得绝望。

　　我不知道姚遥是否已经来过。也许，她忘记了她来过的这种地方，还有在这种地方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可是，有些人和事，是永远都不应该让她忘记的。这些会像一个女人在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所感受的疼痛和幸福。

　　一瓶香槟之后，我接着喝啤酒。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这里了，这里的服务员没人还会记得以前我要的是那种罐装的啤酒。而其实真正失去记忆的人是我。所以我要了玻璃瓶装的啤酒，它蕴涵着破碎。破碎可以让一个失去记忆的人，突然想起一张脸的寂寞和快乐。

　　就这样，一整个下午，我在用啤酒打发时间，或者怀念。

　　在天黑之前，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那首《女人花》已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可是，没有人会觉得厌倦。对于来这种地方的人，厌倦的不会是音乐和啤酒，他们厌倦的是时间。

　　我是在当天终于黑下来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那种玻璃瓶破碎的声音。那破碎从窗外传来，拖着长长的尾音，最后在黑暗中消失。我喝完最后一口酒，然后走出了酒吧。在酒吧楼下，我看见了那些破碎的玻璃，散落在黑暗里，不再发光。发光的是一支尚未燃完的烟头，在那堆玻璃碎片中冒烟。烟雾绕过夜色，熏染着一张脸。那是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带着模糊。我走近一些，借着打火机的火光，我看到了她的长发遮掩着她的脸，她的鼻孔在不断地流血。她的身躯像酒瓶一样靠在地上。她闭着眼睛。外面风很大，她的呼吸被风和音乐覆盖。风吹灭了我手里的打火机。我无法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只能凭借手机上微弱的光，看见她的血染红了那些破碎的玻璃，还有烟头。空气中有一股浓密的酒精和血腥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我感觉不到一丝的害怕。我感觉到的是破碎。我用手机直接拨了120急救中心的电话。很快，120急救车开了过来。急救人员用担架将女孩抬上了急救车。趁着急救车刺眼的车灯，我发现了地上更多的东西。一本《爱因斯坦》和一幅画，凄凉地躺在那堆玻璃碎片的旁边，被风吹开，一页翻着一页，染着血。画上是一朵紫色的玫瑰花，它的花瓣长出了裂痕。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被寂寞深深划过。刹那间，我预感到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破碎。

　　带着书和画，我坐出租车跟着急救车去了长沙市医疗急救中心。很快，女孩被推进了急救室。二十分钟后，我等到了第一位从急救室出来的医师。他的眼神发出可怕的光。接着第二位医师出来了。她折下了口罩，她在用脸上的表情向我传递有关那个女孩不幸的消息。我的脸一直很平静，我感觉到了一种心坎的破碎。不多久，我见到了那个女孩被纱布遮盖的身躯。她静静地躺在上面。静静地。她走了。

　　听医师说，她是因为药物中毒导致出血性休克死亡。她叫姚遥。系自杀。我简直不敢相信医师的话。我宁愿他们是在跟我开玩笑，或是在撒谎。可是在那份“死亡书”上，真实地记录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不得不相信，破碎原来是如此真实地发生。

　　医师问我跟女孩是什么关系。

　　我说是最亲的人。

　　然后，医师让我在“死亡书”上签字。签了字，医师交给了我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烟盒里只剩下一支烟，里面还有一封信。我颤抖着双手将信打开。我十分熟悉她的字迹，黑色的墨水。这是姚遥亲笔写的遗书：

　　我没有亲人。我很孤独。孤独容易让我对身边的男孩产生幻想。这幻想不是他们的繁华。是爱情。

　　从小我就喜欢画画，那是我幻想的开始。那年冬天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男孩。他每次都会在我们见面的时候，送我紫色的玫瑰花。我问他为什么要送紫色的，而不送红色的，他说他害怕血红的颜色。

　　认识他，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他人的幸福。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我会带上一支紫色的玫瑰花，去我们相遇的酒吧，买他爱喝的海蓝色啤酒。他走了，我很怀念。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第一个了解我的人。他的耳环和发型，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他。所以，我让他拥有和看到了我第一次的血。他的力量疼痛得使我快乐。

　　那以后，我没有再去那里。我开始打听有关以前那个送我紫色玫瑰花男孩的消息。很快，我知道了他的消息——在那个下雨的夜晚，他被车撞了，仅这些而已。但我想，也许，他应该死了。要不，他不会不来找我的。他知道我接受了他送我的紫色玫瑰花。他很爱我。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幻想。可是这个城市太繁华，繁华得让我绝望。当一个人在没有亲人然后又失去最爱的人的时候，一切会变得没有意义。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想起了爱因斯坦说过的话：除了理想，都将死去。于是，我发现了天堂。那里会有船来船往。

　　可是，天堂不是欢迎每个想去的人。它只欢迎容易破碎的人。所以，我选择了破碎。当我就要通往天堂的时候，我失去了自己的幻想。我只是来过人间，来过这个城市。我的理想会在天堂变得跟血腥一样真实。

　　读着这些熟悉的字迹，它的破碎却使我感到了陌生。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堆破碎的文字，而不愿相信这是一个破碎的证明。但是，她破碎了，比那堆玻璃还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