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不了的月亮

  罗思妮又一次从恶梦中醒来,她总是梦见自己开着的红色宝马,像头脱疆的野马,撞上一辆疯牛般迎面奔来的大货车。尽管在做梦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这是梦,可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她努力的想把这恶梦从自己身边驱走。可是,这恶梦,却像自己的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她,怎么也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无法摆脱这恶梦。

  她睁开眼睛,太阳已经爬上枝头。明晃晃的阳光从医院的窗口照进来,像一层薄薄的丝绸盖在她身上。她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心里却是无限的凄凉。看着自己那左边的裤管空空的没了一条腿,她还是伤心得想马上死去。

  她的前夫王大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进来,轻轻的放在床头旁边的桌面上,看着她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吃点粥吧。

  看着王大山那细声细气的模样,她就禁不住生气,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男人不像男人的样子。于是转身冲着他大发雷霆骂道,我吃不吃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叫你离开这里,你为什么不走?看着我没了一条腿,你高兴了是吗?你幸灾乐祸了是吗?

  王大山双手直垂站在她的面前木讷地说,你别想太多了,你现在需要好好养伤,只有养好伤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一听到“走”这个字,罗思妮全身的神经都被刺痛了,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是在嘲笑我吗?我还能从这里走出去吗?就凭我这唯一的一条腿,我还能走出去吗?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她像疯了一样,双手在狂抓乱舞,桌面上那碗皮蛋粥被打落在地。大海碗“砰”的一声分了家,地上顿时有烟雾袅袅升起,雪白的地板上开始有了大小不一的斑斑点点。

  你不但能从这里走出去,你还能走遍全世界,医生说,现在的医学发达了,你装上一条假肢会和真的一样,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开车、跳舞,一点不碍事。你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养好头上的伤,头上的伤好了,你就可以去安装假肢了。王大山蹲在地上,用手慢慢收拾那一地的破碗和残粥,还是细声细气地说。

  罗思妮的头脑乱糟糟的,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她只是想静静的一个人呆一会。罗思妮用眼角瞟了一下眼前这个曾经给自己狠心地抛弃的男人,她语气慢慢缓和了一些,说,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王大山拿着收拾好的破碗,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嘴里嗯了一声,慢悠悠的起了身,轻轻的迈出了门口。

  看着他那萎琐的背影,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她的胃里翻滚,很难受。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和一个让自己这么反胃的男人同床共枕了十多年,那十年是怎么过的?那种滋味,也许只有妓女才能体会得到。罗思妮又为过去暗暗地落泪。她现在想见的人是曹明朝,而不是王大山。见到曹明朝只会让她心里甜蜜,而不会让她难受。

  三天前,她从几天几夜的昏迷中清醒过来时,突然发现自己没了一条腿,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死。她的情绪坏透了,哭闹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今天的情绪才稍微好了一点。她怎么都没法接受自己没有了一条腿的事实,腿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重要,她喜欢跳舞,没有了一条腿,怎么跳舞呢,她喜欢穿裙子,露出自己那两条修长美丽的玉腿,可现在没了一条腿,怎么穿裙子呢。这三天来,她不吃不喝,都是靠输液来维持生命。谁劝她都不管用。当然劝她的人也只有王大山和好朋友招红。她父母在文革中被迫害相继离去,十几岁的她一手把两个未成年的弟弟抚养成人。当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她身边只有王大山一个人,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十年前她就与王大山离婚了,除去看孩子时偶尔看见他时打个招呼,她和他从来没有过来往。她的儿子和两个弟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可是她醒过来并没有看到他们。儿子在外面读大学,不能回来情有可言,可两个弟弟和两个弟媳去年下岗以后都在她的度假中心做事。他们一个人都不在自己身边守护,而要让这个已经是外人的王大山在自己身边守护。开始,她只是以为他们只是暂时没空,不在自己的身边,可醒来三天了,她连两个弟弟和两个弟媳的影子都没看到,这让她多少有点寒心。一天她忍不住问王大山她的两个弟弟知道她出车祸的事吗。王大山支支唔唔了老半天才说知道了。罗思妮问他们来看过我吗?王大山又支支唔唔地说来过了。罗思妮从他的形态看,感觉不对,但又不好追问。一天,她又问招红她的弟弟来看过她没有。招红只是冷冷地说,来过了。从招红和王大山的表情来看,罗思妮感觉到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一样。可她懒得去想,一想问题她就头痛。这场车祸不但夺去了她的一条腿而且把她撞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她真后悔那晚为了讨好曹明朝的上级领导喝了那么多酒,她更后悔那晚明明知道自己喝了那么多酒还自己开车。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可是曹明朝那晚应该阻止我,不让我自己开车回来的。他应该让他的司机送我回来,可他为什么不叫他的司机送我呢?现在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他连脸都没露一下,就来几个电话问候问候了事。想到这里,她心里生出了一些怨恨。不过这个也怨不得他,只怪自己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地下情人,自己的这种身份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

  你在想什么呢?我给你煮了一点生鱼粥,你起来吃吧。招红手提着一个保温饭盒风风火火地进来。

  罗思妮两手用力的撑着坐了起来,用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招红,带着几许哀怨说,我不饿,你不用为我操劳。

  招红看着她说,你几天不吃东西了,你不能老是这样。

  罗思妮眼看着窗外悻悻地说,吃与不吃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吃也只能是白吃,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

  既然你自己都把自己当作了废人,我也没办法。你现在还指望什么呢?你以为你不吃饭,感动了上帝,上帝就会给你再长出一条腿吗?招红站了起来,把粥塞到她的手里厉声说道,我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靠得住的,唯有你自己,你现在虽然没有了一条腿,但你的两只手还是好好的,吃饭,你自己还是能吃的,我就不喂你了。

  罗思妮把粥捧在怀里,没有把饭盒打开,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看着她还是不吃,招红有点生气,就绕着床沿走到罗思妮的面前,瞪着她的眼睛说,罗思妮,你知道我以前最欣赏你的是什么吗?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身上的那种傲气,可现在,你那傲气跑哪去了?

  罗思妮没说话,只是把头扭过另一边去。

  拿出你的傲气来吧,罗思妮!招红又沿着床边走到罗思妮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再来看你,说完就转身出去。

  罗思妮冲着她的后脑勺说,你没空就不要来了。

  招红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哼声,转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看着招红风一样飘逝的背影,罗思妮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她又把头转向了窗外,呆呆的想了一些事情,她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帮她,唯有自己。她是一个出生于大上海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高傲是与生俱来的,是谁都无法打垮的。难道现在自己要把自己打垮吗?不,我不能打垮自己,我要让我自己站起来,像从前一样,美丽洒脱地生活。她突然感觉肚子很饿,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什么,她现在需要填饱肚子,只有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去想其他事情。她慢慢的把饭盒打开,一勺一勺地吃起了生鱼粥。

  王大山双手捧着一束康乃馨进来,看到罗思妮在吃粥,心中掠过一阵喜悦,就慢慢的把那些凋谢的花从花瓶里拿开,再一支支的把那些含苞待放的康乃馨插进去。他知道罗思妮喜欢鲜花,尤其喜欢康乃馨。看着罗思妮吃完了粥,他就伸手去接过她手中的饭盒,看着王大山那双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本来她是应该有点心酸的,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心酸,只是觉得恶心,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她喜欢曹明朝那样的手,白白嫩嫩的,摸起来像海绵一样,软绵绵的。她想曹明朝如果现在守在自己的身边多好呀,她怔怔地想起了和曹明朝在“秘密花园”时的那些快乐时光,他们点着蜡烛、放着轻音乐、喝着美酒。在优美的音乐中,他们还会跳一会贴面舞,说些缠缠绵绵的情话。有时她还会为曹明朝弹上一曲钢琴曲,在弹钢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高贵得像个公主。只有在弹钢琴的时候,她才能找回失落的自己。他们两个人在“秘密花园”时,就像在世外桃源一样,快乐像神仙。现在自己没有了一条腿,和曹明朝还会有以后吗?她不敢想像。现在,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事。

  王大山削好一个苹果递过去给她。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的丢出一句,不想吃。她一点都不想看到王大山,看到他,她就像被苍蝇叮着一样,她心里很不舒服。她真希望一切都能从头再来,如果一切都能从头再来的话,她只想让王大山一辈子做她的同事,而不是做她的丈夫。如果是同事的话,她会一直尊敬他,他是个大好人。可是不应该发生的事究竟发生了,他们怎么都无法再回到他们结婚前的那种状态,那时,他们是单纯的同事关系,他对她好,她可以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来依靠。当初,她在很无助的情况下嫁给他,她以为结婚后,她会慢慢爱上他的,因为他是个好人,而且对她又那么好。可是,她没想到,好人不是爱人。婚姻里没有爱情,就像妓女卖淫一样的不是滋味。

  王大山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就轻轻的坐到桌子前的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削好的苹果往自己的嘴巴送,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啃起来。看到他那样子,罗思妮直想生气,正当要发作的时候,王大山突然想起了什么,停止了啃苹果,看着罗思妮说,过几天儿子回来看你。

  不知为什么,一听说儿子回来,罗思妮就全身颤抖起来。活了四十多年,见了谁她都不怕,她就怕见儿子。在儿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千古罪人。二十年前,她犯下了一个永远无法饶恕的罪行,就是不负责任地把孩子生下来。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她又把这个责任推给那场上山下乡运动,她想如果没有那场运动,她就不会从大上海这个繁华的城市来到这个穷山沟里,她就不会和男友分手,就不会嫁给这个山里的王大山,不嫁给这个王大山就不会生下王力伟这小子。本来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她也可以在婚姻中长期卖淫下去,不选择离婚,可是她又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王大山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对她可谓百依百顺,可是他越是对她百依百顺,她越是觉得他窝襄,没有味道,越看不起他。开始她勉强还能容忍他,可是自从见到曹明朝后,她那颗冰冻了10多年的心开始复苏,并迅速沸腾起来,曹明朝当时是市委组织部部长,到她所在的农场去考察,罗思妮被安排去做接待工作。罗思妮当时32岁,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少妇。曹明朝当时也只有40岁,是个风流才子。最巧的是,他们是老乡,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后面顺理成章的就是罗思妮调到了市委工作,离了婚,做曹明朝的地下情人,后来当了接待办主任。曹明朝也一路顺风,后来当了市委副书记,直到现在的市委书记。为了能使那些非正当得来的钱能合理地使用,曹明朝投资了一大笔钱给她开了一个度假中心,罗思妮除了职,做这个度假中心的董事长,也就是这个度假中心的法人代表。

  黄昏的夕阳斜斜的从窗口钻进来。看着窗外树上飘落的黄叶,罗思妮感到无限的失落。

  招红提着一个保温饭盒风风火火的进来。一进门就急急的把手中的保温饭盒放下说,我给你煲了排骨汤,你趁热喝了吧。她边说边把盖打开。

  罗思妮说,我都说了,叫你不用为我忙了,你为什么还在忙乎呢。

  我不为你忙乎,还有谁在为你忙乎呢?难道你死心塌地爱着的曹书记会为你忙乎吗?招红一点情面都不给的反问道。

  罗思妮没哼声,只是捧起排骨汤喝起来。要是以前听到招红这样对自己说话,她是非得跟她翻脸不可的,可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她觉得招红说的是对的。

  王大山提着一桶热水进来。招红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接着拉起了家常。拉了一会家常,王大山说,我先出去一下,你帮思妮擦一下身子吧。说完他就轻轻的出了门,顺手把门关上。

  招红拿起一条毛巾往水桶里一丢,像要杀猪一样卷起衣袖,伸手把毛巾捞起拧干,利索的帮罗思妮擦起身来,她边擦边说,王大山真是个好人呀,和你离了这么久,他一直没找别的女人,心里一直还装着你,可你却这么狠心的把他抛弃,去傍有权有势的大官。

  罗思妮说,我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没想到你也这么说,你真让我失望。

  招红口无摭拦,一针见血地说,起码你现在让我看到的是这样,你除了利用他的权力赚到一些钱以外,你还得到什么?他给了你爱情了吗?给了你温暖了吗?给了你关怀了吗?你知道除了你之外,他的女人有多少吗?你只不过是他放钱的保险箱而已。

  罗思妮面无表情地说,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不觉得委屈,可是和王大山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觉得委屈。

  招红叹了口气说,你不能要得太多,做人不能太贪心。说完她又利索的把擦完身子的毛巾放到桶里洗干净捞起拧干晾起。

  我贪心了吗?罗思妮看着招红说,我只不过想和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已。就算曹明朝不当官,手中没有权,我也一样爱他,一样和他在一起。

  既然你不爱王大山,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呢?你知道,你这样做会伤害他吗?还有你的儿子。招红看着她,目光冷得像冰。

  招红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罗思妮的心窝。罗思妮本能地跳起来,可是她坐在床上又没了一条腿跳不起来,只是用双手捶着床大叫:那不是我的错,是那场历史的错!是那场历史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招红知道自己的话刺激了她,顿时没有了言语。整个病房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过了片刻,待罗思妮的情绪稍稍地平静下来,招红才平静地说,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罗思妮没有哼声,她的心还在过去的岁月走不出来。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应该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少女时代,可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把她的美梦击得粉碎。她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从小喜欢钢琴,七岁就开始练钢琴,她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做一个比贝多分还要出名的钢琴家,可是文革开始后,她的父母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并被迫害相继离开人世,留给她的是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她从一个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美妙的钢琴离开了她,她白天靠捡破烂来维持生计。一个从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她被安排来到了这个古藤老树昏鸦的农场,而和她热恋中的男友,因家庭成分好,被保送进了工农兵大学,开始,他们还保持通信,可是两年后,她给他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她跑到学校去找他,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无论她怎么的苦苦相求,他都不肯再回到她身边。她当时真是悲痛欲绝,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弟弟需要她照顾,她早就自杀死掉了。当时农场的工人王大山很喜欢她,对她很好,在生活上一直给她很大的照顾,当他向她求婚时,心灰意冷的她竟然答应了,从此农场就成了她的家,到可以回城的时候她已经回不了城了。

  在医院里又呆了几天,罗思妮头上的伤基本康复。她的情绪也慢慢稳定,基本上能接受自己没有了一条腿的事实。她的两个弟弟还是不露面,曹明朝也没再给过她电话。她的心还是有点失落。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王大山把她抱下了楼梯,招红用轮椅推着她在医院里四处悠转。在医院的那颗大榕树下,招红停止了脚步,深情地对罗思妮说,思妮,你还是和王大山复婚吧。罗思妮说,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残废人吗?招红说,不是,我只是觉得王大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只有他对你的感情才是真的,你的两个弟弟,在你眼里,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可是你知道吗,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你猜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以为你不会活过来了,在医院里就开始争你的财产了。现在见你没死,他们连个脸都不露了。那个曹明朝很怕你死了,他的钱泡了汤,他给医院打了电话,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是牺牲你的两条腿他也在所不惜,你的腿对他何无意义。可是王大山就不同,他是真心真意的对你好,对你无所求。

  听了招红的话,罗思妮的心在颤抖。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含辛如苦地拉扯大的弟弟会这样对她。她想都是钱惹的祸,看来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觉得自己的亲弟弟都这样对自己了,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要求曹明朝对自己怎么样呢。她突然觉得生活没有多大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她真希望这次车祸夺去她的生命,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王大山对自己是真心的,其他人对她都是有所图的,可是和王大山复婚,她办不到。尽管自己现在是个残疾人,可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残疾人也有正常人的感情需要的。

  她的儿子王力伟是晚上回到的。他坐在母亲的对面,看着没有了一条腿的母亲,他的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父母离婚时,他才8岁,他从小和父亲的感情就很好,父母离婚时他跟了父亲。他对母亲没有多少感情,如果有的话,就是那点恨。由于离婚后,母亲跟了一个大官,他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这很伤他的自尊心。对母亲,他一直有一种抵触情绪,尽管母亲经常去看望他,给他送去很多东西,他都不接收,最后还是在爸爸的好言相劝下他才收下。虽然现在读大学了,但他对母亲的感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这次母亲出车祸,如果不是父亲给他打电话,说了一大堆什么羔羊也有跪乳之恩的话,他还是不肯回来看母亲的。现在虽然回来了,可是面对着母亲,他还是无言以对。

  罗思妮首先打破了疆局,看着儿子爱怜地说,我没什么事,你学习忙就不用回来了。

  王力伟不好气地说,腿都没了一条,还没什么事!

  罗思妮安慰儿子道,过几天我就到假肢厂去安装假肢了,安上假肢就和以前真的腿一样了。

  王力伟不屑地说,假的永远真不了,你别在自欺欺人了。

  罗思妮本来就底气不足,被儿子这么一抢白,就像个泄气的皮球,只是哀怨地说,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本来很多事情是不该发生的,王力伟把这十几年来积在心中的怨恨全部发泄出来,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爸爸他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和他离婚?你是嫌我爸爸没钱吗?尽管他没钱,但起码他不会让你丢掉一条腿!你现在虽然有了钱,却没了一条腿,就算你装上一条最贵的腿,但那也只是一条没有生命的假腿。

  儿子,我和你爸爸离婚与钱没有关系,罗思妮像个罪人一样向儿子解释,那是我们的感情问题。

  什么感情问题,我爸爸对你的感情还不够深吗?他对你不好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对你更好的人吗?王力伟大声地质问。

  她很想对儿子说,好人不一定就是爱人,可是这话她无法跟儿子说,只是淡淡地说,等以后你恋爱了,结婚了,你就明白了。

  王力伟缓和了一下语气,真诚地说,妈妈,你还是和爸爸复婚吧,爸爸真的很爱你,你不知道,这十多年来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别的女人,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罗思妮没有哼声,她不敢面对儿子,只是把目光转向窗外,顺手从桌面上拿起一包烟,取出一支抽起来,接着就是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王力伟第一次看到母亲抽烟,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烟圈,他感觉到这烟圈里有很多他未曾了解的东西。他承认自己不了解母亲,这十多年来,他除了对母亲的恨,没有给过她任何的理解和爱,就连现在,她躺在病床上,已经没有了一条腿,他还是对她这么刻薄。他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很想过去抱抱母亲,安慰她一下,可是他做不到,母亲在他的眼前是那么的陌生。一想到自己处于这种尴尬的地位,他又恨起来,我为什么要处于这样的地位,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和一份完整的母爱?是谁毁了我的生活?是母亲吗?可现在他竟恨不起母亲。他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他不能把这种单纯的恨发泄在母亲的身上,也许母亲是无赖的。他倒了一杯水送到母亲的前面,轻声说,你喝口水吧。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罗思妮的泪水流了出来。王力伟的眼睛也有点发涩。

  儿子走后,罗思妮迫切的需要装上一条腿。她想马上就能像以前一样站起来走路。她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残废人。在王大山的陪同下,她来到了全国一家最大的假肢厂进行接肢。她花了几十万接上了一条价格最贵质量最好的假肢,经过十天的训练,她就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天气早早就冷了。她穿着一件长到脚跟的风衣来到了度假中心。她努力的使自己从容一些,走路也走得自然一些。她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个残废人,更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一条腿是假的。她很讨厌别人的目光瞪着她的腿看,只要有人的目光瞪她的腿,她就用自己严厉的目光加以制止。

  自从罗思妮出事到现在为止,她虽然在电视上天天见到曹明朝,可在现实中,她还没和他见过一次面。约了几次,他都说很空,没见上面。那天她特别想见他,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想约他在“秘密花园”见面。“秘密花园”其实是他们姘居的一套豪华别墅。曹明朝说这几天忙,没空。她很想到“秘密花园”去寻一下旧梦,就一个人去了。她开门进去,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喝红酒,听音乐。在那女子没看见她之前,她就轻轻地退出了。这些都是她预想中的事,可是看见了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痛。她知道,曹明朝这辈子不会再和她上床了。他凭什么还要和自己上床呢?自己一把年纪了不说,还装上了一条假肢,那条假肢不但他看了恶心,就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更何况他身边年轻漂亮的女人多得很。

  从“秘密花园”出来,罗思妮觉得脑袋空空的,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想起了到酒吧喝酒。她的很多时间都是在酒吧度过的,烟酒是她最好的朋友。

  酒吧里响起《泰坦尼克号》主题曲的萨克斯,她喝着酒,抽着烟,欣赏着这凄美的音乐,心里感到无限的悲凉。她开始想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四十五岁了,就算活到六十岁时死去也还有十五年的日子要过。这十五年该怎么过呢?这可是她该考虑的问题。难道真的要复婚和王大山一起过吗?我作出了这么大的努力,还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吗?我为什么就是走不出这个人生的悲剧呢?她不甘心。反正她是宁愿死都不会复婚和王大山过的。她真的不能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一点,她不能欺骗自己。去死缠着曹明朝,希望他回心转意和自己一直同居下去吗?她是一个那么高傲的女人,她的自尊心不充许她这样做。她想,就算她放下自尊,真的去缠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这点她比谁都清楚。难道以后自己就这么孤独这么伤感地过下去吗?就这样让人盯着自己那条假腿,同情自己是个残废人吗?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究竟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事实上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么多年来,她就这么跟着曹明朝没名没份地过着,难道她想这样过吗?她当然不想,她也想和他结婚光明正大地过日子,有正常的家庭。可是曹明朝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不可能离婚和她结婚,她也只能和他过着摭摭掩掩的日子。尽管心里也委屈,可还是没有和王大山睡在同一张床上委屈。一想起和王大山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就感觉浑身被爬满了蚂蚁一样,非常的难受。

  酒吧里响起了贝多分《献给爱丽斯》的钢琴曲。听到钢琴曲,她似乎找到了心灵的归宿。童年多少美如夏花的梦如纷飞的蝴蝶在她的眼前起舞,她相信这些美梦将会在她以后的生活变为现实。她知道了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她心里开始兴奋起来,并暗暗叫着,曹明朝见鬼去吧,度假中心见鬼去吧,“密秘花园”也见鬼去吧。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狠毒,内心很阴暗。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残疾人,一个身体残疾的人,心灵会健康吗?当然不会。仔细想想,自己何尝是身体和心灵有残缺,其实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是残缺不全的。她想让自己残缺不全的人生尽量完整起来。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晌午,曹明朝和他年轻漂亮的情人约好在“秘密花园”会面,可是到了门口,他开了半天门也开不了,就按了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刚来该市不久的一个生意人,他自然不认识曹明朝,就问他你找谁?曹明朝反问那个男人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男人说,这是我的家,我十天前才买下这别墅。曹明朝一切都明白了。他马上打罗思妮的手机,手机已经停机。他又打电话到度假中心找她。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他告诉曹明朝,罗思妮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把这个度假中心买下来了。曹明朝的头嗡嗡作响,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所有的产业都是挂在罗思妮的名下,她自然有权处理她自己名下的产业。都怪自己以前太相信她了,他不想这样便宜了她,他一定要找到她,不说全部要回,起码要拿回一半。他发动了很大的人力寻找罗思妮。结果是,罗思妮已经移民去了澳大利亚,王大山和她儿子也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曹明朝不得不佩服罗思妮,她真是一个精干的女人,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就利索的处理了几千万的产业,并办了移民手续。

  在澳大利亚海边的一处豪华别墅里,一个优雅的女人坐在钢琴前弹着贝多分的《命运》交响乐。开始她的神情专注,可是弹了一半,她就烦燥起来。她觉得自己这样周而复始地弹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没有观众,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亲人的祝福。她以为她来到这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的那条腿是假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可是,她又错了,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一只缩头的乌龟把头缩回肚子去,不敢面对现实而已。她以为她把曹明朝的财产全部卷走,狠狠的报复了他,她心里就快乐了。可是她一点都不快乐。她承认,在处理那些财产时,特别是在卖“密秘花园”时,她心里确实是得到那种报复的快感。可现在,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曹明朝,一想到他因为贪污受贿被判了无期徒刑,在狱中受苦,她的心就不得安宁。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的儿子,她想,她的儿子肯定会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出国之前,她答应和他们一起去加拿大共同生活的,可她把儿子和王大山骗去了加拿大,自己却独自来了澳大利亚。她还经常想起她的两个弟弟,一想起两个弟弟,她心里就涌起无限的心酸,她想,他们今天这么看重金钱,都是因为以前穷怕了,在现在这个祟向金钱的社会里,也许只有金钱才能给他们安全感,她终究还是原谅了他们。想着自己走时没有和他们打一声招呼,没给他们留下一分钱,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痛。她也经常想起死去多年的父母,她想,父母看到她活成这个样子,在棺材里也会落泪的。她偶尔也会想起王大山,一想起王大山,她心里除了内疚还是内疚,她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就算给了他更多的钱,都无法还清自己欠他的。她本来是应该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中成长,受到良好的教育,嫁个自己称心如意的丈夫,生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现在自己在一个围满观众的舞台上演奏钢琴,完了,观众的掌声如潮水般响起,丈夫和孩子手捧着鲜花上来祝贺。可眼下,就她自己一个人,在凄凉的月光下,弹着这愤愤不平的《命运》交响乐。陪伴她的,只有这声声的海潮拍打声……

  她再也弹不下去了,按着琴键的双手渐渐停了下来。她举目看了一眼窗外那轮圆月,心里感到无限的凄凉。其实,这轮圆月,在她的心里,又何时圆过?

  于200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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