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喝白菜汤的人一走,院子里就空空荡荡了。几十个白瓷碗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圆圆的,朝天张着,每一个碗上都整齐地担着一双木筷子。刚才唏哩呼噜一片吃声,突然就剩下了几十个空碗。老旦愣愣地看着那些空碗,半晌没说一句话。他感到他家的院子像散场后的戏台。大旦的感受和他爸完全不同。他觉得那些空碗都是过时的东西,有一样更新鲜更实在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戏还没开场哩。

  “环环,咱回屋去,咱爸就这么爱想事情,让他想吧,咱进屋。”他说。

  环环正要转身,老旦却开口了。

  “你们回屋,这些空碗咋办?让我收拾?”

  “我看你看它们哩。”大旦说。

  “我看空碗?空碗有什么可看的?你错了!”老旦说。环环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那些粗瓷大碗。大旦愣了一会儿,也跟着一块收拾。粗瓷大碗的碰撞声立刻使老旦的家里有了活人气息。老旦没动,他看着他们收拾。他感到环环还算懂规矩。收拾完了,天也黑了,大旦和环环站在他爸老旦跟前,看他爸还有什么吩咐。

  “有二十八个碗是借人家的。让我去还?”老旦说。

  “明天还。”大旦说,“我还。”

  “这就对了。”老旦说。

  “环环你先回屋,我和大旦有话说。”

  环环回屋了。大旦直挺挺站着。老旦好长时间没开口。

  “说么。”大旦说。

  “本来要说些话,很重要,不知怎么又忘了。你先去,想起来我叫你。”老旦说。

  大旦真想搧他爸一个耳光。

  “去,回屋去。”老旦说。

  进屋的时候,环环已钻进被窝。被子一直拥到下巴颏跟前,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大旦。大旦感到他身上的骨头突然软了。他想他不能软,一软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这么一想,他感到他的骨头又硬了起来。他插上门,转过身来,迎着环环的目光看了一会儿。

  “上来呀。”他好像听见了环环这么说了一声。其实环环什么也没说,环环只是眨了一下眼。环环的眼睫毛很长。

  他走到炕前,把两只脚从鞋窝里退了出来。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环环的脸。可事后,他一点也想不起环环当时的脸是个什么样子。

  一只带着土腥味的大脚伸到了环环的耳朵跟前。环环闭上眼睛,她听见一只同样大的脚跨过她的脸,落在了她的另一个耳朵跟前。然后,就听见布单下边的炕席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噌声。咯噌噌,咯噌。

  “把灯吹了。”她说。环环的声音很轻。

  后来,环环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突然从炕上弹起来,跳下去,捂着肚子蹴在地上。大旦被弹到了炕墙根下,两只眼睛恐慌地看着她,嘴唇抖动着。

  “环环,你怎么啦?我怎么你了?”大旦说。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下去扶她,把她抱上炕来。

  “我抱你上来。”大旦说。

  环环又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钻进了被窝。大旦一动也不动。

  “你来。”环环说。

  大旦还是不动。他怕环环哄他。

  咯儿咯儿,环环笑了两声。“来呀。”环环说。

  大旦放心了。他想他这次得小心一些,不能让环环再把他从她的身子上弹下来。可一挨着环环身子,他就不由自己了。

  “环环!”他叫着,“环环!”

  大旦感到身子底下的这个女人变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他和她太亲了。他想给她说尽天下的好话,可他一句也想不出来,只一声一声地叫着,“环环,哦,环环。”他想把他化成水,渗到女人的身子里边去。他像在做一件可心而又费力的事,猴急又没办法。突然,他不动了。他的心里正拱动着一种悲酸的潮水。他把脸慢慢贴上环环的肚子。他趴在环环身上哭了起来,泪如泉涌。环环吓了一跳。

  “环环,”他哭着说,“你让我没一点办法。”他说,“你比我妈还亲!”

  环环又感动,又有些怜惜他。她用手指头在大旦多肉的脊背上摩挲着。她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环环按本地人的规矩,给她阿公爸老旦请了个安,倒了老旦的尿盆,又给老旦点了一锅旱烟。然后给老旦说:

  “爸,我到姨夫家去呀!”

  “姨夫?哪儿蹦出个姨夫?”老旦说。

  “赵镇让我叫他姨夫。”环环说。

  “噢,噢。”老旦说,“以后甭提赵镇,他和我有仇哩。”

  环环觉得阿公爸有些好笑,便咯儿咯儿笑了两声。她笑的时候,总是发出那种咯儿咯儿的声音。

  “我不骗你,你甭笑。”老旦说。老旦也笑了两声。

  那时候,老旦的心情还好,但一会儿就由晴转阴了。环环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环环裤兜里露出来的那一截手帕。他突然感到这女人身上有一股妖气。到吃饭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坏了。

  “娶个女人,还要自己做饭,这算什么世界!”他说。

  “环环说,赵镇婆娘一满月,她就回来。”大旦说。

  “满月,满月,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去。”老旦说。

  “你事先和人家说好的你怪谁。”大旦说。

  “你听着,你的媳妇可是用两亩白菜换来的。”老旦说,“裤兜吊着一截花尾巴,惹谁哩?”他说。他看见大旦没有吭声,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没什么说的。”大旦说。

  “你当然没说的,你娶了女人当然就没说的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告诉你,你要治住她。”

  “做什么治她?怎么治?你说的我不懂。”大旦说。老旦想了一阵,也实在想不出一个非常新鲜的办法。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

  “反正你得治住她。”

  “白菜是赵镇给你要的。”大旦说。

  “对,是赵镇,这我知道。我迟早要整倒他。我早就想整倒他了。我不会放过他的。”老旦说。

  他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

  事情出在环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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