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傍晚,环环像往常一样,依次点着了两个土炕里的柴禾,用扇子猛搧了一阵,浑黄的浓烟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老旦和大旦像老鼠一样从门洞里跳出来,站在院子里喘气,看浓烟从烟囱里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天有些阴,烟不往上走,游蛇一样在地上爬动着。一会儿,环环提着扇子,也从门洞里跳出来,和老旦大旦一起等着烟雾消退。他们互相看着,咳嗽了一阵。烟雾弥漫了院子,屋里的烟就少了,他们便走进去,点灯,然后吹灯,然后睡觉。

  老旦没点灯。他想一个人躺在黑暗里。他要再想一想他和赵镇的事情。按老旦过去的脾气,他一时也憋不住,立刻会揪住环环问个明白。但这一次的事情太不平常,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恨赵镇,恨了好多年,可一直不具体,这回具体了,他想事情一具体就好办了。一想到这个,心就不停地敲打他胸膛上的那块骨头,发出一阵快活的响声。他感到浑身的血像跑马一样在血管里乱窜。他翻过身想了一阵,翻过身又想了一阵,然后平躺着继续想。夜深人静,能听见大旦和环环在另一间屋里的响动。这种响动惊扰了他许多夜晚,他已很熟悉了。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种响动在他的心里引起过许多感受,可一句也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大旦是他的儿子,环环是儿媳妇,他怎么说?所以,也仅仅只是感受。就连这感受也是一种罪过,最好没有感受,最好不听他们的响动。可偏偏在晚上,什么声音都会传得很远、很清楚。它要往我的耳朵里钻嘛,我总不能塞着耳朵睡觉,我总不能说睡就睡得人事不省。他总这么安慰自己。有时候他真想让大旦做点什么事情,可三更半夜能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想不出来,也就只能忍着,一直到那种响动渗进深深的夜里,他才能安稳地睡过去。现在,那种响动又从老地方传了过来,一切照;日。他甚至能听出,哪一声是大旦弄出来的,哪一声是环环。但现在,老旦已有充分的理由让他们终止那种响动。他想,他决不是和儿子过不去,他决不愿打扰他们。可事情总不能不说,这么大的事情,大旦还蒙在鼓里哩。他一边想着,一边从炕上摸下来,走出屋门。

  大旦屋的门窗都关闭着,像一大一小一长一方两个黑框。响动声,就是从那两个黑框的缝隙之间流露出来的。

  我实在不想惊扰他们,他想。

  我不能这么站在屋外听,他想。

  然后,他叫了一声:大旦!

  响动声突然消失了。老旦立刻想到了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他想他们一定张着眼睛,听着屋外的动静。他咳嗽了两声。“是我,大旦。”他说,“你到我屋里来,我有事和你说。”

  “明天说不成?”大旦的声音很虚。

  “不成。”老旦说。

  等听见了大旦穿衣服的声音,他才转回屋,点上油灯。大旦裹着一件棉祆,光着腿来了,一进门就往热被窝里塞,两只手压在屁股底下。

  “还是热被窝好,冷死人了。有事你快说。”大旦说。他不停地抖着腿,时刻准备回自己屋里去。环环还在等着他。

  “我快说不了。”老旦说。

  “快说不了就慢说,』总不会说到大天亮。”大旦说。

  “说,你说,我听着哩。”大旦说。

  “你听个毬。你媳妇和赵镇睡觉哩!”老旦说。

  大旦身子一挺,脖子直了。一会儿,又软了,头真的成了一块生姜疙瘩,吊在胸膛上。

  “你不知道这事吧?”老旦说。

  “我知道。”大旦说。

  老旦没想到大巳会说出这么一句,脖子也突然直了。不过,他没像大旦那样软下去。他一直梗着,朝大旦扑闪着眼睛。大旦知道他爸在瞪他。他没抬头。

  “你知道?你说你知道?你知道咋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问她?你个驴日下的,你看你个驴日下的,你没问她?”老旦说。

  “哈!”老旦说。

  “环环对我不坏。”大旦说。

  “你媳妇和我仇人睡觉,你说她对你不坏。哈!”老旦说。

  “环环不去赵镇家就行了。”大旦说。

  “一碗水泼出去了,地湿了!”老旦说。

  “太阳一晒就会于。”大旦说。

  老旦的眼睛不闪了。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我不想这事,不想就等于没有。”大旦说。

  老旦还没有想出合适的话。

  “就这事?说完了没?我走呀。”大旦说。

  “你个驴日下的。”老旦说,“你不问我问。”

  “你问去。”大旦说。

  大旦把两条光腿从被窝里抽出来,两只光脚很熟练地塞进鞋里,走了。

  “我当然要问!”老旦冲门外喊着,“我为什么不问!”

  第二天吃完早饭,环环要收拾碗筷,老旦拦住了她。

  “我有事问你。”老旦说。

  大旦朝地上吐了一口,拂袖而去。老旦没理他。环环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伸出去,一只手的大拇指勾在裤兜边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颏,等老旦问话。

  “赵镇勾引你了?”老旦一点弯子也不拐。

  “我不知道。”环环说。

  “你勾引他了?难道是你勾引他了?”老旦说。

  “我不知道。”环环说得很诚恳。

  “你把你的那截鸟尾巴塞进裤兜里去。”老旦说。

  环环看着裤兜边露出的一角手帕,没动。

  “塞进去。”老旦说。

  环环很不情愿地把它塞进去。她看了老旦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一边。

  “就是你勾引他,你也不能这么说。是他勾引你!”老旦说,“我要让双沟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你不想让我活人,我就死。”环环说。

  “这我不管,我这就去找村长马林,到时候你和他们说。”

  “我是你家的媳妇,你不嫌丢人?”环环说。

  “丢人?对,丢人。就因为丢人,我才要让人都知道这事,舍不了娃,就打不住狼,这话你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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