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林家的屋檐头树权上挂满了玉米棒子。玉米颗粒饱满,像一排金黄的牙齿。冬天地里没活,鸡窝早已盖好,无事可干的时候,马林就把手抄在袖筒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仰头看那些玉米棒子。老旦从门外走进来,叫了一声村长。马林的眼睛还在那些金黄的玉米上。几只麻雀飞来飞去,急得喳喳叫,尾巴一翘一翘。它们嘴大小了,一粒玉米也啄不走。

  “你看我这些玉米,越来越让人爱。”马林说。

  “我没心思,我家有的是。”老旦说,“我儿媳妇让赵镇睡了。”

  马林想笑,可马林作出的是一副惊异的表情。

  “是么?”马林说。

  “你甭装洋蒜,你早知道了。”老旦说。

  “你看,我还真不知道这事。”马林说。

  “这回你可得管。”老旦说。

  “捉奸捉双,听来的话难辨真假,我怎么管?”马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你把村上理事的人叫齐,晚上去我家。”老旦说。

  “环环愿意说?这号事她愿意说?”

  “你是村长,她敢不说?”老旦说,“问什么她说什么。”

  还有什么事能比调查一桩男女奸情更激动人心呢?没有。村长马林很快就找齐了几位理事的人,在晚饭之后来到了老旦家。上房厅里摆着一排小板凳,他们挨个儿坐上去,表情严肃。老旦说倒水。环环便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水。大旦想出门,马林说你不要走,听听没什么坏处。大旦蹲在墙角,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像睡着了一样。马林说我看就让环环找个地方坐下说。环环说我不坐,我就站着,站着一样说。马林说那就站着说吧,老旦你坐下。老旦说我蹴着,我喜欢蹴。老旦把头扭向环环说,问你什么你说什么。环环说,噢。

  他们问得很仔细。他们说环环不是我们爱管闲事,是你爸老旦让我们管,好事坏事都是双沟村的事,就是管不了听听也好。老旦说就是就是,我就是让你们听听,听听就清楚了。马林说我们知道这号事说起来有些夯口的,说到底不是个光彩事。环环说没什么夯口的,问这号事的人比做这号事的还不要脸。马林他们怔了一下。马林说环环你这不是骂我们吧?环环说我没骂。马林说骂也好没骂也好,我们不和你计较,你比我们年轻,懂事太少,你们说是吧?其他人说就是就是。老旦说咱甭说废话,你们接着往下问。马林他们便接着往下问。环环开始讲那天洗衣服和尿衤席子的事了。

  “姨夫给我提了两桶水,水很凉,直往人的骨头里凉。我以为姨夫要出门,可他没有,他把偏门插上了。我的心咚咚地跳。”

  “后来呢?后来?”

  “后来,他走到我跟前,看我洗衣服。”

  “那时候你心里咋想的?”

  “我没咋想,我洗衣服,水很凉。”环环说。

  “再说,往下说。”

  “姨夫说你看你的手,红了。我说水太凉,姨夫就拉住了我的手。”

  “你甭再姨夫姨夫的。”老旦说。

  “甭打断她,让她讲。一打断就会讲乱。”马林说。

  “他把我抱进了柴房。”环环说。

  马林他们大张着眼睛和嘴,等环环讲下边发生的事。可环环不说了。

  “说么。”马林说。

  “后来,就发生了那事。”环环说。

  “太轻巧了,说得太轻巧了。”马林说,“我听不出是谁勾引了谁,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其他人说。

  “他总要先做什么事吧?比如衣服,你的衣服,他总要,你看这话真难出口,他总要先解你的衣服吧?”马林说,“你的衣服是他解的吧?”

  环环点点头。环环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老旦站了起来。

  “怎么样,是赵镇勾引人吧?事情太明白了。环环,你接着说。”老旦很激动。

  “他解了两个钮扣,剩下的是我解的。”环环说。

  泪水突然夺眶而去。环环受不住那种熬煎了。

  “你们太不要脸了,你们想听,我就都给你们说了。他脱了我的裤子。他弄了我。我愿意他弄我。这回你们满意了吧?鸣哇——”环环放声大哭。她扭身跑进了屋子,咣一声关上门。

  大旦像遭了蜂蜇,一蹦子跳起来,追了过去,摇着门扇。

  “环环,你开门,环环。”大旦叫着。

  谁也没想到环环会这样。他们感到有些尴尬,互相瞅着。他们正听得上心。他们咀嚼着环环的每一句话。环环的话使他们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们进入了角色。他们甚至感到和环环干那件事情的不是赵镇,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大张着眼窝,看着环环的脸,眼珠子一动不动……他们听得紧张而舒坦。他们谁也没想到环环会哭。他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老旦,你看这事。”马林说。

  “一口气好忍。”有人说了一句。

  “说的是,一口气好忍。”马林觉得这话说得太是时候了。他站起来,在老旦肩膀上拍了几下,“什么气都是人忍的,你说是吧?那你就忍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他人都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超然而亲切地看着老旦。

  “忍了吧。”他们说。

  “老旦你在,我们走了。”马林说。

  他们排成一队,从大门里走了出去。他们已忘记了尴尬,剩下的只是满足。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们时不时会想起环环给他们讲述的一切。他们会禁不住笑几声。“驴日的赵镇。”他们还会这么骂一句,不带一点恶意。

  走出大门,他们听见老旦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怎么能忍?驴日的你们。有人说村长你听,老旦骂我们哩。马林说噢么,让他骂去。他们分别隐进各自的家门,黑暗中响起一阵插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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