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一件对这种天气而言太厚的大衣,匆匆忙忙离开了家。这是1941年,一场新的战争已经开始。她给伦纳德留了张字条,又给瓦尼萨写了一张,便果断地朝河边走去。她心里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即便此刻,眼前的景色还是让她分了心:这绵延起伏的牧草地,教堂,还有三两成群的绵羊,白色中夹杂着斑斑黄绿,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吃草。她停了下来,望望羊群和天空,但还是继续向前走去。那一个个声音在她身后低低响起。轰炸机在空中嗡嗡作响,她仰面搜寻天空,却未发现飞机的踪影。她走过一个农夫身边,这人(他是不是叫约翰?)头不大,体格健壮,穿了件马铃薯色的背心,正在清理穿过柳树林的一条沟渠。他抬起头看她一眼,冲她点点头,又低头望着浑浊的沟水。当她经过农夫走向河边时,她不禁想到,他能在柳树林里清理沟渠,真是人生有成,幸运至极;而她自己却失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作家,的确不是,只能算是个古里古怪的才女而已。昨晚的雨在路上留下了一个个水洼,映射出一片片天空。她的鞋微微陷入松软的泥土。她失败了。此刻,那一个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在她视野之外喁喁哝哝、嘤嘤作响;就在她身后,在这儿,不,一转身,它们便跑向别处去了。那一个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而阵阵头疼也如雨水般注定要向她袭来。这疼痛将摧毁她的身心,并取而代之。头疼即将向她袭来,而一架架轰炸机(是不是她的幻觉所致?)则似乎又一次出现在空中。她来到防护堤旁,攀上河堤,又下到河边。河的上游处有名渔夫,由于离得很远,他不会注意她的,不是吗?她开始寻找一块石头;她迅速而有条理地搜寻着,似乎是按着一个秘方--必须严格遵守才会有效的秘方--搜寻着。她挑选了一块大小形状与猪脑壳相仿的石头,将它抓起,塞进大衣口袋(大衣的毛领搔着她的脖子)。即便此刻,她也感到这石头冰凉冰凉,注意到它如粉笔灰般的表面和色泽:奶黄色夹着绿色的斑点。她站在紧靠河水处。河水拍击着堤岸,将岸边大小不一的污泥洼填满清湛的河水。与这洁净的河水迥然相异的是,河面上覆盖着一层黄褐相间、斑斑驳驳的东西,宛若一条坚实的道路,沿着整个河岸延伸出去。她向前走去,连鞋也没脱。河水挺凉,但还能忍受。她收住脚步,站在齐膝深的冰冷的河水中。她想到了伦纳德,想到了他的双手,他的胡须,还有他嘴角边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她又想到瓦尼萨,想到孩子们,想到维塔和埃塞尔:她想到那么多人。他们都失败了,不是吗?突然间,她觉得自己万分地对不起他们。她想像着自己转过身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块石头,返回家去。或许她还来得及将那两张字条毁掉;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她还能实施那最后的善举。然而,站在这没膝深的湍急的河水中,她还是决定不那么做。那一个个声音就在身边萦绕,头疼正向她袭来。如果她再将自己交给伦纳德和瓦尼萨照看,他们是不会再让她离开的,不是吗?她下定决心,执意要他们让自己离去。她踉踉跄跄地(河底泥泞黏滑)向前走去,直至河水淹到腰部。她将目光投向上游的那个渔夫。那渔夫穿了件红色外套,并未看见她。这黄色的河面(靠这么近看,河面更接近苍黄,而不是褐色)映照出阴郁的天空。这便是她最后看到的真实场景:一个身穿红外套的打渔人,还有那方倒映在晦暗浑浊的河面上的多云天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觉着自己是下意识地)在水中举步前行,跌跌绊绊,被那块石头拖着走进水里。不过,她一时间似乎也没觉着什么,似乎只是又一次失败而已;只是冰冷的河水,只要她往回游,便很容易脱身。然而随后湍急的水流包围了她,以其突兀而巨大的力量将她攥住,仿佛一个强壮的男人从河底站起身,拽住她的双腿,紧紧贴在他胸前。这种感觉十分真切。
一个多小时之后,她丈夫从园子里回来。"太太出去了。"女佣说道。她正充填一个破旧的枕头,羽绒四下飞散。"她说一会儿就回来。"伦纳德上楼来到起居室听新闻。他发现桌上有一个写明给自己的信封,里面是一封信。
最亲爱的:
我肯定自己又要发疯了,我感到我们已无法再一次挺过这种糟糕的时刻。这次我是恢复不过来了。我开始听到种种声音,无法集中思想。因此,我将要做的事看来是最佳选择了。你已尽你所能给了我最大的幸福。你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我想,在患上这可怕的疾病之前,我俩是最幸福的一对。我无法再抗争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毁了你的生活;我知道没有我你照样可以过下去,我知道你能行。你瞧,我甚至无法好好写这封信;我根本读不下去。我要说的是,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是你给的。你待我一直耐心至极,温存至极。我要说--我要说的话每个人都知道。如果说以前有谁有可能救我,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现在,除了你的温存仁爱,一切都化为乌有。我不能再破坏你的生活了。我觉着,世间的夫妻没有比我们更幸福的了。
伦纳德冲出房间,奔下楼去。他对佣人说道:"我想伍尔夫太太出事了,她恐怕是要自杀。她往哪儿走的?你看着她离开家的吗?"女佣慌了神,哭了起来。伦纳德冲出屋子,直奔河边。他走过教堂和羊群,走过柳树林。他来到河边,除了一个穿红外套的男人在捕鱼外,他没看见其他人。
她随着水流急速漂浮,如同在飞一般,那姿势真是怪异:双臂向外伸出,头发顺水而漂,毛皮大衣的下摆在她身后翻滚。她笨重地漂过一束束粒状的棕色的日光。她漂得并不算远,双脚(鞋已不知去向)不时撞击河底,掀起一簇悠然而上的污物--尽是些黑乎乎的枯枝烂叶;待她漂走消失后,这些污物仍浮在水上,几乎一动不动。几条黑绿相间的水草勾在了她的头发和大衣的毛皮上,有几刻工夫,一大束水草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但随后便脱开并漂走了,浮在水面上,时而缠绕在一起,时而散开,时而又缠在一起。
她最终在位于索斯伊斯特的大桥的一个桥墩下停住了。水流压迫着她,搅扰着她,可她仰卧在河里,脸贴着那低矮、四方形的石桥墩底部,纹丝不动。她蜷缩在那儿,一条胳膊弯在胸口处,另一条则浮在她臀部的隆起处。在她上方一段距离便是波光粼粼、漪澜荡漾的水面。天空映现在河面上,随波摇曳,布满白云。白嘴鸦如黑色的剪影,时而飞掠河面。轿车、卡车轰隆隆驶过大桥。一个不满三岁的小男孩在母亲的陪伴下穿过桥面,直奔栏杆边,将它手中的一根树枝塞进栏杆的板条间,好让它落入水中。孩子的母亲催他离去,可他硬要再待一会儿,看着那根树枝被水流带走。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初的一天,小男孩和他母亲站在桥上,那根枝条在河面上漂流,而弗吉尼亚的尸体则沉眠于水底,似乎她在睡梦中见到了水面、枝条、小男孩及她母亲,还有天空和白嘴鸦。一辆满载士兵的草绿色卡车驶过桥面,士兵们冲着刚扔了树枝的男孩挥手致意。男孩也朝士兵们挥手,还要母亲将他抱起来,好使自己能将士兵们看得更清楚,也好让士兵们更好地看清他。所有这一切都在大桥上发生,在其木料与石板间回荡,亦渗入了弗吉尼亚的尸体。她的脸侧着紧贴在桥墩上,将这一切--卡车和士兵、母亲和孩子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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