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去买花呢。克拉丽莎佯装生气(尽管她喜欢做这类事情),将萨莉留在家里打扫卫生间,自己跑了出去,说半小时内一定回来。
这儿是纽约市,时值二十世纪末。
屋子的前厅大门敞开,屋外则是六月的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克拉丽莎在门口收住脚步,如同她在游泳池边停下脚步以注视湛蓝的池水拍打池边的花砖,网眼般晶莹剔透的阳光在蓝晶晶、深悠悠的池水里摇曳荡漾。她仿佛正立于泳池边,稍停片刻,暂缓跃入水中,以推迟冷水刺激时膈膜的急速收缩及突然没入水中的震颤。喧嚣嘈杂的纽约已日益老朽,正沉向无底深渊。但在它的夏季总会出现几个如今天这般的早晨--带着一种新的生命宣言向四面八方袭去,那势头如此勇猛,几乎显得滑稽可笑,犹如动画片里的什么角色,虽然受了无穷无尽、骇人听闻的惩罚,到头来却总是毛发无损,完好无缺,随时准备着忍受更多的惩罚。今年六月与往年一样,西十街上的树从它们立于其间的狗粪及包装纸中绽出纤细而完美的嫩叶;隔壁那位老太太窗台上的花箱,平常土里总是插满了褪色的塑料红天竺葵,今年冒出了一枝野蒲公英。
能活在六月的早晨真令她欣喜和惊诧,而享受如此优厚的待遇--仅需办一件简单的小事--又几乎令她有了负罪之感。她,克拉丽莎.沃恩,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在她这个年纪,干吗要否认这一点呢?)有花要买,有个晚会要开。当克拉丽莎从门厅走下石阶时,她的鞋子与棕红色的布满云母的第一级台阶轻轻碰擦。她五十二岁,只有五十二岁,而且身体健康,异乎寻常地健康。她今天感觉极好,与那天她在韦尔弗利特时丝毫不差。那天,十八岁的她信步从玻璃门里走出来,那天的天气与今日非常像--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晴得几乎令人痛楚,到处生机勃勃。蜻蜓在猫尾巴草丛中盘旋绕飞,空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还夹杂着松树的气味,它使青草的气息愈发清新浓烈。理查德紧随她走出屋外,一手搭在她的肩头道:"嘿,你好哇,达洛威太太。"达洛威太太这名字是理查德想出来的,是他那晚在宿舍喝醉了酒后突发奇想的产物,因为他说沃恩这名字对她不合适。他以前就说过,她的名字应与文学作品中一位著名人物的名字相同。尽管她想叫自己伊莎贝尔.阿切尔或是安娜.卡列尼娜,还与理查德争过一番,但理查德仍坚持说,达洛威太太这一名字显然是她惟一的选择。
原因是她现在的名字克拉丽莎太明显,自会引起别人注意,而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她的命运问题。她,克拉丽莎,显然不会受婚姻不幸之苦,亦决不可能自绝于火车轮子之下;她将来定会魅力无穷,前程似锦。因此,她必须叫达洛威太太,将来也只能叫达洛威太太。"这天气美不?"达洛威太太那天早晨对理查德说道。他回答她道:"美即是邪恶,我更喜欢金钱。"他喜欢开玩笑,而克拉丽莎呢,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又是惟一的女孩,觉着自己有资本多愁善感一些。倘若那天是在六月底的话,她和理查德便该已经好上了。大概整整一个月以前,理查德离开了路易斯的床(路易斯可是个爱想入非非的农场小伙子,是肉欲的化身),转而上了她的床。
"呣,我恰好就爱美。"她说道。她从肩上拽过他的手,咬着他的食指尖,原本想轻轻地咬,但却咬得重了些。她当时十八岁,重新取了名字。她可以做一切喜欢做的事。
克拉丽莎走下石台阶去买花。她的鞋子在石台阶上发出如砂纸打磨物件时的柔和的沙沙声。对于理查德既走鸿运("美国文学中一个痛楚而富有预见性的声音")又患重病即将去世("你根本没有淋巴细胞,我们一个也没看见")这一事实,她为什么不觉着更忧郁些?她究竟怎么啦?她爱理查德。她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他,但可能她对这夏日的爱还要略多一些。她爱这普通夏日早晨的西十街。她觉着自己像个放荡不羁的寡妇,黑面纱里罩着一头刚经漂染的假金发,两眼紧盯着丈夫死后合适的男人。在他们三人之中--路易斯、理查德和克拉丽莎--克拉丽莎总是最铁石心肠的一个,却又是最容易坠入情网的一个。她因此在过去三十多年里一直遭人嘲讽。很久以前她便打定主意不再介意,让自己充分享受放荡不羁的生活。正如理查德所言,她的这些想法与一个令人讨厌而又早熟的孩子的想法颇为相似,令人又恨又爱。她心知肚明,一个像理查德这样的诗人会坚定不移地走过同样的早晨,对所见所闻编辑修删一番,除去次要的、微不足道的丑与美,搜寻藏于这些贵族居住的老式砖屋,那风格肃穆质朴、结构错综复杂的圣公会教堂及那位正在溜一条杰克拉塞尔小狗(这些好斗的、生着罗圈腿的小狗突然间充斥了第五大道)的精瘦中年男人背后的那经济与历史的真实;而她,克拉丽莎,只是漫无目的地欣赏那些宅子、教堂、那男人和他的狗。她知道自己这样挺孩子气,毫无个性可言。如果她(此刻,并在她这个年龄)公开表白自己这份爱,那她的爱便会将她打入头脑简单、受骗上当者之列,即那些手拿带电子吉他的基督教徒,或那些答应不再胡闹以换取生计的夫人太太们。尽管如此,这种不加选择或鉴别的爱,对她而言却完全是严肃认真的,仿佛世间任何东西都是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意志的一部分,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名字;而这种名字无法用语言来传达,只是对某一事物本身的所见所感而已。这种执着不移、经久不衰的魅力便是她所谓的灵魂,(这个词挺感性的,用起来也叫人难堪,可除了用这个词以外,又怎样称呼它呢?)即那个在想像中当肉体衰亡之后仍将存在的部分。克拉丽莎从未与别人谈起这些。她可不是个爱滔滔不绝或唧唧喳喳的人,她只是对看上去便很美的东西发点赞叹。而即便如此,她也会表现出成人的矜持与含蓄。美即是邪恶,她有时会说,我更喜欢金钱。
今晚,她将举行一个聚会。她将在自己那套住房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摆满食物和鲜花,让才子要人济济一堂。她要自始至终照顾好理查德,别让他过分劳累,然后陪他去市区出席颁奖仪式。
她站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交叉的街角处,挺直腰板等候绿灯。就是这个女人,威利.巴斯想。他有几天早晨遇见过她,差不多就在这地方。那时这个半老徐娘一副嬉皮士打扮,头发还是那么长,还是那种充满挑衅意味的灰白色。她早晨外出,上身穿了件男人的棉衬衫,下身穿的是条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颇具异国情调便鞋。(印度的?中美洲的?)这女人仍有那么点儿性感,仍有那么点儿放荡妖妇般的魅力。然而今天早晨她看上去却不怎么样,瞧她那件大衬衣,还有那双古里古怪的鞋子,身体挺得直直的,抵御着地球的引力,活像一头雌猛犸象,沼泽的污泥已没到膝盖,站在那儿休息片刻,摆出一副庞然大物的高傲至几乎是冷若冰霜的模样,佯装注视着河岸尽头的嫩草;然而,它心里渐渐明白:它孤立无援,动弹不得,且天色已黑,豺狼即将出动了。她耐心地等候着绿灯。二十五年前,她准是个大美人;男人们哪怕死在她怀里也会满心欢喜。威利.巴斯能洞悉一张面孔的历史,并且懂得现在的老人亦曾有自己的青春年华--对自己这种能力他颇感骄傲。绿灯亮了,他向前走去。
克拉丽莎横穿第八街。她酷爱那台被人丢弃在路边(傍着一台漆成了纯白色的水泵)的坏电视机,还喜欢小商贩那堆满芥蓝、桃子、芒果的手推货车,每种水果都有一个标价牌,牌子上的每个标价后面都跟着一长串的标点:"1.49美元!!""一块钱三只!?!""每只五十美分!!!!!"。
在前面的拱门下,一个身着做工考究的黑色衣服的老太太站在乔治.华盛顿分别是军人和政治家形象的两尊塑像之间(这两尊塑像的脸部均已遭风雨侵蚀),似乎正在唱歌。正是这座城市的挤压和膨胀、它的错综复杂、它的永无止境的生命才让你为之怦然心动。你当然知道那个故事,说当年还是一片荒地的曼哈顿是用几串珠子买下来的,可你也一定会相信:曼哈顿自古以来便是一座城市;如果你在它下面挖掘,你会挖出另一座城市--更为古老的城市的遗迹;你会相信,如果你继续挖下去,还能挖出一座又一座更古老的城市的遗迹。在那座公园(克拉丽莎此刻已过街走进那座公园,那老太太便在那儿仰头吟唱)的水泥及草坪下面,散布着被埋在公共墓地里的人的遗骨;一百年前,这块墓地只是稍加平整,便成了华盛顿广场公园。克拉丽莎踏过死人的遗骨,几个男人悄声兜售着毒品(并非向她兜售),还有三个穿旱冰鞋的黑人姑娘飞速滑过她身边,而那老太太则仍在不成调地高歌:"啊……"克拉丽莎想到自己的好运,想到这双好鞋(趁巴尼商店降价时买的,但无论如何毕竟是双好鞋),便怦然心跳,激动不已。这儿毕竟是公园顽固不变的肮脏之处,即便有青草花丛的遮盖,也掩饰不了它肮脏的面目。这儿有的是毒品贩子,(若他们发现情况不妙,他们会杀了你吗?)有的是精神错乱的人和受过惊吓或遭遇过挫折的人。他们的好运(如果他们曾经有过好运的话)早已荡然无存。尽管如此,她仍然热爱这世界,热爱它的粗犷,它的永不破灭。她知道,其他人,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也一定爱它,只是无人说出具体的缘由而已。如果不是热爱这里,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们苦苦奋斗,以求生存?让我们无论作出什么让步,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都义无反顾?即便我们的命运比理查德更凄惨,即便我们瘦骨嶙峋,大便失禁,我们仍然拼命挣扎着想活下去。这就是关键之所在,她心想。车轮在钢筋混凝土上嗡嗡作响,乱糟糟地冲击着路面;如床单般大片大片的水从喷泉中喷涌而出;几个光着上身的年轻男人在抛飞盘,小商贩(来自秘鲁,来自危地马拉)那些银白色的手推车中散发出浓烈的、带肉香味的烟雾;老头老太们坐在长条凳上尽情享受着阳光,摇头晃脑,低声交谈;四周不时传来车鸣声,杂乱无章的吉他声;(那边有一群衣衫破烂的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是不是在弹奏《八英里高》这支曲子?)枝叶在树丛中熠熠闪光;一只长满斑点的小狗在追逐鸽子,近旁一台收音机播放着《永远爱你》这首歌曲,而那穿黑衣服的女人则仍在拱门下唱歌:"啊……"她穿过广场,冷不防溅了一身喷泉水。这时,沃尔特.哈迪走了过来。他体格健壮,穿着短裤和白背心,迈着欢快而矫健的步伐朝华盛顿广场公园走来。"喂,克莱尔。 "沃尔特热情招呼道,那步态挺像个运动员。他俩为该如何接吻亲热倒是好生难堪了一阵。沃尔特将嘴唇对准克拉丽莎的双唇,而克拉丽莎却本能地将嘴掉向一边,让自己的脸颊对着他。可她随即反应过来,又将脸掉回,但还是迟了半秒钟,结果沃尔特的嘴唇只碰到了她的嘴角。我太古板了,克拉丽莎暗自忖道,简直像个老太婆。我对人世间的美迷恋不已,却仅仅因为本能的害羞而不愿亲吻朋友的嘴。三十年前,理查德曾对她说,她生得挺像海盗的女儿,可在她豪爽妖媚的外表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乡村婆娘;而此刻她所表现出来的正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太因循守旧,这便是她受苦受罪的原因。难怪她女儿讨厌她。
"很高兴见到你。"沃尔特说道。克拉丽莎知道--她能确确实实地看出--沃尔特此刻正按一系列复杂细微的刻度在心里估量着她这个人的重要性。不错,她就是那本书里的女主角--那本由一个近乎传奇式的作家所创作的小说中的女主角,人们对这部小说抱有很高的期望。然而,遗憾的是这本书并不成功,不是吧?批评家们对它颇有微词;它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沃尔特断定,这女人颇似一个被废了爵位的贵族,尽管很有趣,却没有特别的重要性。她知道他有了结论,于是嫣然一笑。"你星期六在纽约打算干什么?"她问道。"埃文和我就在城里过周末,"他说道,"他喝了那新调制的鸡尾酒感觉好多了,他还说今晚要去跳舞呢。""这是不是过分了点儿?""我会看好他的,不会让他太累着。他只是想重新与外界接触而已。""你觉得他今晚会愿意到我这儿来吗?今晚我们将为理查德举行一个小聚会,祝贺他荣获卡鲁塞斯奖。""哇,理查德太棒了。""这事你知道,对吧?""当然知道"这种奖项可不是每年一度的那种。他们不定名额,而诺贝尔奖及其他所有奖项都是定名额的。只有当他们发现有谁在专业领域具有不可否认的重要地位时,他们才会发奖。""这倒挺不错。"
"是的。"她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前一个获奖者是阿什贝里,再前面分别是梅里尔、里奇及默温。"沃尔特那宽阔而天真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克拉丽莎觉得纳闷:是不是他不知道这些名字?或者……是不是他听了这些名字后心里酸溜溜的?是不是他觉得自己也有能力去竞争这个奖?
"我很抱歉,未能更早将聚会一事告诉你,"她说道,"我根本就没想到你会在这儿。你和埃文周末从来就没在城里待过。"沃尔特说他肯定会来,还说,如果埃文愿意的话,也带他一块儿来,尽管埃文有可能会省下点力气去跳舞。如果理查德得知沃尔特也被请来参加晚会,他自然会大发脾气,而萨莉肯定会站在他一边。对此,克拉丽莎很理解。自负的人对沃尔特.哈迪的看法,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理解的了。沃尔特已经四十六岁了,但还总穿着耐克运动服,戴着棒球帽。他写浪漫小说,尽是那些肌肉健美发达的年轻男人的爱与失落的故事,他因此赚了一大笔钱;他能随着室内音乐通宵达旦地跳舞,乐此不疲,犹如一个德国牧羊人因找回自己的牧羊棍而兴高采烈。像沃尔特这种人在彻西区和格林威治村可谓比比皆是,随处可见;这些人,三十岁也好,四十岁或年纪更大些也好,都认为自己从来都是潇洒开朗,充满自信,而且身强体壮;觉得自己孩提时代便不曾是性格孤僻或举止怪异的孩子,从未受人奚落辱骂或遭人鄙夷嫌弃。理查德认为,青春永驻的同性恋男人比引诱小男孩的男人对自己的事业危害更大。诚然,沃尔特并未让成人所特有的讥讽与玩世不恭的幽灵钻入他对名望、时尚及最时髦的餐馆的兴趣之中。一点儿也没有。然而,正是他这种热望与纯真赢得了克拉丽莎的赞赏。我们之所以热爱孩子,其中部分原因不正是他们生活在讥讽和玩世不恭的王国之外吗?一个男人希望自己更加年轻,要求得到更多的欢愉,这有什么可怕?再说,沃尔特并非堕落之人,至少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堕落之人。他尽自己之所能去写最好的书--那些充满浪漫、牺牲及逆境中的英勇刚毅的好书。毋庸置疑,这些书会给很多人以真正的慰藉。他的名字时常出现在基金筹措者的请帖上及各种抗议信中;他还常为更年轻的作家撰写推荐新书的广告,但其数量之多,连他自己都为之汗颜。他对埃文的关照可谓真心诚意,无微不至。克拉丽莎觉得,这年头你衡量谁,评判谁,首先得看他心地是否善良,待人是否热诚。有时你会对诙谐、才智等感到厌倦,人人都想表现出一点天才。她很欣赏沃尔特.哈迪那种不知羞耻的浅薄。在这一点上,谁也阻止不了她,即便他的浅薄令萨莉心神错乱,还的的确确促使理查德出言质疑:她,克拉丽莎,是否自己就有点浮而不实,傻里傻气。
"那好,"克拉丽莎说道,"你知道我们住哪儿,对吧?聚会时间是五点。""五点可以。""聚会时间必须得早一点。颁奖仪式定在八点开始,聚会是在仪式前举行,而不是仪式后,因为理查德熬不了夜。""好的。五点钟。到时再见。"沃尔特使劲握了握克拉丽莎的手,迈着二拍子圆舞曲的步子,晃晃悠悠而去,显得那样生龙活虎,精神抖擞。邀请沃尔特参加理查德的晚会差不多算是个恶作剧,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六月的这么个早晨,沃尔特毕竟与克拉丽莎一样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再说,"如果他发现(他似乎没有弄不清的事)克拉丽莎在举行聚会的当天跟他见了面,却故意不提晚会的事,他会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冷落。风儿不停地吹拂着树叶,将它们更为光亮的绿里泛灰的背面掀起。这时,克拉丽莎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企盼,一种令她惊讶的渴求:如果此时此刻理查德在她身边那该多好;但不是现在的理查德,而是十年前的理查德,那个侃侃而谈、无所畏惧的理查德,那个令人讨厌的理查德。她多希望理查德能和她就沃尔特的事再吵一架。在理查德患病之前,克拉丽莎总是和他争论不休。其实,理查德曾为有关善与恶的诸多问题心忧意烦。二十年来,他一直认为,克拉丽莎作出与萨莉同住的决定,即便不算是一种令人生厌的、深深的堕落,至少表现出她的懦弱,而这种懦弱则暴露了整个女性懦弱的毛病(尽管理查德从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以前便认定克拉丽莎并不仅仅代表她自己,而且代表了全体女性所具有的才华和弱点。理查德一直是克拉丽莎最苛刻的、最令她恼怒的伙伴,但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如果理查德与以前一样,无病无灾,他们现在就能聚在一起,为沃尔特.哈迪,为探寻如何永葆青春,为同性恋男人如何喜好模仿那些在中学里折磨他们的男生而争吵一番。这个理查德会就一位年轻的黑人用粉笔在钢筋混凝土上拙劣地模仿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画像一事的种种解释说上半个多小时。倘若这个理查德注意到那只被风吹至空中,犹如水母在空中翻滚的塑料袋,他还会开始唠叨什么化学工业和它无穷的利润。他想要说的还有那只袋子(假如里面装着炸薯片和烂香蕉;又假如是一个疲倦而贫乏的母亲带着她叽叽哇哇、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离开一家商店,不假思索地随手将塑料袋丢弃)如何被风吹进哈德逊湾,一直飘到大海里,而最终一只海龟,一个能活一百岁的生物,如何把这只袋子误认为是水母,一口将它吞下,从而一命呜乎。从这个话题理查德还会直接转到萨莉身上,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会以一种一本正经的(礼节性的口吻询问她的健康状况,问她是否幸福。在他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之后,他总要询问萨莉的情况,似乎萨莉是毫无生气,然而又绝对安全的避难所;似乎萨莉本人(这个不以苦乐为意,饱受折磨而又精明聪颖的萨莉)毫无伤害力,亦无风趣可言,恰似坐落在哪条僻静街道上的宅子,或像一辆性能良好、牢固结实、令人信赖的轿车。理查德挺讨厌萨莉,可他从不承认自己这种厌恶,也从未摆脱过它,从来没有。理查德一直固执己见,认为克拉丽莎骨子里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善于社交的妻子,根本不管她和萨莉并无意对任何人去掩饰她们的爱。他还无视萨莉是个执着而聪颖的女人,一个大众电视制片人。他决不会去管这些。萨莉工作比别人勤奋得多,对社会亦更有责任感,该死的,她还需要做更多吗?还有那些好书,那些因不卖钱而恶名在外的好书--克拉丽莎坚持要将这些书与那些能为她赚钱的书一起出版;他也不会管她的政治信仰,以及她与公共工程署的人所做的一切工作。
克拉丽莎穿过休斯顿街。她心中想到,自己或许能为埃文买点什么小玩意儿,以祝贺他暂时恢复的病体。不能买花;如果花儿对死者略有不宜,那么对病人亦是灾难性的。可买什么呢?索霍一带的商店卖的尽是些晚礼服、珠宝及花哨粗俗的家具。对一个心高气傲、机智聪慧、即便大量用药亦不知能否活下去的年轻小伙子而言,那里委实没什么好买的。人究竟需要什么呢?克拉丽莎走过一家商店,心里想着给朱莉娅买一件衣服。如果她穿上那件小巧玲珑、镶有安娜.玛格纳尼式饰带的黑衣服,那一定会漂亮极了。不过,朱莉娅不穿裙子,她决定要趁年轻(这可是随便什么衣服都能穿的一段短暂的时期)穿男式汗衫和系鞋带的、如煤渣块大的长统皮靴,好让自己神气活现,高视阔步。(怎么她女儿什么也不跟她说?克拉丽莎在女儿十八岁生日时给她的那枚戒指究竟怎样了?)这儿是斯普林街上那家挺不错的小书店,也许埃文会喜欢书的。橱窗里陈列着一本(只有一本!)克拉丽莎的书,那是一本有关一个英国小说家的书(真是罪过,她曾为此书能印上一万册而奔走奋斗,更糟糕的是,现在看来,倘若能卖掉五千本,便算是走运了),这本书与她那本南美洲家世传奇小说是一起交给一家较大的出版社出版的。显然,这书不可能赚钱,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这本书受人尊重,但无人喜欢。橱窗里还有刚出版的有关罗伯特.梅普尔索罗普的传记、路易斯.格鲁克的诗集等,但都不怎么样。这些书太一般,内容又过于具体。你要送给他的应该是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书,能帮他确立自己的位置,帮他探根寻源,并能帮他应对变化的书。你总不能弄些有关名人的闲言碎语来给他,对吧?你不能带给他一个心中郁闷愁苦、忿忿不平的英国小说家的故事,也不能是有关智利七姐妹的命运的故事,写得再漂亮也不行。再说,埃文也不太可能想读诗歌,就像他不可能在瓷盘上画画一样。
看来,在这个有形的物质世界里,并无慰藉可言,况且克拉丽莎担心,艺术,即便是最伟大的艺术(即便是理查德那三本诗集及他惟一的那本晦涩难懂的小说)均无一例外地属于这个有形的物质世界。站在书店的橱窗前,她的脑海里泛起一抹记忆。那是一根树枝在敲击一扇窗户。那声音仿佛是从别处(楼下?)留声机里传来的轻柔的乐声--爵士乐队奏出的那低沉的吟声。这不是她最初的记忆(那似乎是一只在井栏边缘爬行的蜗牛),甚至也不是她第二记忆(那是她母亲那双草鞋,也可能这两次记忆的顺序该颠倒过来),然而她觉着,这次的记忆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使她感到更为急迫,更为深沉,同时给她以神奇般的慰藉。克拉丽莎像是在威斯康星的一所房子里,也许是吧。这是她父母夏日租用的许多房子中的一幢(同一所房子租用两次的情况很少,因为每一所房子都存在某种缺陷,不便母亲编入她一直在写的故事里--《沃恩家的泪迹--威斯康星山谷之行》)。克拉丽莎大概三四岁吧,待在一所她今后不会再回来的房子里,而她对这房子的记忆,除了那树枝外已荡然无存;然而,她对这树枝的记忆却是那样新鲜,比昨天发生的事还要清晰。小号声响起时,树枝敲击着窗户,仿佛树在风中摇曳并奏响了那音乐一般。就在那一刻,她似乎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居住下来,开始懂得比人的幸福更浩大的一种秩序所蕴含的希望,尽管这种秩序已包含人的幸福及任何其他情感。对她而言,那树枝和音乐比书店橱窗里所有的书都更重要。为了埃文,同时也为了自己,她需要一本与她仅剩的那抹记忆具有相同意义的书。她站在那儿,望着橱窗里的书,望着自己映在橱窗玻璃上的影像。(她看上去仍然挺不错,尽管现在不能说漂亮,倒也还算清秀端庄--她这老女人的脸什么时候才会显露皱纹、憔悴及那干瘪的嘴唇?)她站立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她无法为女儿买那件小巧可爱的黑衣服,因为朱莉娅对一位奇怪的理论家崇拜得五体投地,硬要穿T恤衫和军靴。你尊重玛丽.克鲁尔,可她却让你一筹莫展。她生活在贫困的边缘,因种种原因被判入狱,在纽约大学就发表富有激情的关于"性"的演说。你想喜欢她,你竭力去喜欢她,然而最终她因在理性与精神上的坚定和强硬,及她无休止地表现出来的鲜明而强烈的正义感而显得过于专横高傲。你知道她嘲笑你,暗中嘲笑你,因为你舒服悠闲,因为你对女性同性恋者持怪异的想法(她准认为你这些想法是怪异的)。你对自己被视为敌人而感到厌倦,因为你已不再年轻,你的穿着也无标新立异之处。你想冲着玛丽.克鲁尔尖叫:这没有什么不同!你想叫她钻进你的脑袋里待上几天,感受一下你的担忧和愁苦,还有那无名的恐惧。你觉得--你知道--你和玛丽.克鲁尔都罹患同一种致命的疾病,都有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倘若那命运的罗盘再转动一圈,你们本可能成为朋友的。然而事实上,她竟来索要你的女儿,而你却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如任何一个共和党的父亲那样切齿痛恨她。克拉丽莎的父亲喜欢女人穿小巧的黑裙子。他脾气温和,几乎一看便知。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已不再与人争辩,但这只是因为附和他人的观点要容易一些。在前面的麦克杜格尔街上,一家公司正在拍电影,四周是常见的乱哄哄的拖拉式房子、装运设备的卡车及白炽组合灯。这是一个普通的世界,正在拍摄一场电影,一个波多黎各男孩正用一根银白色的竿子撑开一家餐馆的挡雨篷。这儿就是我们这个世界,你就住在里面,心中充满了感激。你努力使自己充满感激。
她推开花店的门走了进去,这门总是有点儿紧。她这高大的、宽肩膀的女人顿时置身于鲜花丛中 簇簇玫瑰,风信子,长满苔藓的层层水仙,还有在茎杆上摇曳的兰花。在这个花店干了多年的芭芭拉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停了一会后,她凑过脸去让克拉丽莎亲吻。
"你好。"克拉丽莎道。她的嘴唇轻轻吻了吻芭芭拉的脸。这一时刻突然变得意想不到地完美。她站在这个光线昏暗、凉爽宜人的小花店里,只觉它像一座神殿,各色花卉充满其间,显得那样庄严肃穆:一束束枯萎的花儿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那一架子的彩带从后墙延伸开去。过去曾有一根敲击窗玻璃的树枝,而在她的卧室里还有一根树枝,那时她长大了一些,大概五六岁吧,树枝上长着红色的叶子。她还记得,即便那时,她仍然怀着崇敬的心情,回想起早先那根引来楼下乐声的树枝。她想起自己喜爱这根秋天的树枝,因为它使她回想起早先那根敲击一所房子窗户的树枝,而她则再也没回过那所房子。除此以外,她对那所房子的记忆已荡然无存了。此刻,她置身于花店之中,只见开在布满柔毛的茎杆上的罂粟花白里泛出杏黄。她想起了母亲,常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放上一罐雪白的法国薄荷油的母亲;她曾噘起嘴,故作惊羡地说克拉丽莎疯了,这姑娘疯了。
"你好吗?"芭芭拉问道。
"好,很好。"克拉丽莎道。
"我们今晚要为朋友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他刚刚获得了这次的文学大奖。""普利策奖?"
"不是。这种奖叫卡鲁塞斯奖。"芭芭拉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但克拉丽莎却以为她在微笑。芭芭拉大约四十岁年纪,是个面色苍白但体态丰腴的女人。她来纽约是为了唱歌剧。她脸上的某个部位--四四方方的下巴或是严厉、毫无表情的眼睛--总让你记起一百年前,人的相貌都相差无几。
"眼下我们店货源较缺,"她说道,"这个星期有五十家要办婚礼。""我要不了多少,"克拉丽莎道,"随便什么花,有几束就行。"此时,克拉丽莎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内疚:虽然她和芭芭拉互相认识,但毕竟只是顾客与店员间的关系,而没有成为要好的朋友。克拉丽莎只要买花都去芭芭拉店里买。一年前,当她听说芭芭拉担心自己患乳腺癌时,还送过她一张问候卡片。芭芭拉的歌唱生涯并未如预想的那么顺利。她差不多靠自己按小时计付的工资生活(住在租来的一套住房里,小得恨不得浴缸就装在厨房里)。那次,她逃过了癌症魔爪。一时间,玛丽.克鲁尔似乎在百合花与玫瑰花的上方盘旋,准备为克拉丽莎花钱买花而惊讶。"我们有一些漂亮的绣球花。"芭芭拉道。"咱俩去看看吧。"克拉丽莎走到冷藏柜前选花,芭芭拉则将她选出的花从盛花的容器里取出,并将这些湿漉漉滴着水的鲜花抱在胳臂里。若在十九世纪,她会是个性格温顺、毫不起眼的乡村妇女,站在花园里,心怀不满。克拉丽莎挑选了牡丹、百合和奶油白玫瑰,而没要绣球花(内疚,内疚,似乎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它)。她还想买点蝴蝶花,(蝴蝶花是不是有点过季了?)正在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什么声音?"芭芭拉问道。她和克拉丽莎走到窗前。"我想是那些拍电影的人搞的。""也许是吧。他们在那儿拍了一上午了。""你知道他们拍什么电影吗?"
"不知道。"她说着转身离开窗户。她神情中带着长者的坦诚,胳膊里抱着花,活像一百年前前世的她的鬼魂,避开路过的一辆吱嘎作响的马车,车上坐满了来自远方城市的外出郊游的人。克拉丽莎仍然站在窗前,注视着乱哄哄的卡车和拖拉式活动房屋。突然,其中一间房子的门开了,一个著名的脑袋钻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脑袋,从远处看去,那脑袋是侧着的,挺像钱币上的人头像。尽管克拉丽莎无法马上认出她是谁(是梅里尔.斯特里普?或瓦尼萨-雷德格雷夫?),但她肯定那女人是个电影明星。她如此肯定是出于自己如帝王般不容置疑的自信心,加之其中一个管道具的男人对女明星解释那声音发自何处时那副殷勤急切的神态(克拉丽莎听不见说的是什么)。那女人的脑袋很快缩了进去,房子的门又关上了。然而,她却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一种提防而不满的情绪,似乎一个天使用她穿着草鞋的脚轻轻踩了踩这个世界的表面,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当被告知一切安然无恙后,又带着疑虑而凝重的心情返回天上;不过,她还是提醒地球上的孩子们,上苍好容易才相信他们能管好自己的事,如若再不小心谨慎,那就要惟他们试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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