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伦纳德、拉尔夫正在校阅书稿,这时,洛蒂招呼道,贝尔太太和孩子们到了。
"这不可能,"弗吉尼亚道,"还不到两点半,他们要到四点才来呢。""他们已到这儿了,太太,"洛蒂以略显漠然的口吻道,"贝尔太太已直接走进客厅了。"马乔里正用细麻绳扎书(她可不像拉尔夫,扎书、检字什么的毫无怨言,这既让人庆幸,又令人失望),她抬头道:"都两点半了吗?我本指望两点半前把这些书扎好的。"听到马乔里的话音,弗吉尼亚并未眨眼,至少看不出她眨过眼。
伦纳德阴沉着脸对弗吉尼亚道:"我不能停止工作。按约定我四点钟才见他们,如果瓦尼萨愿意待那么长时间,我会在四点钟与她见面的。""别担心,我会招待瓦尼萨的。"弗吉尼亚道。她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头发也乱蓬蓬的。来的只是我姐姐,她心想。然而,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还是想让瓦尼萨惊羡一番;再说,她要让姐姐心想:"这家伙看上去还挺漂亮的,不对吗?"弗吉尼亚已没什么特别的魅力,对此她自己也无可奈何;可若是到四点钟,她至少能梳好头发,换件衣服。她跟着洛蒂上楼去。当她走过挂在门厅里的椭圆形镜子时,她一时忍不住要照照镜子。然而她不能照。她挺了挺胸,走进客厅里。瓦尼萨会如往常一样,充当她的镜子。瓦尼萨是她的一艘轮船,一条绿色的海岸,岸边葡萄园里蜜蜂在嗡嗡吟唱。
她在瓦尼萨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一个纯洁的吻。"亲爱的,"弗吉尼亚道,双手握住姐姐的肩膀,"假如我对你说,我这会儿见到你心里甜丝丝的,那你准能想像,如果能在我们约定的时间见到你,我肯定会欣喜若狂。"瓦尼萨哈哈笑了起来。她面容坚毅,皮肤粉红而鲜亮;虽然比弗吉尼亚年长三岁,可她看上去比弗吉尼亚年轻。对此,两姐妹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说弗吉尼亚具有乔托①壁画中人物那种威严而刻板的美,那么,瓦尼萨则更像巴罗克②后期一位技艺娴熟的二流雕刻家用玫瑰红大理石雕刻出的一尊石像。她明显是个俗气的甚至艳丽的女人,浑身如波浪和漩涡般飘逸。她的脸庞和体态显得矫揉造作,还略带伤感,试图展示人的丰饶富足,而这丰饶富足又是那样奢华阔绰,以致整个地交融渗合于苍穹之中。
"原谅我,"瓦尼萨道,"我们在伦敦游玩所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短,因此,若不提前来这儿,那我们的惟一选择便是绕里士满兜圈,一直兜到四点钟。"①乔托(1267-1337),意大利佛罗伦萨派画家。
②指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流行于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一种艺术风格。
"你跟孩子们都玩了些什么?"弗吉尼亚问道。"孩子们绕道去了花园。昆廷在路上发现一只快死的小鸟,他们似乎觉得这只鸟应该被送到花园里去。""我肯定孩子们的老姨妈弗吉尼亚做不了那事。我们出去看看孩子们好吗?"她俩离开屋子时,瓦尼萨牵着弗吉尼亚的手,就像牵着她孩子的手一样。瓦尼萨就像这儿的主人,胸有成竹,笃笃定定,竟比邀请她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到这儿,这既令人生气,又让人高兴。她毕竟来了,这便是她的手。弗吉尼亚若是有时间梳一下头那该多好。
她道:"我打发耐莉去伦敦买糖和生姜泡茶喝,再过一个小时你就能喝到姜茶,并看到耐莉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模样。""耐莉也只好受着了。"瓦尼萨道:一点不错,弗吉尼亚心想,这就是关键之所在;她就是要以这种既严厉、又仁慈而忧伤的口气对佣人和姐妹说话。这里面有艺术,就像任何事都得讲点艺术一样。瓦尼萨要教给别人的东西大多包含在她这些表面看起来不经意的动作里。一个人来早了或迟到了,轻描淡写地说身不由己,还像母亲那样牵着人家的手,安慰人家;又说耐莉得受着什么的。这么一来,既原谅了仆人,又让主人心安理得。
花园里,瓦尼萨的孩子们在玫瑰花丛旁的草地上跪成一圈。这几个孩子真令人吃惊:三个小家伙,衣冠楚楚,穿戴整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两个女人刚才还是豆蔻年华,相拥相携,正准备互相亲吻,可一转眼便成了两个结了婚的中年妇女,站在一小片草地上,面前还有几个孩子(当然是瓦尼萨的孩子,都是瓦尼萨的;弗吉尼亚一个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个是朱利安,相貌堂堂,神情严肃;这个是昆廷,脸蛋红扑扑的,红红的小手里拿着一只鸟(一只画眉)这个是小安吉莉卡,她稍稍离开两个哥哥一段距离,正蹲在地上,惊恐而兴奋地注视着昆廷手里那只灰色的小鸟。几年前,当朱利安还是个婴儿,当弗吉尼亚和瓦尼萨曾想着为孩子们及小说里的人物取名字时,弗吉尼亚便建议瓦尼萨将她未来的女儿取名为克拉丽莎。
"你们好,小丑八怪们。"弗吉尼亚招呼道。
"我们发现一只鸟,"安吉莉卡宣布道,"它病了。""哦,我明白了。"弗吉尼亚应道。
"它还活着。"昆廷俨然一副学者的模样,认真地说道,"我认为我们能救活它。"瓦尼萨按了按弗吉尼亚的手。唉,弗吉尼亚心想,马上要喝茶了,却碰到这么一只快死的鸟。究竟应该对孩子们,或对其他人说些什么呢?
"我们能让它感觉舒服一些,"瓦尼萨道,"可这只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这我们是无法改变的。"就这样,瓦尼萨像个裁缝将线剪断一样宣判了这只鸟的死刑。我看能做的就这么多,孩子们,不少了,也没法再多了。瓦尼萨并未伤害孩子们,可她也没哄骗他们,甚至没有大发慈悲。
"我们应该为它做个盒子,"昆廷道,"把它带回家。""这样不行,"瓦尼萨道,"它是一只野鸟,它宁愿死在外面的。""那我们要为它举行葬礼,"安吉莉卡机灵地说道,"我来为它唱送葬歌。""它还活着呢。"昆廷厉声对她道。愿上帝保佑你,昆廷,弗吉尼亚心里想道。将来有一天,会不会是你握着我的手,站在我身旁送我离开人世,而其他人都在暗中排练我葬礼上的悼辞?
朱利安道:"我们应该用草为它做一张床。安吉①,你拔些草好吗?""好的,朱利安。"安吉莉卡道。她顺从地拔了好几把草。
朱利安啊,朱利安。以往可曾有过更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大自然不平等的本质比在瓦尼萨的大儿子,十五岁的朱利安,身上表现得更鲜明呢?朱利安生得健壮而豪爽,颇有一副贵人相;他体态优雅,肌肉发达,如骏马般健美,且美得自然,显示出美是人的基本属性,而非上帝造人时总体设计中的一种异变。昆廷(上帝保佑他)聪颖,好揶揄别人,十三岁的小娃娃便像能在皇家骑兵队当个勇敢坚毅的红脸上校了。再说安吉莉卡,这小姑娘身材娇好,皮肤白皙,才五岁便生得如此甜美,几乎让人肯定她长大了会变丑。老大朱利安很自然便成了这一家子的中心人物,成了全家最大的希望之所在--瓦尼萨偏爱他,可谁又能责怪她呢?
"我们摘几朵玫瑰怎么样?"弗吉尼亚对安吉莉卡道。
"行,"安吉莉卡一边回答,一边仍忙着拔草,"要黄颜色的。"在与安吉莉卡去玫瑰园前,弗吉尼亚又站了一会儿,仍拉着瓦尼萨的手,望着她的孩子们,仿佛他们是一池清水,自己或许会(或许不会)跳进去。她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成就。那些尝试性的、华而不实的小说与那些旧照片、奇装异服,及奶奶在上面画了怀旧的、虚幻的山水画的瓷盘终究会消失,而这一成就却与世长存。
弗吉尼亚松开手,走进花园。她在安吉莉卡身旁跪下,①即安吉莉卡
帮她做一张床,好让这只画眉躺在床上死去。昆廷与朱利安紧靠她俩站在一旁,但安吉莉卡显然是为这只画眉举行葬礼的孩子们中最热心的一位,她在装饰与礼仪方面的品位必须得到尊重。不知怎的,安吉莉卡在这儿恰似个寡妇。
"好了。"弗吉尼亚道。她和安吉莉卡将草堆成一个拱形的小草包。
"我想它会很舒服的。"
"这是只雌鸟吗?"安吉莉卡问道。
"是的。雌鸟体形大一些,毛色也略灰一些。""它有蛋吗?"弗吉尼亚犹豫片刻。
"我不知道。"她道。"谁也说不准,对吧?""等它死后,我要去找它的蛋。"
"你喜欢就去找吧。屋檐下或别的什么地方可能会有它的窝。""我要找到它的蛋,"安吉莉卡道,"让它的蛋孵出小鸟来。"昆廷大笑道:"你是不是要坐在蛋上孵小鸟啊!""不,那才蠢呢,可我还是要设法孵出小鸟的。""哈。"昆廷道。弗吉尼亚不用看昆廷和朱利安便知道,他俩在偷偷取笑安吉莉卡,没准也在笑话她呢。即便时代发展到今天,男人仍用他们强有力的手攥住死亡,起劲地讥讽女人;而女人则为死者准备卧榻,并试图以神奇的魔法或全凭一己之意志拯救被抛弃在大自然中的尚处萌芽状态的生命。
"好了,"弗吉尼亚道,"可以把鸟放到床上了。""不行,"安吉莉卡道,"还没放玫瑰呢。""不错。"弗吉尼亚答道。她差点想反驳说就是应该先将鸟放在床上,再将玫瑰摆在它身体的四周。显然,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她暗自忖道,如果不是瓦尼萨和孩子们盯着她俩看的话,她肯定会为这种事情与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争辩一番的。你会的。
安吉莉卡将她们摘来的一朵黄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床边上。她放了一朵又一朵,直至将玫瑰大致排成一个由花朵、带剌的花茎和花叶组成的圆圈。
"这多漂亮。"她说道。想不到真这么漂亮。弗吉尼亚又惊又喜地望着这个由花和刺组成的小圆圈,这张来自大自然的死亡之床,她真想躺在上面。
"这下能把小鸟放进去了吧?"她轻柔地对安吉莉卡道。安吉莉卡将身子朝弗吉尼亚靠过去,仿佛她俩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某种力量在她俩间流动,那是一种牵引力,既非母性的,亦非情欲的,而是兼容了母性与情欲的成分。这其中有某种相互的理解,一种深奥的,无法用言辞表达的理解。弗吉尼亚十分肯定,她能感悟这种理解,就像她的皮肤能感知天气一样。然而,当弗吉尼亚凝视着安吉莉卡的脸庞时,她发现她的眼睛亮而无神,便知道她对做死亡之床这个游戏已不耐烦了。她已将青草和玫瑰安排停当,此刻正急着将小鸟打发上床,好去寻找它的窝。
"对。"安吉莉卡道。她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已学会对手头的活计佯装认真和热情,而她真实的目的则是让别人喜欢她的工作,然后给她自由。昆廷捧着小鸟跪在地上,轻轻地,轻轻地将它放到草床上。啊,但愿男人是野兽,女人是天使--但愿一切如此简单。弗吉尼亚想到伦纳德皱着眉头校对书稿的情景。他痛下决心,不仅要消灭排字错误,而且要清除可能因平庸而造成的不良影响。她又想起朱利安去年在乌斯河①上,将袖子卷到肘部,划船穿越河面的情景。从那一天那一刻起,他已长大成人,不再是个孩子。
当昆廷松开双手时,弗吉尼亚发现这只鸟蜷缩在草上,双翅合拢,紧贴身体。她知道在昆廷捧着它时它便已经死了。它似乎想使自己的躯体缩得越小越好。它的一只眼睛--一粒完美的黑色珠子--仍然睁开着,灰色的双脚--比你想像的要大--已蜷缩起来。
瓦尼萨从弗吉尼亚身后走上前来。
"就由它去吧,"她道,"我们已尽力了。"安吉莉卡和昆廷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安吉莉卡开始绕屋子走起来,眯缝着眼睛搜寻屋檐。昆廷则在运动衫上擦了擦手,走进屋里洗手去了(他是不是觉得那只鸟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死亡的残余物?他是不是相信上等的英国肥皂和弗吉尼亚姨妈的毛巾能将这残余物洗去)。朱利安仍与瓦尼萨和弗吉尼亚待在一起,仍在照看这具小小的尸体。
朱利安道:"安吉那么激动,光顾着找鸟窝,而把唱送葬歌的事给忘了。"瓦尼萨道:"我们来早了,是不是连茶也没得喝?""不,"弗吉尼亚答道,"我已作好充分准备,不用耐莉帮忙就能煮茶。""那好吧。"瓦尼萨道。说完,她便与朱利安转身朝屋子走去,朱利安挽着母亲的胳膊。弗吉尼亚在那只玫瑰花圈中的死鸟旁又站了片刻,才跟着他俩走进屋去。它可能是一顶女帽,或是女帽与死亡之间那丢失的一环。
她想躺在这小鸟躺着的地方。毫无疑问,她很愿意这样做。瓦尼萨和朱利安可以继续做他们要做的事,喝茶,旅游,而她,弗吉尼亚,与小鸟一般大的弗吉尼亚却让自己从一个偏执愚顽的女人变成一顶女帽上的饰物,一个愚蠢而毫无同情心的物体。
她心想,克拉丽莎终究不是死神的新娘;她是一张上面躺着新娘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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