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

  这蛋糕做得不如她原先预想的好,但她竭力不去介意。不就是块蛋糕吗,她对自己说。只是一块蛋糕而已。她和里奇在蛋糕上撒了糖霜,她又找了个别的事(心里挺内疚的)让里奇去干,好让她从油酥面管中将玫瑰的花骨朵压到蛋糕的四周,并用白色糖霜在上面写下"丹,祝你生日快乐"的字样。她不想让儿子把这事给搅了。然而,做好的蛋糕仍不如她想像中那么好。哎,差得太远了。其实,这蛋糕也并不难看,只是她要求太高了。在她看来,这蛋糕还应再大一些,再精美些。她原指望(她在心里承认)这蛋糕看上去应该更丰满,更漂亮,而她做出来的这块蛋糕感觉较小,不仅是从其外形来看,而且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体它也小了些。这蛋糕一看便不是出自行家之手。挺好的,她对自己说道。挺不错的,一块挺美的蛋糕,人人都会喜欢它的。它那粗糙的表面(面包屑撒在了白色的糖霜里,"丹"字里的也被压扁了,而且字离其中一个玫瑰骨朵太近)便已为它增添了几分魅力。她将盘碟洗净,盘算着这天还该做些什么。

  她还要整理床铺,吸尘,还要将自己给丈夫买的礼物包起来:一条领带,一件崭新的衬衣,这两样礼物都比丈夫自己买的贵,也更精美;还有一把猪毛刷子,一只极有特色的小皮包,内装指甲刀、指甲锉和一把镊子;丈夫有时会因公去外地出差,带上这些东西好在路上用。这一件件礼物都会让他高兴的,至少表面上他会很开心。当他看到昂贵的领带和衬衣时,会吹一声口哨道:"瞧这衬衣和领带。"他每看一件礼物都会热烈地亲吻她,对她说,她买的礼物太多了,不用买这么多,因为他配不上这么好的礼物。她心中很是纳闷:她能给他任何东西,所有不同的东西,可他的反应却似乎总是千篇一律,这是为什么呢?再说,除了他已有的东西外,为什么他什么也不想要呢?他这个人捉摸不透,不知他有何志向,喜欢何物,也弄不清他多爱他的工作和家庭,但她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一种美德,是他惹人喜爱的原因之一(她决不会当他面说他惹人喜爱,但她暗地里觉得他很可爱。一个可爱的男人,因为她在丈夫最隐秘的时刻看过他:在梦中哭泣,或是坐在浴池里,他的雄性象征缩成小木桩一般,浮在水里,看上去一副天真的模样)。她暗自忖道,她丈夫不会被蜉蝣所侵蚀,他的幸福完全取决于她的生活,即生活在这所宅子里,思念他,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她做的蛋糕并不成功,但无论怎样她丈夫爱她。她心想,丈夫是爱她的,差不多会像爱那些礼物一样爱她,因为它们是她怀着良好的感望给他的,因为它们存在,因为它们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会放弃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那么,她究竟喜欢什么呢?难道她喜欢她买的礼物被人嘲笑,她做的蛋糕受人奚落?当然不是。她要为人所爱;要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平心静气地读书给儿子听;要做一个能将餐桌布置得完美无缺的妻子。她不想,一点也不想做个举止怪异的女人,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满脑子怪念头、脾气暴躁、性格孤僻而阴郁、只能为人容忍而不能为人所爱的女人。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大衣口袋里装了块石头,走进河里淹死了。

  劳拉不会让自己如此变态。她要铺床,吸尘,要为丈夫的生日准备晚餐。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在乎。

  有人在敲后门。劳拉正洗着最后几只盘子,她透过薄薄的白窗帘隐约看出那是基蒂的身影。那是基蒂模糊的黄褐色发晕和朦胧的一尘不染的粉红色脸蛋。劳拉抑制住一阵激动,一阵比激动更强烈的情感,一种类似恐慌的情感。她马上要接待来访的基蒂。她的头发还没梳,身上还穿着浴衣,她看上去简直像个内心充满悲哀的女人。她想冲到门口,可她又想站在这洗涤槽边,一动不动,直至基蒂失望地离开。她本来真打算这么做,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地站着,(基蒂能不能看到里面?她会察觉出来吗?)可家里还有个里奇,他可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会儿他手拿一辆红色塑料卡车跑进厨房,又惊又喜地叫喊着有人敲门。

  劳拉用一块印满红公鸡的抹布擦干双手,打开屋门。只是基蒂而已,她对自己说。不就是个隔了两幢房子的朋友吗。有人来,你得接待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这么做。谁也不会在乎你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谁也不会管你的蛋糕。

  "你好,基蒂。"她说道。

  "我有没有打扰你做事?"基蒂问道。

  "当然没有。快请进来。"

  基蒂走了进来,同时也带进来一阵清新的空气、一种为人处世之道,以及一整套表达贪婪、粗鲁动作的语汇。她比劳拉小几岁,体态健壮而丰满,脑袋大大的,挺有点魅力(似乎突然间人人都比劳拉年轻,至少年轻那么一点)。基蒂的五官,包括一双小眼睛和那只精巧的鼻子,都挤到了她那张圆脸的中央。在学校念书时,她便是少数几个很有势力、爱挑衅、长得并不很漂亮的女孩之一,她们财大气粗,身强力壮,信心十足,总要别人改变观念,将她们纳入自己的圈子。基蒂和她的那帮朋友--大胆、倔强、果敢、豪爽,一个个极讲义气,又能胡作非为,什么可怕和野蛮的事都做得出来--便成了各种节日的女王、啦啦队队长和戏剧明星。

  "我想请你帮个忙。"基蒂道。

  "没问题,"劳拉道。"你先坐一会儿好吗?""嗯。"基蒂在餐桌旁坐下。此时,小里奇正从靠近炉子的一个较为安全之处狐疑地、甚至气愤地(她干吗要来)注视着基蒂。基蒂见状,便礼貌地、然而略带冷淡地向里奇打了个招呼。基蒂至今没孩子(大家已开始觉着奇怪),但她并不想引诱别人的孩子。如果孩子们高兴,他们可以找她玩,但她不会主动去找他们。

  "我已煮了咖啡,"劳拉道,"你喝一杯怎样?""好的。"她给基蒂倒了杯咖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心神不安地扫了一眼蛋糕,真希望自己能将它藏起来。面包屑撒进了白糖霜,"丹"字里的n被挤到了一个玫瑰骨朵上。

  基蒂随着劳拉的眼光看过去,道:"嘿,瞧,原来你做了一块蛋糕。""今天是丹的生日。"

  基蒂站起身来,走到劳拉旁边。基蒂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绿色方格呢短裤,脚上则是一双草鞋,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哇,瞧。"她道。

  "这是我的一件处女作,"劳拉道,"做起来比你想像中要难,我是说用糖霜写字。"她希望自己说得轻松自如,漫不经心,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何傻瓜都知道要先在蛋糕上写字,可为什么她偏偏会先将玫瑰骨朵放在蛋糕上?她找到一根香烟。她是个在上午吸烟、喝咖啡的女人,一个养家的女人,还有基蒂做朋友,至于蛋糕做得不好她是不在乎的。她点燃香烟。

  "它挺可爱的。"基蒂道。她的话一下刺中了劳拉轻率鲁莽、浮躁不安的自我。这蛋糕挺可爱,基蒂对她说,就像说一幅孩子的画也是可爱的。这块蛋糕表现出来的愿望与技巧间那鲜明、触目惊心而令人心酸的差异反倒使它显得芳香醇美,沁人心脾。劳拉心里清楚,眼前只有两种选择--你要么能干,要么无所谓;要么亲手做一块精致漂亮的蛋糕,要不然,你只好点上一根烟,宣布自己对这类事情无能为力,再给自己倒一杯咖啡,然后向面包店订购一块蛋糕。劳拉是个公开地进行尝试,又公开地宣布失败的工匠。她做了块可爱的蛋糕,而她原先却指望(说出来挺难堪,但却是真的)做一块精美的蛋糕。

  "雷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她问道,因为她总得说些什么。

  "九月。"基蒂答道。她回到餐桌旁。对这块蛋糕还能再说些什么?

  劳拉端着咖啡杯随基蒂走到餐桌旁。基蒂需要朋友(她丈夫那热烈而略有点令人眩晕的魅力在外面这个大世界里是没有什么可遏制的,再说,他俩一直存在着没有孩子的问题),因此,她有事便常去找劳拉,请劳拉帮忙。然而,她俩心里都明白,若她们是一般年纪,在中学里基蒂肯定会千方百计冷落她,而若换一种生活境遇,只要与眼下这种生活略有不同,她俩便会成为仇敌。然而在眼下这种生活中,在这种各类事件发生的时间反复无常、令人惊诧的生活中,劳拉与一个出身名门的小伙子,一位战争英雄,一个当年与基蒂同一年毕业的学生结了婚,因而她也成了名门望族中的一员,恰似一位相貌平平、不再年轻的德国公主,发现自己坐在英国国王的宝座边,与国王平起平坐一样。

  令她惊奇(有时甚至令她恐惧)的是,她太沉迷于与基蒂的友情之中。基蒂很宝贵,正如她丈夫很可爱一样。基蒂的宝贵,她那黄金般可贵的沉默,以及她带来的一种扩展了的时空感,与电影明星并无二致。她具有电影明星那种特有的风韵,那与众不同、带有某种缺陷的美;她就像个电影明星,似乎既寻常,又高不可攀,恰似奥利维亚.德哈维兰和芭芭拉.斯坦威克一样。她很受人欢迎,简直太受人欢迎了。

  "雷还好吧?"劳拉说着,将一只杯子放到基蒂面前。

  "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基蒂的丈夫被劳拉用来平衡她俩的关系,并给基蒂以同情。雷并非一无是处得让基蒂丢脸--他并非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但不知怎的,他在基蒂的眼里犹如劳拉眼里的那块蛋糕,且犹有过之。他是基蒂上高中时的男朋友,是棒球队的中锋。他后来去了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干得还不错,但并不特别出色。他在菲律宾的监狱里当了七个月的战俘,现在又神秘兮兮地在水电部供职。三十岁的他已开始表现出,原先勇敢的小伙子如何一点一点地、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窝囊废。雷是近视眼,留着平头,人挺可信赖。他的体内充满了液体,经常大汗淋漓。说话一多,嘴唇边上便沾满了晶莹而纤细的吐沫星子。劳拉心想(不想是不可能的),他俩做爱时,雷喷出的准是汹涌的江水,哪像她自己的丈夫,仅是汩汩细流而已。那么,为什么他俩至今没孩子呢?

  "他还好,"基蒂道,"他还是雷,和以前一样。""丹也没什么变化。"劳拉温柔地说道。她完全能理解基蒂此刻的心情。"这些男人都这样,对吧?"她想到自己为丈夫买的礼物。这些礼物丈夫准会喜欢,甚至视为珍宝;然而,他却根本不需要。她为什么要与他结婚?那是出于对他的爱,出于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出于自己对孤独的恐惧,出于爱国精神。他这人太善良,太温存,太诚实,连体味都沁人心脾,不与他结婚,怎么可能呢?他吃过很多苦。他需要她。

  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肚子。

  基蒂道:"你这话说得不错。"

  "难道你没想过,是什么使他们不受时间侵蚀吗?我是说,丹简直像台推土机,无论什么他都不在乎。"基蒂像演戏式地耸耸肩,翻了翻眼睛。她和劳拉此刻就像两个中学生,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抱怨着那些很快要被其他男生取而代之的男生。劳拉很想问基蒂一个问题,一个她很难表达清楚的问题。这个问题与某种伪装有关,或隐约地与才气有关。她想知道,基蒂是否觉得自己是个怪异的女人,如人们心目中的艺术家那般很有影响力,可心理不平衡,充满幻想,易发脾气,全神贯注于创造……创造什么呢?对,创造这间厨房,这块生日蛋糕,这席谈话。这个重新焕发生机的世界。

  劳拉道:"我们是该聚一聚了,真的,时间隔得太长了。""你的咖啡好极了。"基蒂道。她又呷了一口咖啡。"你用什么牌子的?""我也不知道。噢,不,我当然知道。福尔杰斯牌的。你用什么牌子的?""麦氏,也挺不错的。"

  "唔。"

  "不过,我打算换个品牌。我也不知为什么,真的。""嗯,这是福尔杰斯牌。"

  "是的,挺好的。"基蒂凝视着自己的咖啡杯,那专注的神情显得复杂、虚假而愚蠢。一时间,她仿佛是坐在餐桌旁的一个简单而普通的女人,身上的魅力荡然无存,很容易让人想像出她五十岁时将是何等模样--大肥婆一个,像男人般皮肤粗糙,对自己的婚姻只会挖苦讥讽。对这样的女人,人们常会说:她以前挺漂亮,你知道的。这个世界已开始很微妙地将她抛在后面。劳拉掐灭烟头,心里还想再抽一根,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费力气便能煮出上等的咖啡;她悉心照料丈夫和儿子;她住在这所房子里--这所无人需要,无人拥有,亦无人受苦的房子里。她又怀了另一个孩子。即便她魅力不再,亦非完美的家庭主妇的典型,那又何妨?

  "是的。"她对基蒂道。她的口气铿锵有力,如钢铁一般,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唔。"基蒂道。

  "你要我帮什么忙?出了什么事吗?"基蒂呆呆地坐了片刻,双眼并未离开劳拉,可也没有看她。基蒂木然地陷入沉思,仿佛在火车上坐在陌生人中间一样。

  基蒂道:"我得去医院住两天。"

  "怎么啦?"

  "医生还不能确诊。我长了个什么东西。""我的天。"

  "长在,嗯,我那里面。"

  "你说什么?"

  "长在我子宫里。医生准备检查一下。""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下午。里齐医生说越早越好。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喂狗。""没问题。医生究竟怎么说?"

  "只是说我子宫里有个东西,他们得先检查一下才能确诊。可能是--那麻烦的根源,就是怀不上孩子的毛病。""嗯,"劳拉道,"那他们可以治好这病了。""医生说他们得先检查,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但他们还是得先检查。"劳拉望着基蒂,她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哭。

  "不会有事的。"

  "是的,也许没事。我不担心。干吗要担心呢?"劳拉心中充满了哀伤和柔情。基蒂--昔日那个身强力壮、说一不二的女生,那个五月女王①现在病了,被吓坏了。这儿是基蒂那块漂亮的金表,可她生活中的问题也迅速暴露出来。劳拉与大多数人一样,总认为问题出在雷身上--他神秘兮兮地在市政府一间办公室任职,说话时满嘴吐沫,爱打蝴蝶结领带,爱喝波旁威士忌;而基蒂在此之前似乎一直是个光彩照人、端庄体面、然而可悲可怜的女人,一个对丈夫忠贞不贰的女人。有多少男人不像男人(谁都不愿谈这种事),①在五月节(5月1日)游戏中扮女王的少女又有多少女人无怨无恨,她们生活在幻想和沉默之中,每当忧愁袭来,便借酒浇愁。基蒂似乎一直便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女人。

  然而,问题终究出在了基蒂身上。劳拉心里清楚,或相信自己很清楚,这两口子的确令人担忧。她已看出基蒂和雷,连同他们那幢小巧玲珑的宅子已遭到厄运的侵袭;他们已被这厄运吞噬了一半。基蒂或许再也成不了那个身强力壮、皮肤粗糙的五十岁女人了。

  "到这儿来。"劳拉道,那口吻像是对孩子说话一般,仿佛基蒂真是劳拉的孩子。劳拉没等基蒂过来,便主动走到基蒂面前。她抓住基蒂的双肩,犹豫片刻,便弯下腰去,直至几乎跪在地上。她觉着自己在基蒂面前多么高大。她拥抱基蒂。

  基蒂犹豫片刻,便让劳拉拥进怀里。她屈服了。她没有哭。劳拉能感到基蒂顺从了她,感到基蒂退让了。她心想,男人拥抱女人,心里就是这等感觉。

  基蒂用双臂抱住劳拉的腰,而劳拉此刻已是百感交集。在她的双臂里有基蒂的恐惧和勇气,也有她的病痛;这儿有她的双乳,以及在双乳下跳动的强健有力的心脏;这儿还有她生命中水一般的闪光--桃红色的光、金红色的光,摇曳闪烁,时而会聚,时而消失,忽隐忽现;这儿亦是基蒂的隐秘之处,中心的中心,不可触及的真髓,令男人(偏偏是雷)夜间梦寐以求,心驰神往;而在此刻光天化日之下,它便在劳拉的拥抱之中。劳拉不由自主地、并非刻意地久久亲吻基蒂的额头。她已完全拥有基蒂的体香和她拳曲而洁净的黄褐色头发。

  "我没事,"基蒂轻声说道,"真的。""我知道你没事。"劳拉答道。

  "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我倒是担心雷。其实,这种事他应付不好,特别是我这种情况。""先别去想雷,"劳拉道,"暂且忘了他吧。"基蒂在劳拉的胸前点点头。这一问题似乎是平静地提出,又平静地得以回答。她们都遭到痛苦的煎熬,同时也受到上帝的赐福;她们坦诚相见,互诉衷肠,时刻与命运抗争;她们精疲力竭,陷入困境;她们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负担。

  基蒂抬起头来。此时,两人嘴唇相碰。她俩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俩口对着口,嘴唇轻轻碰在一起,但并不完全在接吻。

  基蒂先松开嘴唇。"你真香。"她道。

  劳拉放开基蒂,倒退几步。她做得太过分了,她俩都太过分了,还是基蒂先抽身离开的。然而,基蒂是受恐惧的驱使,才做出这等怪异和过分的行为;而劳拉则是个黑眼睛的诱捕者,一个行为怪异的外来者,一个不可信任的人。两人默然不语,但都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劳拉抬头瞥了一眼里奇,只见里奇手里仍拿着那辆红色卡车,正在注视她们。

  "请别担心,"劳拉对基蒂道,"你会没事的。"基蒂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神态端庄优雅。

  "你知道怎么喂狗吧?每晚喂它半罐食,隔段时间再看看它喝的水。雷会在早晨喂它。""雷开车送你去医院吗?""嗯。"

  "别担心,这儿的事由我照料。"

  "谢谢你。"基蒂匆匆扫了一眼房间,脸上露出疲倦而赞同的神色,似乎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决定买下了这幢房子,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装修。

  "再见。"她道。

  "我明天从医院打电话给你。"

  "好的。"基蒂勉强一笑,抿了抿嘴唇,便转身离去。劳拉望着小儿子,见他也望着自己,那神情紧张、疑惑,却又充满了崇敬。她现在已疲劳之极,除上床读书外,什么也不想做。这个世界突然间令人感到万分惊讶,如发育不全的人停滞不前,远远落后于一切。这儿有降临在街道上、房屋里的夏日的热浪;有被本地人称为商业区的惟一的一排商店;有超市、药房、干洗店;有美容院、文具店、廉价的铺子;还有那座拉毛水泥墙的图书馆,馆内的报纸挂在报架上,沉睡的书刊躺在书架上。

  ……生活,伦敦,六月的此刻。劳拉将儿子带回起居室,让他重新玩起彩色积木来。刚把儿子安排停当,她便回到厨房,毫不犹豫地端起盛蛋糕的椭圆形托盘,将蛋糕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里。蛋糕啪的一声发出重重的声响,着实令她吃了一惊。只见一粒黄色的玫瑰骨朵溅到了垃圾箱弯曲的箱壁上。她立即感到一阵宽慰,仿佛箍着她胸脯的一根钢索松开了一般。现在她可以重新开始了。墙上的时钟指着十点三十分,她仍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做一块蛋糕。这次她不会再让面包屑夹进白色糖霜里;这次她要用牙签涂描字母,好将它们写在蛋糕中央,然后再嵌入玫瑰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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