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威太太

  克拉丽莎抱着花走进门厅时正碰上萨莉出去。一时间--刹那间--她将萨莉当成了陌生人。萨莉这女人面色苍白,长着一头灰发;她面相不善,脾气急躁,按她的身材而言,她的体重偏轻了十磅。在门厅里见到这女人,克拉丽莎心里一时充满了柔情,同时也充满了对她的责怪--一种难言的、然而十分客观的责怪。克拉丽莎心想,她是那样急躁不安,又是那样惹人喜爱。克拉丽莎觉得她根本不应该穿黄色衣服,即便她身上这件深芥末黄的外衣也不适合她穿。

  "嘿,"萨莉道,"多美的花儿啊。"她俩很快接吻,吻的是嘴唇。她俩接吻时总是那样热烈。

  "你去哪儿?"克拉丽莎问道。

  "去市中心,与奥利弗.圣艾夫斯共进午餐。这事我告诉过你吗?我不记得有没有对你说过。""你没跟我说过。"

  "对不起。你在意吗?"

  "不,一点儿也不在意。与一个影星共进午餐可真是件好事。""我刚才花了很大力气打扫卫生。""卫生纸呢?"

  "足够了。我两小时后回来。"

  "再见。"

  "这些花很漂亮,"萨莉道,"我怎么有点紧张?""我想大概是因为要和一位影星吃饭的缘故吧。""不就是奥利弗嘛。我觉着自己好像把你给抛弃了。""别这么说。没关系的。""真的?""走吧。祝你玩得痛快。""再见。"她俩再次接吻。克拉丽莎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告诉萨莉,要她别再穿那件芥末黄的外套。

  她继续沿门厅往里走,心里琢磨着一个多小时前自己感觉到的那阵欢愉究竟是什么。此刻,六月里温暖的一天,上午十一点半,她这座住宅楼的门厅让人感到仿佛是通往冥界的入口。那只花瓶仍在壁龛里,那闪着褐色光泽的地砖隐隐约约地反射出壁灯那昏暗的黄光。不,确切地说,那地方不是冥界;它保证给人慰藉,让人安眠,但比死亡还凶险。那儿灰尘袅袅,时日绵绵,一间门厅恒久长存,永远充满一成不变的黄光和潮湿而略带化学气味的空气;而这种气味--除非那儿滋生出更鲜明无误的气味--便成为反映年老、损毁、绝望的真实气味。理查德--她失去的恋人,最真诚的朋友--已是病魔缠身、神志错乱了。理查德不会如他俩原先计划的那样与她白头偕老了。

  克拉丽莎走进自己的房间,奇怪的是,她的感觉立即便好了些。稍好了些。得考虑一下聚会的事。至少那儿还有个聚会。这儿是她的家,她和萨莉的家。尽管她俩在这儿已住了十五年,但这儿的美和她俩交的令人难以相信的好运却仍使她惊讶。在威斯特村拥有一幢二层楼的带花园的住宅!她们当然很富有。按照这个世界的生活标准,她们简直太奢侈了;然而,她们并非大富婆,并非纽约的富豪。她们曾有一笔可用来花的钱,幸运的是她们将它投进了这幢住宅:有用松木铺的地板;有一排地下室窗户,与砖结构的天井相连;天井里,墨绿色的苔藓生在浅浅的排水槽上;还有一眼喷泉,一池长圆形清悠悠的泉水,只要一揿按钮,便发出汩汩的水声。克拉丽莎抱着花走进厨房,只见里面有张萨莉留下的字条("与奥利弗吃午餐--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最迟三点钟回来,XXXXX")。克拉丽莎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失落感。这儿根本不是她的厨房,而是她一个熟人的厨房,这人尽管很漂亮,但浑身散发出陌生的气味,并不适合她的口味。她住在别处,别处的一间房里。那儿有一棵树轻轻地敲击着窗玻璃,宛若谁将唱针碰触留声机唱片一般。在这间厨房里,雪白的盘碟如圣餐用的器具般以远古的方式排列在装有玻璃门的碗柜里。在花岗岩的料理台上放着一排上了黄底杂色釉的陶瓷壶。克拉丽莎认出了这些东西,但不愿靠近它们。她感到自己的幽灵就在身边徘徊。这幽灵是她身心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生机勃勃,坚不可摧,却又极其迷茫朦胧,虚无缥缈。它如博物馆里的游客,惊奇而平静地注视着那一排上了釉的黄色陶瓷壶和料理台上的一点面包屑,一只镀铬的水龙头,一滴水在龙头上颤悠悠集聚重量,最终坠落下来。这些东西都是她和萨莉买的。她还记得买每一样东西时的情景,然而现在,她却觉得这些东西--水龙头、料理台、陶瓷壶及那些白色的盘碟都是人为的结果,都只是一些选择而已:一件又一件,要或者不要。因而她觉得自己很容易便能摆脱这种生活,摆脱这种空虚而人为的舒适;她可以完全跳出这种生活的圈子,回到自己的另一个家里去,那儿没有萨莉,也没有理查德,惟有克拉丽莎真实的自我,尽管她已由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成年女人,但她心中仍然充满了希冀,仍然无所不能。眼下的这种生活令她意识到,她所有的哀伤和孤独,以及整个这由哀伤、孤独搭建起来的吱嘎作响的绞架,皆源于自己虚妄地生活在这套住房里,生活在这些人为购来的享乐品中,与心地善良、然而情绪多变的萨莉相依为伴。倘若自己摆脱这种生活,定会心欢情悦,甚至欣喜若狂。她将恢复正常,恢复自我。此刻,她一时间感到独自一人妙不可言,一切都在前方等待着她。

  她的这种心绪持续着。它没有崩溃,没有悄然逝去,而是仍然持继着,恰似一列火车,在一个乡村小站略作停留,便又向前开去,直至消失在远方。克拉丽莎从包装纸里取出鲜花,放在洗涤槽里。她心中感到失望,同时又感到极大的欣慰。其实,这儿就是她的居室,有她收集来的瓷钵、她的室友、她的生活。她无意去过另一种生活。她的心绪恢复了过来,如往常一样,既不得意洋洋,又不颓废沮丧,只是原来的她--克拉丽莎.沃恩,一个幸运的、事业上受人尊重的女人,正计划为一个罹患不治之症的著名艺术家举行聚会。她返回起居室听电话留言录音。这次聚会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无论办好办坏,聚会后她和萨莉都要一起吃晚饭。她们会上床。

  电话录音里有那个新的宴会承办商的留言,(光听他的口音很难判断他是哪里人;万一他搞砸了怎么办?)要与她敲定下午三点送饭菜一事。还有一位客人问她可否再带一位客人来。最后一个是位男士,说他聚会那天上午得出城去看一个儿时的朋友,因为他朋友的艾滋病突然加重,发展成了白血病。

  电话录音咔嗒一声停了。克拉丽莎按下倒带键。如果萨莉忘了提起她与奥利弗.圣艾夫斯吃午餐一事,那可能是因为奥利弗只邀请了萨莉一人。奥利弗.圣艾夫斯这个既演过小丑又演过主角的家伙,并未邀请克拉丽莎吃午餐。奥利弗.圣艾夫斯因参演《名利场》脱颖而出,名噪一时,接着他应邀在一部投入巨资拍摄的惊险片中担任主角,可后来合同却又被解除了,这是由于他为同性恋者摇旗呐喊而臭名远扬,而若他继续在耗资颇大的B级片中扮演异性恋者,他是不可能如此名扬四方的。萨莉是在与人共同制作一个极为严肃的、专业性极强的访谈节目时与奥利弗.圣艾夫斯相识的(若他仅仅是一个动作片明星,而且还不是第一流的,这种访谈是决不会考虑他的)。尽管他和克拉丽莎曾见面多次,而且在她的记忆中,她还在一次基金筹措会上与他作过一次亲密异常的长谈,可他邀请共进午餐的人却是萨莉。难道问题不就出在她是被写进那本书的女人吗(尽管那本书当然未获成功,尽管奥利弗恐怕很少读书)?奥利弗并未对萨莉说:"请把你的室友带来。"或许他以为克拉丽莎是个有夫之妇,只是个家庭主妇。克拉丽莎返回客厅。她倒不是妒忌萨莉,她还没那么小心眼儿,不过,受奥利弗.圣艾夫斯的冷落,确实让她感到世人对她的兴趣已大不如前。更严重的是,即便此刻,正当她为一个有可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然而却有可能活不过今年的人准备聚会时,她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这真令她难堪。我这人真浅薄,简直太没出息了,她暗自忖道。遭人冷落似乎是一个小小的证明,证明这个世界有没有她根本无所谓。遭到奥利弗.圣艾夫斯的冷落(也许他并非故意不邀请她,而是压根儿就没想起她)无异于死,正如孩子们看的图片上的历史事件与真实事件并无不同。那些图片很小,鲜亮而简陋,都已粘在了一起。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失败,她对自己说。像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在这所房子里剪花梗,并不能说是失败。尽管不是失败,它还是需要你付出更多的精力,整个这件事需要你作出更大的努力。就快快活活地待在这儿,开心点(这个词真可怕)。你走在街上时人们已不再注意你,即便有人看你,他们心里想的也与性毫无关系。奥利弗.圣艾夫斯没有邀请你吃午餐。在厨房这扇狭小的窗户外面,这座城市喧闹着向前迈进。恋人在争吵;收银员在打电话;年轻男女在选购新衣;那个站在华盛顿广场拱门下的女人,在哇里哇拉地唱着什么歌;而你则在剪去一枝玫瑰的花梗,将它放进一只盛满热水的花瓶里。你试图留住这一时刻,就在这儿,就是你在这厨房里剪花的一刻。你想占有它,爱它,因为它属于你,也因为在紧靠这些房间外面的是那间铺了褐黄色地砖的门厅,墙上是暗黄色的永不熄灭的壁灯;还因为,即便那所活动房子的门打开,房里的那个女人,不管她是梅里尔.斯特里普,还是瓦尼萨.雷德格雷夫,甚至是苏珊.萨兰顿,她也只不过是活动房里的一个女人。至于你想干什么,那是决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在街上欢迎她,将她拥在怀里,与她一起哭泣。这种哭法--与一个女人相拥而泣,可真够刺激,而这个女人既能名垂青史,眼下又是一个满脸倦容、颤颤兢兢、刚从活动房里探出脑袋的女人。你现在还活着,就在这厨房里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正如梅里尔.斯特里普和瓦尼萨.雷德格雷夫也活在这世上什么地方一样,亦如从第六大道传来隆隆的车辆声和这银光闪闪的剪刀剪下一根深绿色多汁的花梗。

  在她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似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无论什么事。似乎她能在池塘边亲吻她那严厉、可怕、最亲密的朋友,似乎他俩能在肉欲与纯洁这二者怪异的交融中同床共眠,而这种交融意味着什么(如果它有某种含意的话),他们毫不在乎。对,就是那所房子,她想道。倘若没有那所房子,他们三人只能还当他们的大学生,抽着大麻,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宿舍里争论不休。因为老姨妈和姨父在普利茅斯①郊外被一辆大货车撞死,路易斯的父母才让他和他的朋友整个夏天都住在那幢突然空出来的房子里,从而引发了此后一系列的事。这房子冰箱里的生菜仍是新鲜的,还有一只野猫不断地、越来越不耐烦地搜寻着它经常在厨房门外便能找到的残羹剩饭。正是因为那所房子和天气--整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天气--才使理查德与她的友谊深化为更甜蜜的爱情,也的确由于同样的原因,克拉丽莎才来到这里,来到纽约的这间厨房,站在意大利石板上(铺意大利石板是个错误,因为这种石板很凉,也容易染上污斑),一边剪花枝,一边竭力--只是略有成效--不去想那个奥利弗.圣艾夫斯,那个作为同性恋活动分子而身败名裂的影星没有邀请她共进午餐这件事。

  那不是对朋友的背叛,她坚持这样认为。那只不过是开拓可能性而已。她并不要求理查德忠实于她--决无此事!--她也决没有以任何方式强夺属于路易斯的财产。路易斯自己也没有这样想过(至少他不承认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那年夏天他在使用各种工具及切菜刀时常把自己弄伤,还不得不两次去当地医生那儿缝伤口,这难道纯属偶然吗)。

  ①英国港市

  那年是1965年,被耗尽了的爱情或许会产生更多的同类的爱情,至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只要别人需要你,你也需要别人,随便找个人做爱,又有何不可?所以理查德才继续与路易斯保持关系,又与她上了床,而这事也不坏,一点儿也不坏。倒不是因为性和爰情不复杂。比如说,克拉丽莎曾想与路易斯做爱,可全然没有成功。路易斯无意于她,她对路易斯也不感兴趣,尽管路易斯长得相貌堂堂。他俩都爱理查德,都需要理查德,那便成为连接他俩的一根纽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成为恋人的。他们也不是那么天真地一再尝试,逼自己改变失败的结局。在那以后的整个夏天,路易斯便只和理查德分享他那张床,当然是在理查德不与克拉丽莎过夜的日子里。

  打那以后,她心里不知琢磨了多少次:如果她不与理查德分开,如果她在布里克街与麦克杜格尔街交汇的街角处回吻了理查德,跟他去了某个地方,(哪里呢?)根本没买过那盒香,也没买过那件玫瑰花形状纽扣的驼羊毛大衣,那情形又会怎样呢?他们难道不会发现什么……比他们已获得的东西更恢宏、更怪异的东西?如要她不去想那个截然不同的将来,那个被摒弃了的将来,那是不可能的。那个将来会发生在意大利或法国,在一幢宽大的、阳光明媚的花园住宅中。那儿充满了放纵的行为和令人心神激荡的性爱。那性爱多么浩瀚、恒久和浪漫,远胜于友情,又是那样炽烈,那样深沉,能将他们带入坟墓,抑或来世。她心想,她本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可以去过文学故事里那种激烈而充满危险的生活。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也许不会发生,克拉丽莎暗自忖道。她是一个正派的女人,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她有一套不错的住房,与丈夫感情甚笃,婚姻稳定,此刻正忙着筹办一个聚会。她对自己道,在爱情方面过于冒险,你就会失去自己在本地努力塑造的道德形象,最终你就得四处流浪。

  尽管如此,她心中仍为失去的机会而惆怅。或许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年轻时与恋人在一起的回忆更美好了。或许就是这么简单。理查德是克拉丽莎最乐观开心时的恋人。他曾在黄昏时分穿着毛边牛仔裤和橡胶鞋与她一起站在池塘边。理查德叫她达洛威太太,与她接吻。他张开嘴唇,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他的舌头(无比亲热,令她心神激荡,永远无法忘怀)羞怯地向里伸去,直至与她的舌头交融。他们绕着池塘亲吻、散步,再过一小时他们便要共进晚餐,畅饮一番。克拉丽莎的那本《金色的笔记本》放在顶楼卧室那张有凿痕的白色床头柜上。她当时仍然独自睡在这间卧室里,而理查德也还没开始在不同的床上过夜。

  那一时刻仿佛便是幸福的开端,而时隔三十年后,克拉丽莎有时仍惊奇地感到,那时的她可真幸福;一个吻,一次散步,对晚餐和那本书的期盼便是其全部内容。那次晚餐的情景她现在已淡忘了;那本书的作者莱辛也早已因其他作家的涌现而黯然失色;即便他们的性爱--当两人的激情到达兴奋点时--尽管炽烈,却很是别扭,并无满足感,两人与其说是激情澎湃,毋宁说是温存体贴。而令克拉丽莎三十多年后犹难忘怀的还是他俩黄昏时在一片枯草地上的那次接吻,及在愈发浓重的夜幕下,在蚊虫的嗡嗡声中沿池塘边的那次散步。那情景现在想来仍是那样完美无缺,独一无二;它之所以完美无缺,个中部分原因似乎是它当时赋予了她更多的希冀。如今她才明白:那才是幸福的时刻,就是那时,后来再未经历过这种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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