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太太

  她沿着蒙特亚拉腊街走去,脑袋里构思着克拉丽莎.达洛威自杀这一情节。克拉丽莎会有一个心爱的人: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姑娘。对,一个她年轻时认识的姑娘;一种人们在年轻时熊熊燃烧的激情--那时,爱和思想似乎纯粹属于个人的发现,而在过去,人们从未如此理解过;在短暂的青年时代,人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惊世骇俗,勇敢奋斗;拒绝他人为自己安排将来,而要求一个由自己设计的,完全属于自己的,远为辉煌而奇异的将来--这个将来与老海伦纳姨妈毫不相干,她每晚坐在她那坐惯了的椅子里,大声喊出心中的疑问:柏拉图①和莫里斯②的作品是否适合年轻姑娘阅读。弗吉尼亚心想,克拉丽莎.达洛威在步入青年时代后不久将爱上另一个姑娘。她相信,一个丰富多彩、奔放不羁的未来正展现在她的眼前,然而最终(这种转变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她会幡然醒悟,如年轻姑娘那样,找个合适的人结婚。

  是的,她会幡然醒悟,找个人嫁了的。她将在中年时死去;或许她会为些琐碎小事而自杀。(她的死是一场悲剧,而非喜剧,但这如何才能令人信服呢?)这个情节当然要安排在书的后部,而当弗吉尼亚写到这一结局时,她希望这一结局因小说的发展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此刻,当她穿过里士满时,她心里想的主要是克拉丽莎第一个心上人。一个姑娘。她想,这个姑娘应该傲慢无礼,又极富魅力;她会像弗吉尼亚的姐姐瓦尼萨常干的那样,剪去大理花和蜀葵的花苞,让它们在盛满水的大碗里漂浮,而惹得她的姨妈们大发雷霆。

  就在这条蒙特亚拉腊街上,弗吉尼亚与一个肥肥壮壮的女人擦肩而过。这是一个商店里常可见到的那种女人,一个生性多疑的肥婆;她一手用酒黄色的绳子牵着两条哈巴狗,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大花提包。她那趾高气昂地根本不理睬弗吉尼亚的神态显然说明弗吉尼亚又在大声地自言自语,而她自己还未意识到。是的,弗吉尼亚真的能听到自己刚才咕哝的那句话,惹得她的姨妈们大发雷霆,仍如披巾般在她身后回响,余音不散。哼,那又怎么样?当那女人走过去后,弗吉尼亚还若无其事转过身来,专等那女人回头偷看她一眼。然而,她的目光却与她的一条狗的目光相遇--那狗的脑袋从它黄褐色的肩膀上转过来,望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露出一副哀愁而沮丧的神情。

  她走到昆斯路后便转身朝家走去,心里仍想着瓦尼萨和那些被剪掉了花苞浮在水碗里的花儿。

  尽管里士满是同类城镇中最繁华的城镇之一,但它终究是个地处郊区的小镇,仅此而已,这是无可否认的;因为"郊区"一词便意味着窗台上的花盆箱和藩篱、溜小狗的女人及在空寂的房间里叮当作响的闹钟。弗吉尼亚正构思一个姑娘的爱。她鄙视里士满,渴望返回伦敦。她有时做梦都梦到繁华的市中心。她被带到这儿来生活已有八年之久,完全是因为这地方既不怪异,也无美妙可言。在这儿,她的头疼病,她以前常听到的那些声音,还有她间歇发作的歇斯底里症都已基本消失;然而在这儿,她惟一的心愿便是重新投身于城市生活的种种危险之中。

  在霍格思府门前的阶梯上,她收住脚步,停留片刻,想到自己这几年来悟出的一个道理:所谓精神健全在某种程度上也包含模仿他人的意味;这不仅是为了丈夫、佣人,首先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她是作者,而伦纳德、耐莉、拉尔夫,还有其他一些人则是读者。这本小说写的是一个沉稳、聪颖、极其敏感的女人,她以前曾缠绵病榻,但现已康复,正为在伦敦的社交活动作准备。她将在伦敦举行聚会,或参加各种聚会;她将在上午写作,下午读书;她将衣冠楚楚地与朋友共进午餐。如何掌握午后茶点及晚宴餐桌的安排,那可是门真正的艺术;安排精当的话,能令人兴奋不已。男人会因真实而热情地描绘了各国的盛衰变迁而自豪。他们会将战争与寻觅上帝看作伟大文学的惟一题材。然而,倘若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会因选错了帽子而倒塌,那么,英国文学便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她心想,克拉丽莎.达洛威将会自杀;个中原因,表面上是为了某种琐碎小事。她举办的聚会失败,或她丈夫再次无视她为改善自己的容貌或为家庭而作出的努力。这一情节的成功之道在于完整地表现克拉丽莎经浓缩的、然而十分真实的绝望心境,以使读者完全相信这一事实:对克拉丽莎而言,遭受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失败与一个将军打了败仗一样,都是致命的和灾难性的。

  弗吉尼亚走进家门。她感到自己完全掌握了小说中的这个人物,而这个人物便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于是,她便充当起这一角色,将外套脱下,挂好,然后下楼去厨房与耐莉谈午餐的事。

  厨房里,耐莉正在擀馅饼皮。耐莉还是那样,从无变化。她总是那么胖,那么红光满面;总是那么威严,满面怒容,似乎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光彩照人、注重礼仪的时代,可这一时代却总在你进门前约十分钟便终止了。弗吉尼亚很是诧异:她怎么记得,又怎么能够每日每时都一如既往,保持同一副面孔?

  "你好,耐莉。"弗吉尼亚道。

  "你好,太太。"耐莉全神贯注地擀着馅饼皮,似乎那擀面棍能显现面皮上字迹不清、但尚可辨认的文字一般。

  "你是不是在擀馅饼皮做午餐?"

  "是的,太太。还剩点羊肉,所以我想做羊肉馅饼。今天早上你工作很紧张,我俩没顾上说话。""羊肉馅饼挺不错的。"弗吉尼亚道,尽管她得努力使自己与小说中人物的性格保持一致。她提醒自己:食物并不凶险恶毒。别去想什么腐烂或粪便;也别去想镜子中的那张脸。

  "我做好芹菜汤了,"耐莉道,"馅饼也做好了。我还想用几只黄梨做布丁,除非你想要更好的东西。

  "瞧,这不就来了:已经下了挑战书了。除非你想要更好的东西。所以那个被俘虏了的亚马逊女战士身上裹着自己亲手杀死的动物的毛皮,也是这样站在河边;她也是这样将一只梨扔到女王的金质拖鞋前,道:"我带来的就是这玩意儿,除非你想要更好的东西。""有梨子就行了。"弗吉尼亚道,虽然她觉得梨子根本不行;至少现在不行。如果那天早上弗吉尼亚举止正常得体,并去厨房安排午餐,那么任何东西都可以当布丁。它可以是牛奶冻,或蛋白牛奶酥;当然,也可以是梨子。弗吉尼亚本可以在八点钟轻轻松松走到厨房里道:"今天我们就别去为什么布丁烦神了,我们吃梨子就行了。"可是,她却躲躲闪闪地径直去了自己的书房,因为她担心自己今天的写作状态(那虚弱的搏动,那在汤匙上保持平衡的鸡蛋)会在耐莉发火之前便化为乌有。耐莉对此一清二楚,她当然心知肚明,而她提出用梨当布丁,她其实在提醒弗吉尼亚:她,耐莉,绝非等闲之辈;什么秘密她都知道;那些只知在王室里猜谜,对老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的女王们便只能给她们什么拿什么了。

  弗吉尼亚拿起面板上一小块碎馅饼皮,用手指捏着。她说道:"你记得瓦尼萨和孩子们四点钟过来吗?""记得,太太。"耐莉十分熟练地拿起馅饼皮,将它平摊在煎锅里。她那轻柔而老到的手法让弗吉尼亚想起母亲给孩子换尿布的情景;一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怀着敬畏而气愤的心情注视着一位母亲展示神秘莫测的技能。

  弗吉尼亚道:"我想应该有中国茶,还应有糖拌生姜。""太太,中国茶?还要生姜?""瓦尼萨已有两个多星期没来了。可不能把昨天的剩茶给她喝,总得弄点儿好的。""中国茶和糖拌生姜是伦敦的东西,这儿没卖的。""去伦敦的火车半小时就有一班,汽车一小时一班。我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需要去伦敦买的?""哦,总有东西要去伦敦买的。只是,只是这会儿已十一点半了,中饭还远没有准备好。米苏斯.贝尔四点钟来。

  你说的是四点,对吧?"

  "对。我说的四点是指离现在还有五个小时的四点,现在准确的时间是十一点零八分。如果你乘十二点半的火车走,到伦敦是一点过几分;而两点半的火车到这儿也只有三点过几分。你去买茶叶和生姜来去很快,时间上毫无问题。我有没有算错时间?""没有。"耐莉道。她从碗里拿起一只萝卜,用刀熟练地一切,便切去了它的一端。弗吉尼亚暗自忖道,这么说,她想冷不防地割断我的喉咙,似乎杀了我是她睡觉前的一件家务事。耐莉就是这样杀人的,既老练,又准确,就像她按照食谱做饭一般(而这些食谱她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把它们当学问看待)。此时此刻,她很乐意切断弗吉尼亚的喉咙,就像切萝卜一样,因为弗吉尼亚不做事,而她,耐莉.博克,一个成年女人,却因想用梨子做布丁而遭惩罚。与佣人打交道怎么就这么困难?弗吉尼亚的母亲以前与佣人相处很好,现在瓦尼萨与佣人的关系也很融洽。然而,要对耐莉既严格又和善,既要她尊重主人,又要她热爱主人,怎么就这么难呢?弗吉尼亚心里很清楚,她应该怎样走进厨房,肩膀应怎样摆,而她的声音既要如母亲般慈爰,但又不能太随便,大约应该用家庭教师对可爱的孩子说话的腔调。哦,耐莉,我们还是把梨子撤了,弄点儿好的吧;伍尔夫先生今天心情不好,恐怕梨子对缓解他的心情毫无作用。就是这么简单。

  她要赋予克拉丽莎.达洛威处理主仆关系的十分娴熟的技巧,一种复杂的、既亲切又威严的态度。她的佣人会很爱她,会主动做她没有要求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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