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

  生活;伦敦;六月的此刻。

  她开始将面粉筛进一只蓝色的碗里。窗外是一小片草地,将她的宅子与邻居家分隔开来。一只飞鸟的影子掠过邻居家车库耀眼的白色拉毛水泥墙。劳拉见了那鸟的影子及一条条白绿相间的带形装饰,一时间心欢情悦,乐不可支。她面前柜台上那只碗是一只白垩质地的碗,略微褪去的蓝色业已泛白,碗边是一圈细细的由白色树叶组成的镶边。这些树叶形状相同,颇为雅致,有点漫画的味道;它们倾斜的角度很美,而其中一片叶子的边上有一个难以避免的三角形的缺口,看上去很典雅。一阵白色的粉末如蒙蒙细雨般洒落在碗里。

  "这下成了,"她对里奇道,"你想看看吗?""想。"他答道。

  她屈腿跪在地上让他看筛过的面粉。"好了,你现在量四杯出来。呕,我的天,你知道四杯是多少吗?"他伸出四根指头。"很好,"她道,"好极了。"此时此刻,她能将儿子一口吞下,当然不是狼吞虎咽,而是充满爱意地、极其轻柔地吞下他,恰似她在结婚及改信基督教之前吞食圣饼那样(她母亲绝不会原谅她,绝不会)。她心中充满了爱;她的爱是那样强烈,那样执着,犹如她的食欲一般。

  "你真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她说道。里奇咧嘴一笑,急切注视着她的脸庞。她也注视着他。两人一动不动地互相对视。一时间,她似乎完全成了眼前的她:一个怀孕的女人,跪在厨房里与自己三岁的儿子--懂得四这个数字的儿子待在一起。她已恢复正常,与原来的她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她要做一块生日蛋糕--只是一块蛋糕--但此刻在她心里,这蛋糕很光滑,闪着熠熠的光辉,如任何杂志中的任何一幅蛋糕照片,甚至比杂志中的照片更精美。她想像自己用最不值钱的原料制作蛋糕,可这蛋糕却完全具有咖啡壶或房子的匀称和威严。这蛋糕将显示出仁爱与欢愉,诚如一所宅第予人以舒适与安全之感。她觉着,当艺术家与建筑师面对画布、石头、颜料或水泥时,他们内心的感受一定如此(她知道这么比喻太虚华,甚至有点愚蠢,但她仍要这么想)。一本名为《达洛威太太》的书不也是由空无一字的白纸和墨水而写成的吗?只是做一块蛋糕而已,她对自己说。但这仍然很了不起。只要世上有蛋糕,她就能做出蛋糕。此刻,在加利福尼亚天空下的一所整洁的房子里,她端着一碗满满的、筛过的面粉,希望自己能如作家写下第一句话,或如建筑师开始画设计图那样感到满足,那样充满希冀。

  "好吧,"她对里奇道,"你来量第一杯。"她将一只闪闪发亮的铝制量杯递给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工作。劳拉又为他在地板上放好第二只空杯。他用双手握住量杯。"来吧。"她道。

  她把着里奇的手帮他将量杯插到面粉里。量杯很容易便插了进去。透过一层薄薄的粉面,他能感到这筛过的面粉如细微的沙粒,又如蚕丝般柔软。一股小小的粉尘从杯子下面升起,母亲和儿子一起将盛面粉的量杯端起,面粉则如瀑布般从银白色量杯的四周泼洒下来。劳拉叫儿子端稳量杯,里奇心里挺紧张,但还是稳稳当当地端着杯子。她以一个很快的动作刮去高出杯沿的面粉,使面粉的白色平面恰与杯口齐平,可谓完美无缺。里奇仍然用双手握住量杯。"很好,"她道,"现在我们就把这杯面粉倒进另一只碗里。你看这事你自己能做吗?""能。"里奇道,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把握。他相信这杯面粉非同寻常,不可替代。如果叫他把一棵大白菜带过街是一回事,而若要他将新近出的里尔克诗中提到的阿波罗的头颅带过街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来倒吧。"她道。

  里奇小心翼翼地将量杯端到另一只碗处,望着光闪闪的白色空碗发愣。这只碗是一套碗中第二小的一只,颜色浅绿,碗边亦饰有相同的白色树叶镶边。他知道母亲要他将面粉倒入这只空碗里,但他也有可能把母亲的话理解错了,弄得不好会坏事;若是将面粉撒在地上,破坏了某种尚不稳定的平衡,那他便闯下大祸了。他想抬头看看母亲的脸,可眼睛又不能离开量杯。

  他心里一阵恐惧,慌忙中将量杯一倒。碗里的面粉滞留了一刹那,随即便倾泻出来。这面粉差不多是以量杯的形状整个地倾倒出来。一阵比量杯大的粉尘随即升起,几乎扑到他脸上,接着便消散了。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杰作:一堆小山丘般白色的面粉,细微的沙粒上针尖般的阴影斑斑驳驳。它矗立在那儿,远离碗那闪亮的奶白色的内壁。

  "哎哟。"他母亲喊道。

  他惊恐地望着她,眼里噙着泪水。劳拉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如此敏感?为什么如此容易便会产生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悔恨?自己又为什么对他如此小心谨慎?一时间--一会儿功夫--里奇的体形奇妙地变了样,变得更大,更亮,头也胀大了许多。他似乎一时被死一般的白色的光晕所环绕。片刻间,她只想离去--倒不是要伤害儿子,她决不会那样做--而只是想解脱,想清清白白,不负任何责任。

  "不,不,"劳拉道,"你干得好,干得很好。一点儿也没错。"里奇含泪笑了起来。他松了一大口气,突然为自己感到骄傲,几乎得意忘形了。这么说,只需要几句好话,给他一点鼓励,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好了,"她道,"现在再量一杯怎么样?"他点点头,那神情热烈、稚气而娇憨。劳拉见状,心中涌起一股爱的暖流,禁不住喉头一阵哽咽。烤蛋糕、养孩子似乎突然间变得容易起来。她和其他母亲一样,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她并不讨厌他,并不想离开他。她爱自己的丈夫,与他结婚可谓其乐融融。她可能(完全有可能)已经悄然越过一条无形的界线,一条总是将她与她所喜欢的情感、她愿意成为的人等分隔开来的一条界线。在这间厨房里,在这个最普通的时刻,她很有可能经历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她已发现了她的自我。她工作了很长时间,也很努力,很诚实;而现在,她学会了一门技巧:按自己的意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正如一个孩子在某个特殊时刻学习如何在自行车上保持平衡一样。看来,她以后不会有事的;她不会绝望的,不会因丧失了机会或怀才不遇而怆恨伤怀,(倘若她无知无才,那又怎样呢?)她将悉心去爱儿子、丈夫、自己的家和职责,去爱自己所有的天资。她决定要这第二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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