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莎抱着一大捧鲜花出了花店,走上斯普林街。她心里想着芭芭拉仍待在门里的阴凉处,便禁不住觉得她生活在过去之中(这与芭芭拉的忧郁哀伤及后墙边那一条条彩带有关),而克拉丽莎自己则正走在现在中,而现在的一切是:那个一溜歪斜骑自行车的中国男孩;那写在深色玻璃上的金色号码双脚与橡皮颜色相同的散布各处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穿过她四年级教室打开的一扇窗户飞了进去,动作猛烈而令人生畏);斯普林街;再就是她自己,正抱着一大捧鲜花。她要顺便去理查德的住处,看看他身体如何(打电话给他没用,他从不接电话),但她还是先去了拍电影的地方,怀着期待的心情,畏畏缩缩地站在那儿,离那幢活动房子--探出那个著名的脑袋的房子--还有一段距离。那儿聚集了一小群人,主要是来此观光的人。克拉丽莎站在两个姑娘的旁边,这两人一个将头发染成了嫩黄色,另一个的头发则染成了淡淡的银灰色。克拉丽莎心想,也许这两人想鲜明地展示太阳和月亮的光辉。
"太阳"对"月亮"说:"那是梅里尔.斯特里普,肯定是梅里尔.斯特里普。"克拉丽莎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自己猜得没错。有人与她意见相同,这使她感到极大的满足。
"根本不对,""月亮"说,"那是苏珊.萨兰顿。"克拉丽莎心想,那不是苏珊.萨兰顿,倒可能是瓦尼萨.雷德格雷夫,但肯定不是苏珊.萨兰顿。
"不,""太阳"道,"是斯特里普。相信我。""不是梅里尔.斯特里普。"
"肯定是,他妈的绝对没错。"
克拉丽莎抱着花站在她俩旁边,希望那位影星能再次露面,但同时心中又有一种负罪感,她对自己有如此兴趣颇觉难堪。她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喜欢讨好奉承名人,但又情不自禁地被世俗名望的光环所吸引--不只是名望,实为不朽--而这种名望则是由那位在麦克杜格尔街与斯普林街交汇的街角处那所活动房子里的影星而体现出来的。站在克拉丽莎身旁的这两个姑娘最多二十岁吧,没精打采地相拥而立,身上挂着从廉价商店买来的颜色鲜艳的挎包;这两个年轻姑娘将会进入中年,然后进入老年,或干瘪枯槁,或肥胖臃肿,而埋葬她们的公墓亦终将化为废墟,杂草丛生,夜间为野狗啃咬。当这两个姑娘的尸骨只剩几片灰白的填料埋在地下时,那活动房子里的女人,不管她是梅里尔.斯特里普,或是瓦尼萨.雷德格雷夫,抑或是苏珊.萨兰顿,仍将为世人所知。她将存在于档案中、书本里;她的录音将和其他珍贵而令人肃然起敬的物品一起保存。克拉丽莎任由自己如所有影迷一样傻愣愣地再站上几分钟,指望能看到那位影星再露一次面。是的,她只想多站几分钟,但如果时间再长,她便难以承受心中的羞辱感。她抱着花站在那所活动房子前,紧盯着那扇门。几分钟后(差不多十分钟吧,尽管她不愿承认),她突然离开了,心中愤愤不平,似乎有谁失约,让她白等了一般。她穿过几条街,朝位于住宅区的理查德家走去。
这个居民区过去曾是某种新潮事物的中心,尽搞些放荡不羁、声名狼藉的玩意儿。在这个地段,从酒吧和咖啡馆里传出的吉他声通宵达旦,不绝于耳。那些卖书籍和衣物的商店在她的想像中散发出阿拉伯廉价集市的气味:焚香的气味,还有浓烈的粪土味,或是因为一种什么木头(雪松?樟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腐烂而发出强烈的臭气。在这儿,倘若你走错了门,或是走错了哪条小巷,那你就很可能要倒大霉--可不是司空见惯的威胁抢劫,或是遭人殴打一类,而是更凶残、更恶劣,给你造成的伤害也更大、更长久。理查德十九岁那年,她曾和他在这儿站过,就站在这儿的街角上。那时的理查德面容坚毅,目光冷峻,一头黑发,苍白的脖子修长而优美。就是在这儿,他俩站着斗嘴,争什么来着?吻了一下?理查德真的吻了她,还是她,克拉丽莎,觉得理查德要吻她,并且避开了他?就在这个角落(即这家熟食店的前面,那会儿这里是家时装店),不管他俩有没有亲吻,他俩肯定争论过。此后不久,也是在这儿,或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们取消了他们那小小的尝试,因为克拉丽莎需要自由,而理查德呢,嗯,他要求太过分。他不总是这样吗?他要求太过分了。她曾告诉他,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就是那事,就是一般夏天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要她--一个郁闷、怯懦的姑娘,又没有值得夸耀的大乳房,(她怎能相信他的欲念?)而他俩都心知肚明,他最强烈的渴望是什么;再说,他还有路易斯,那个令人崇拜的路易斯,他可是一个四肢有力,头脑灵活的年轻的米开朗基罗式的画家欣然追求的对象。理查德对她的看法是否真的只是又一种诗一般的奇想?他们并未大吵大闹,也未惊动别人,只是在那个街角上争过一次--即便在当时,他俩间的友谊也无疑受到了极大损害--然而,她现在回想起来,那次争吵却发生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似乎标志着一个时刻--自打那一时刻起,一个可能发生的将来结束了,而一个新的将来开始了。那一天,两人争吵之后(亦可能是争吵之前),克拉丽莎买了一包香和一件灰色的驼羊毛外套,是件半新的二手货,纽扣的式样是用骨头雕刻成的玫瑰花。理查德则最终与路易斯一起去了欧洲。此刻,克拉丽莎心里想着那件驼羊毛外套,不知它如今在何处。那衣服她似乎穿了很多很多年,可突然它便不知去向了。
她拐入布利克街,又上了汤普森大道。今天这个居民区可谓还其本来面貌,为旅游者举行了一次规模较小的狂欢节,但五十二岁的克拉丽莎很清楚,在这儿的各条街上、各家各户中,人们也只是过自己的日子而已,并无独特和出格之处。然而奇怪的是,过去的一些酒吧和咖啡馆仍在这里,装修成它们原来的面貌,以供德国和日本的旅游者欢赏。所有的商店卖的东西都差不多:具有纪念意义的T恤衫,廉价的银手饰,便宜的皮夹克等。
到了理查德住的公寓大楼,她从门厅走进去,心里如她每次来一样,想到同一个词:肮脏。理查德住的这幢大楼的门厅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肮脏"这个词的含义,这真是滑稽可笑。这门厅的肮脏太醒目,太可怕,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克拉丽莎仍感到有点吃惊。它就像一件珍稀而令人赞叹的艺术品那样能持续地令人惊讶,其原因仅是它始终如一,完完全全地保留了它原来的面貌,毫无改变。如往常一样,这门厅的墙仍是早已褪去的米黄色,恰似竹芋粉做的饼干的颜色;那天花板上闪亮的镶板,飞溅出水一般剌目的闪光。更令人恶心的是--简直太令人恶心了--这又小又窄的门厅十年前谁花了点小钱,敷衍了事地修缮了一下。那脏兮兮的有砖形图案的亚麻油毡及那人造无花果树比它原来衰败破损的状态更令人恶心和沮丧。只有那古老的大理石墙裙--巴洛米诺马颜色的大理石,表面是深黄及烟灰色,夹着蓝色及灰色的纹路,很像极为精美的陈年干酪,在淡黄色墙壁的映衬下显得十分丑陋--让人看出这幢大楼过去并非无足轻重;希望在这里孕育;人们走进这门厅便应该有这种感觉:从平淡无奇的现实走进拥有值得拥有的东西的未来。
克拉丽莎走进电梯。这小小的电梯间镶嵌着有木质纹理的金属板,亮得发白,亮得刺目。她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的门呜咽着,咯噔咯噔地关了起来。当然,电梯并未启动升起。它只是断断续续地工作;其实,不乘这电梯,徒步爬楼,恐怕更令人欣慰些。克拉丽莎按下那个印有"开"字的按钮,电梯门神经质般的犹豫片刻,又咯噔咯噔地打开了。她总是担心乘这电梯时被困在楼层之间--她不用费力就能想像到自己得等上很长很长时间;若是向房客高声大叫,喊他们来帮忙,他们没准不会说英语,没准不想帮忙;而长时间站在电梯间里,站在闪亮而散发出霉味的空电梯间里,百无聊赖地望着自己在镜中扭曲的样子(那面黯淡的圆镜子安装在右上方的角落里),简直令人麻木,给人死一般的恐惧。说真的,若是知道这电梯是坏的,徒步爬上五楼倒更好些;能自由自在就好。
她登上楼梯,心中顿感厌倦,而手抱鲜花,又有一种做新娘的感觉。楼梯的梯级是用一种怪异的、浑浊发黑的材料建成,中央已残缺破损。通往五楼的四个楼梯平台都开有一扇窗户,每扇窗户外都晾满了衣,但那一条条晾衣绳上的景致却各不相同:有花形图案的床单、婴儿的衣服、运动长裤等。这些衣物显得十分醒目,因为它们廉价而新潮,决非老式的衣物,诸如深色袜子、精巧的女人内衣裤、褪色的家居服、闪亮的白衬衣。这些老式的衣物会让人感到这天井是从另一个时代保存下来的,虽普通却很奇妙。肮脏,她又暗自忖道。简直是肮脏。
理查德这层楼的走廊同样漆成了竹芋饼干的颜色。走廊铺的仍是瓷砖,这是世纪初装潢的惯例(那二楼走廊上的亚麻油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走廊瓷砖的四周镶嵌着淡黄色花卉图案的马赛克;地上还有一根染着口红的烟蒂。克拉丽莎敲响了理查德的门。稍顷,她又敲了一遍。
"谁?"
"是我。"
"谁?"
"克拉丽莎。"
"噢,是达太太 。请进来。"
这过去的称呼是不是该废弃不用了?她心中忖道。若是他今天心情好的话,她就把这话说出来:理查德,你不觉得现在该叫我克拉丽莎?
她用自己的那把钥匙打开门。她能听到理查德在另一间房间里说话,那声音很低,很有趣,似乎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听见了"猛推"这个词,接着便是理查德低沉而响亮的笑声;这笑声略带痛楚,仿佛在他喉咙里卡了什么锋利的东西。
唉,克拉丽莎暗自忖道,今天与往常一样,肯定没法谈称呼问题。
她怎能不恨埃文和所有及时搞到新药的人--所有那些幸运的("幸运"一词当然是恰如其分的)、脑袋尚未被病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男男女女们。她怎能不为理查德感到气愤,尽管他的肌肉和器官由于医学新发现而得到拯救,但他的头脑却似乎已经不可救药了,只能好一天坏一天地过日子。
他的住处总是那么昏暗,密不透风,暖气也开得太足;房里焚烧着用鼠尾草和红松做的香,香气弥漫着整个屋子。理查德之所以烧香是为了掩盖他生病的气味。屋里简直杂乱不堪,装有黄褐色灯罩的几盏灯四处散发出惨淡的粉状的雾环,而灯泡的功率理查德是决不允许超过十五瓦的。这住处最大的特点莫过于如置身于水中一般。克拉丽莎走过时仿佛是通过一条沉船的船舱;若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小群银白色的鱼游过,亦不会令人大吃一惊。从任何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几间房间似乎碰巧在这大楼里,而并不是这大楼的一部分。当克拉丽莎走进屋,关上身后那装了四把锁(其中两把已坏了)的吱吱嘎嘎作响的大门时,她仍如以前一样感到自己似乎走过一个时空的扭曲处--似乎是从镜中穿过一般;仿佛这门厅、楼梯井和走廊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
"早上好。"她问候道。
"还是早上吗?"
"是的,是早上。"
理查德在另一间房里。这套住房只有两间房:厨房(客人进门即进厨房)及一间大房间,理查德便在这大房间里过日子(过他所剩的日子)。克拉丽莎穿过厨房,穿过那古老的炉子,白色的大浴缸(在房间里恒久的昏暗中如大理石般闪耀着暗淡的光泽),淡淡的煤气味夹杂着陈腐的饭菜味,装满……谁知装满什么的成堆的硬纸盒,还有那面映出她苍白面容(无论心理准备如何充分,总令人有点吃惊)的镀金的椭圆形镜子。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于不照那镜子了。这是她买给他的那个咖啡壶,但这镀铬的纯铜咖啡壶现如今已开始融入因废弃不用而沾满灰尘的总体氛围之中。这些则是她买的铜煎锅。
理查德坐在大房间的椅子里。窗户上的遮光油布都拉了起来,六七盏灯都亮着,但它们微弱的光线加在一起也只相当于一盏普通的台灯。理查德坐在房间尽头的角落里,穿着那件滑稽可笑的法兰绒睡衣(儿童式样、成人尺寸的深蓝色睡衣,上面印满了火箭和头戴钢盔的宇航员),看上去消瘦憔悴,威严尊贵,却又愚蠢可笑,仿佛溺水而亡的女皇仍坐在皇位上一样。
他坐在椅子里,已停止小声嘀咕,头微微向后仰起,闭着眼睛,似乎在听着音乐。
"早上好,亲爱的。"克拉丽莎再次问候他。他睁开双眼。
"瞧,这么多花儿。"
"都是送给你的。"
"我死了吗?"
"这花是为你举行聚会准备的。今早你头还疼吗?""好些了,谢谢"
"你睡得怎样?"
"我不记得了。是的,我想我睡着的。谢谢你。""理查德,今天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我让房间亮一点,你说好吗?""随你便吧。"
她走到三扇窗户中最近的一扇,费了点儿劲才将遮光布拉起来。一缕阳光--从理查德这幢大楼与离它十五英尺远的一幢咖啡色砖楼之间斜射下来的阳光--照进房间。巷子对面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寡妇的窗户,那是一扇意大利式的百叶窗,窗台上放着几个玻璃及陶瓷制的人和动物(一头拉东西的驴、一个小丑和一只咧嘴笑的松鼠)。克拉丽莎转过身来。理查德的面容--他脸上的凹陷处,又深又厚的皱纹,高耸、光滑的前额以及他被击扁了的拳击手的鼻子从黑暗中突显出来,仿佛一尊沉入水底的雕像被捞出水面一般。
"太亮了。"他道。
"阳光对你有好处。"
她走到他面前,亲吻他月牙般弯曲的额头。与他如此接近,她能闻到他各种各样的气味。他的毛孔不仅渗出他惯常的汗味(他这发酵过的汗水散发出酒一般浓烈的气味,可她总觉得挺好闻),而且渗出他吃过的药味,一种粉状的、微甜的药剂味。他还散发出法兰绒穿了多时的气味(虽然他每周或不到一周便叫人洗一次衣服),以及整天坐在椅子上的那股淡淡的,然而难闻的椅子味(这是他惟一令人讨厌的气味)。
最神经质的便是理查德的椅子,说得更准确些,这椅子的主人即便没有真的发疯,亦听任自己每况愈下,长期拒绝照顾自己,直至精力衰竭,完全放弃诸如简单的个人卫生、平时补充营养等日常生活料理,让人很难判断这椅子的主人究竟是癫狂还是绝望。这把椅子--一把年代久远、四四方方、装填得厚厚实实的扶手椅,沉重地架在四条浅色的细腿上--显然已破损而毫无价值。椅面是用某种块状的无色的羊毛制品装填,并用银灰色的线缝制而成(这是它最凶险不祥的地方)。它那棱角分明的扶手和靠背因长期受磨擦和人体油脂的腐蚀而与大象皮肤的嫩软部位相似。它的螺形弹簧已暴露出来 排排整齐的、灰色生锈的弹簧圈--不仅穿透了坐垫,而且穿透了理查德铺在座垫上的那块薄薄的黄毛巾。这椅子肮脏而潮湿,散发出阵阵臭气,无从消散的腐臭。倘若将它拖到大街上去(或当它确实被拖到大街上去时),绝不会有人将它搬走。然而,理查德却不愿将它换掉。
"今天它们来了吗?"克拉丽莎问道。
"没有,"理查德答道,他有些勉强,但语气如孩子般诚实,"它们现在已走了。都很漂亮,也挺怕人的。""是的,"她说道,"我知道。"
"我把它们看作是黑色火焰的聚集;我是说,它们既黑又亮。其中一只有点像一条兴奋激动的海蜇。它们刚才还用外语唱歌来着。我想它们唱的是一首希腊歌曲,古希腊歌曲。
"你害怕它们吗?"
"不。嗯,有时害怕。"
"我打算和宾谈谈,加大你的用药量。你看好吗?"他阴郁地叹了口气。
"即便我有时听不到或看不见它们,也并不意味着它们消失了。"他说道。
"可是,如果你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它们,"克拉丽莎道,"你就可以休息了。说实话,你昨晚没睡着,对吧?""噢,只睡了一会儿。我倒不太担心我的睡眠怎样,我更担心你。你今天看上去很憔悴。你身体怎样?""我挺好的。我只能待一会儿,还得把花插到水里。""对,对。那些花儿,聚会。噢,我的天。""我来这儿时看到一个影星,"克拉丽莎道,"我想这事可能是个好兆头,你说是吗?"理查德忧愁地笑了笑。
"哦,兆头,"他道,"你相信兆头吗?你觉得我们那么受关照吗?你认为我们如此为他人所牵挂吗?我的天,那样的话不是太好了吗?呣,也许真的是这样。"他不会问那影星的名字,他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影星。在克拉丽莎的熟人友好中,理查德是惟一对名人不感兴趣的人。理查德真的看不上这种名望。克拉丽莎觉得,他这种心态是惟我独尊和大学者思想二者结合所致。在理查德看来,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所过的生活要比任何人的生活更有趣,更有价值。由于这个原因,人们在他面前总是乐呵呵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他并不是那种藐视他人的自我主义者,恰恰相反,他这种自我主义者是以宽宏大量为本,而非为贪婪所驱使。倘若他有心揭示你的另外一面,一个比你想像中更可笑、更奇异、更古怪、更深刻的一面(它比你想像中更能在这个世界上行善抑或作恶),那么,你准会相信(至少在他的面前,及你离开他之后的一会儿),惟有他才能看透你的本来面目,评估你真正的品质(他的评估并非都是奉承话--某种直率和无礼是他作风的组成部分),因而比任何他人都更能全面地评估你。只有当你与他认识一段时间后,你才会认识到,你本质上对他而言仅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赋予你几乎毫无尽头的能力,让你制造人间悲剧和喜剧。个中原因自然与你的本性无关,而是因为他,理查德,需要生活在一个充满极端和统御力的人的世界里。有些人已不再与他来往,不再充当他一直在脑袋里撰写的这首长篇史诗,即记叙他个人生活与情感的故事中的人物;然而有些人(包括克拉丽莎)倒挺喜欢他给他们的生活所带来的虛饰与夸张的感觉。他们甚至离不开这种感觉,就像离不开咖啡,只有喝了它早晨才能醒来;或是像离不开一两杯酒,只有喝了晚上才能入眠一般。
克拉丽莎道:"迷信有时会使人得到宽慰。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强烈地拒绝任何形式的慰藉。""是吗?噢,我并不是刻意如此。我喜欢慰藉。其中一些。其中一些我是非常喜欢的。""你感觉怎样?"
"呣,很好。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我老是梦见自己坐在一个房间里。""聚会定在五点钟,你没忘吧?聚会是五点;八点在市中心那边举行仪式。这些你都记住了,是吧?"他道:"记住了。"接着他又说:"没记住。""什么没记住?"她问道。
"对不起,我一直在想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刚才问我有没有记住聚会和仪式的时间,我以为你是问我忘没忘记曾参加过的聚会和仪式,那我真的没忘。我似乎已游离于时间之外了。""聚会和仪式是在今晚,也就是说,是在将来。""我明白了。我好像是明白了。可,你瞧,我似乎也进入将来了。我很清楚地记得,这聚会还没举行呢,而授奖仪式我也记得牢牢的。""他们今早给你送早餐了吗?"她问道。
"这是什么话?他们当然送了。"
"那你吃了吗?""我记得吃过了。但也有可能我只是想吃。看看这房间里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放着早餐?""我看是没有。"
"那我就觉得我总算把它给吃了。食物是无所谓的,对吧?""食物重要得很呢,理查德。"
他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克拉丽莎。""忍受什么?"
"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骄傲和勇敢。我完全可以想像,我,一个发疯的、可怜的病人在那儿伸出颤抖的双手领取他那小小的奖品。""亲爱的,你不必骄傲,也不必勇敢,那并不是什么表演。""当然是表演,我因自己的表演而获奖,这你必须搞清楚。我得了艾滋病,发了疯,又表现得很勇敢,所以才获奖;这和我的工作毫无关系。""别这么说。求你了。你获奖完全是因为你的工作出色。"理查德深吸一口气,又使劲将这潮湿的气体呼出。克拉丽莎心里想着他的肺--如血红而闪亮的枕头,上面绣织着道道错综复杂的静脉。他的两肺甚是怪异,是受损害最小的器官,基本上未受疾病侵蚀,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他这么使劲呼吸一下后,眼睛似乎已能聚焦,看得更深更清晰了。
"如果我身体好好的,他们就不会让我获奖,不对吗?"他说道。
"哦,不。实际上,我认为他们会给你的。""说实话。"
"嗯,这么说来,你也许应该拒绝这个奖项。""糟的就是这个,"理查德道,"我需要这个奖,我的确需要。对于获奖这种事情,如果一个人很在乎或很不在乎,那就都容易承受多了。它是不是在这儿的什么地方?""你说什么?"
"奖品啊。现在我想看看它。"
"你还没拿到呢,要等到今天晚上。""哦,是的,是今晚的事。"
"理查德,亲爱的,听我说,这事很简单,你可以从中享受简单而直接的乐趣。我晚上过去,一直陪着你。""那太好了。"
"那是个聚会,仅仅是个聚会。参加晚会的人全是敬重你、仰慕你的人。""真的?哪些人?"
"你知道是哪些人。霍华德.埃利萨,马丁.坎波。""马丁.坎波?哇,我的天。"
"我以为你喜欢他。你一直说你喜欢他。""噢,嗯,是的。我想,狮子也会喜欢动物园管理人的。""这三十多年里马丁.坎波一直在出版你的著作。""还有谁来?"
"我们老是在谈这个话题。你知道谁要来的。""再告诉我一个人的名字,好吗?说一个英雄人物的名字。""马丁.坎波就是个英雄,你不觉得吗?他明知那些深奥难懂、但具有重要意义的书没有销路,仍然投入自己的全部家产出版那些书。"理查德闭上双眼,将自己瘦削的脑袋靠在破损的、油渍斑斑的椅子上的隆起处。"算了,就这样吧。"他说道。
"你不必施展任何魅力,也不必讨人欢心;用不着刻意表演一番。这些人长期以来都非常信任你。你所要做的就是出席聚会,坐在沙发上,手中端杯饮料,也可以不端;听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不听;面带笑容,也可以不笑。只要这样说行了。我会照顾你的。"她很想抓住他那瘦削的双肩使劲摇晃。理查德可能(尽管人们不愿这样想)正步入圣徒的行列;在他世俗的文学生涯的最后时刻,他也许刚刚开始领略世人对他的褒奖,而这种褒奖的影响会延伸至未来(当然,假设他还有未来的话)。像这样的奖项自比某个诗人或学者协会的一纸通知更为重要;它意味着文学本身(现时正构建其未来的发展)似乎感到需要理查德所作出的特殊贡献,即他那无畏而绵长的悲叹--悲叹正在消失或已荡然无存的世界。克拉丽莎及其他一小部分人的看法,尽管并非绝对,但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一直是正确的--理查德笨拙、惆怅、观察细微,对事物的看法缜密而透彻,试图以语言分离原子,但在其他更为时髦的名字淡出并消退后,他的名字将常存于世。
至于克拉丽莎--理查德最老的朋友和他的第一个读者--每天都来看他,还要为他举行一个聚会,可他后交的一些朋友却已开始把他看作死人了。克拉丽莎在家里摆满了鲜花和蜡烛,干吗不请理查德来呢?
理查德道:"那儿并不真正需要我,对吧?这聚会只要以我为主题便可开下去,有我没我都一样,其实它已经开始了。""瞧你真让人受不了,我可要不耐烦了。""别,求你了,别发火嘛。啊,达太太,事实是,我很不好意思去参加这次聚会。我失败得太惨了。""别这样说。"
"不行,不行。你心地善良,你对我太好了,可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事实就是如此。我真的无法忍受。我过去以为自己是很了不起。我能告诉你一个挺让人难为情的秘密吗?我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当然可以。"
"我过去把自己看作是个天才,我还真的私下用这个词称呼过自己呢。""嗯--""哎,妄自尊大,妄自尊大。我大错特错了。自负击败了我,它是不可超越的弱点。上天赋予我的东西很多,啊,太多了。我是说,有天气,有水和陆地,有动物,有大楼,还有过去和未来,有太空,有历史。还有这条线,或是卡在我牙缝里的东西,还有对面那个老太太,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将窗台上的那头驴和松鼠的位置调换了?当然还有时间。有地点。还有你,达太太。我要讲一段有关你的一部分故事。哇,我很想做这事。""理查德,你已写了一整本书了。""可那本书什么也没写,几乎一件事也没写。再说,我当时还为如何使结尾出人意料而绞尽脑汁。噢,现在呢,我不想寻求同情,真的。我们要求的东西如此之多,不是吗?""是的,我们的要求的确很多。"
"你曾在水塘边吻过我。"
"那是一万年前的事了。"
"可那种事仍在发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在现实中。那事发生在那个现实中,而这事正发生在这个现实中。""你累了,亲爱的。你必须休息了。我打个电话给宾,叫他给你送药来,好吗?""唉,不行,我不能休息。到这儿来,走近点,好吗?求你了。""我就在这儿。"
"再靠近点,握住我的手。"克拉丽莎握住理查德的一只手。这手多么虚弱,明显像一束纤细的树枝;即便此刻,她都感到十分震惊。他道:"我们在这里,你难道不觉得?""你说什么?"
"我们是中年人,又是一对站在池塘边的年轻恋人。我们是一切,就在这一瞬间。这不是很奇妙吗?""是的。"
"我没什么好遗憾的,真的;惟有一件事--我想写一本书,关于你,关于我们,真的。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要把什么都写进去,我们现在的生活和我们可能过的生活。我还要写一写我们死亡的一切可能的方式。""别对任何事感到遗憾,理查德,"克拉丽莎道,"没这个必要,你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能这么说太好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睡一会儿。""你这么想吗?"
"是的。"
"那好吧。"她道:"我会过来帮你打扮。三点半怎么样?""每次见到你我都很开心,达洛威太太。""我现在得走了。我得把花儿插到水里。""是的,对,对。"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瘦削的肩膀。她怎么可能感到遗憾?即便此刻,她又如何想像他俩曾经可能共同生活?他们本可以成为夫妻,精神上的伴侣,各自身边还有情人。
还是有办法做到的。
理查德以前是个热心人,长得高大健壮,肤色白皙透亮,如牛奶一般。他曾身穿一件旧式军大衣,徒步穿越纽约,与人谈话情绪激昂,那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则用他找来的一条蓝色绸带胡乱地扎在一起。
克拉丽莎道:"那螃蟹沙锅我已做好了,但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道菜真能让人开胃。""哇,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吃螃蟹沙锅,这菜真的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克拉丽莎?""嗯?"他抬起他遭蹂躏的大脑袋。克拉丽莎侧过脸,让理查德亲吻她的脸颊。吻他的嘴唇是不行的--即便普通的感冒对他都是一场灾难。克拉丽莎让他亲吻自己的面颊,用指尖按了按理查德瘦削的肩膀。
"我三点半再来看你。"她道。
"很好,"理查德道,"太好了。"
伍尔夫太太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钟,几乎已过了两个小时了。她仍然感到状态很好,尽管她很清楚,明天当她重新审查自己已写过的部分,会发现这些章节虚饰浮夸,言之无物。人们在写书时,脑袋里的构思总比付诸笔端的更精彩美妙。她呷了一口凉了的咖啡,又继续读已写好的部分。
这部书稿似乎挺不错,事实上有些章节的确很精彩。她当然有自己的奢望--她要把这本书写成自己最好的书,成为一本最终能与自己的期望相配的书。然而,一个普通的女人一天中的生活是否足以写成一部小说?弗吉尼亚用大拇指敲着嘴唇,克拉丽莎.达洛威终将死去,她对此毫不怀疑,尽管要说她如何死去或死去的确切原因还为时过早。弗吉尼亚相信,她会自杀。是的,她会那么做的。
弗吉尼亚放下笔。她很想写一整天,写上三十页而不是三页;然而,写了最初几小时后,她内心迟疑起来,担心如果超越了自己的极限,她会毁了整部书稿。她会让笔漫无目的地游荡,从而一去不返,无法收拾。然而同时,在她精力最充沛的时间里,除了写作以外,她不喜欢做其他任何事情。她写作时总是惴惴不安,担心自己旧病复发。首先是头疼--一种不同寻常的痛苦("头疼"一词总是不足以形容这种痛苦,但用别的词又显得过于夸张)。她这种痛苦渗入她体内,如病毒寄生于体内,而不仅仅是令她痛苦。阵阵头疼已开始发作,她眼前金星直冒,它们如此耀眼,如此顽强,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别人是看不到它们的。痛苦统治了她,而且愈发凶猛,很快吞噬了她。它那凹凸不平的锯齿状的外形十分清晰,历历在目;它强有力地长驱直入,弗吉尼亚不得不认为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生物。当她与伦纳德在广场一起散步时,她会见到它--一团银白色、闪耀着火花的东西,在鹅卵石上方飘荡;其表面锯齿分布不均,呈流体状,但形状完整,如水母一般。"那是什么?"伦纳德会问。"是我的头疼。"她答道。"别去理睬它。"这头疼病总是潜伏在那儿,伺机发作。她身心自由的时间无论怎样长,也是暂时的。有时,这头疼病竟断断续续侵占了一个晚上或一两天时间才退去;有时,它则驱之不去,变得愈发强大,直至她自己俯首称臣。在那些时候,她的头疼便游离出她的脑壳,闯入这个世界。于是,世上万物便开始闪光、跳动,一切都受其影响而随其发光并跳动,而她则如在沙漠里迷路的流浪汉祈求上苍赐水般祈求黑暗。这个世界如沙漠缺水那样丧失了黑暗。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没有黑暗,在她眼睑之内亦无黑暗,只有明暗不均的闪光。当她跨入这种终日闪光的境地时,那一个个声音便开始发作。它们时而低沉,如无形的由空气本身聚合而成的嘟哝声;时而又从家具或墙内钻出来。它们模糊不清,让人听不真切,但意味深长,绝对浑厚有力,而又丑恶陈腐;它们怒气冲冲,似在兴师问罪,愤愤不平。它们有时似乎窃窃私语,有时又似乎在吟诵诗文。有时,她能隐约听到它们说出的某个词,一次是"猛投",还有两次是"下面"。一群麻雀曾在她窗户外用希腊语(绝对没错)唱歌,这件事令她心中苦涩难言。麻雀唱歌时,她会对伦纳德或任何接近她的人尖叫(那是一种如魔鬼般嘶嘶的尖叫,还带着闪光);然而,这种状况拖久了,也会将她如蝶蛹般包裹束缚,一小时又一小时,待最终时辰到了,她便钻将出来,浑身鲜血淋淋,瑟瑟发抖,但充满幻想,准备一旦休息之后便可重新工作。她害怕坠入痛苦与光亮之中,但她又认为痛苦与光亮必不可少。她已在悠闲自在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很多年。她很清楚,自己的头疼病会突然复发,但在伦纳德面前,她却能淡然处之,比她有时感觉的要更为坚定和健康。她将返回伦敦。她宁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地死在伦敦,也不愿在里士满沉沦消亡。
她疑疑惑惑地作出决定:今日工作到此为止。她总是心存疑虑--要不要再工作一小时?她如此犹疑,究竟是明智之举,抑或偷懒懈怠?是明智之举,她对自己说,而且几乎对此深信不疑。她已写了二百五十个字,大概这么多字吧,也够了。相信你明天还会来这儿,自己总会认识自己的。
她端着仅剩冰凉的咖啡渣的杯子走出房间,下楼来到打印室。拉尔夫正在看伦纳德已修改过的校对稿。
"早上好。"拉尔夫对弗吉尼亚道,他的神情既高兴,又紧张。他那宽大、温和、英俊的脸上泛出红晕,他的额头真的是红光闪闪。弗吉尼亚立即便看出他今天早晨一点也不顺。伦纳德准是因工作上的失误而不快,要么是新近出的错误,要么便是昨天未改的错误。此刻,拉尔夫正坐着,一边看校对稿,一边说着"早上好",那涨得通红的脸上一副急切的表情,活像一个挨了骂的孩子。
"早上好。"她应道,口气热诚,但小心翼翼地未流露出任何同情之意。这些当助手的青年男女来去不定。出版社已雇了马乔里(她这人说话总是拉长了腔调,令人难受;这会儿她去哪了?)来做拉尔夫不屑做的工作。肯定用不了多久,拉尔夫,接着是马乔里,都会离开这里,而她,弗吉尼亚,从书房出来又会发现一个新面孔,同样涨红了脸向她道早安。她心里明白,伦纳德脾气不好,说话生硬,要求高得几乎不近情理。她知道这些年轻人常遭到不公正的批评,但她不会与他们站在一起,跟伦纳德唱对台戏。即便他们向她求助,还流露出急切的笑容和受了伤害的眼神,她也不愿充当调解者。无论怎样,拉尔夫毕竟令利顿担忧,因而利顿会任意责骂他。拉尔夫如同以后来的男女雇员一样将会离开这里,到外面更大的世界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谁也不会指望他们一辈子在出版社当助手。伦纳德可能很专横,批评人亦可能有不公之处,但他是她的伴侣、她的看护人;她是不会拆他的台的,更不会为拉尔夫这个乳臭未干的帅小伙儿,或是马乔里这个嗓音如长尾小鹦鹉的姑娘而背弃伦纳德。
"八页里就有十个错误。"伦纳德道。他噘起嘴巴,那周围的括弧纹如此之深,你可以往里插上一枚一分的硬币。
"幸好将它们找了出来。"弗吉尼亚道。
"这些错误好像都集中在中间这一部分。你不认为拙劣的作品遭遇厄运的几率真的比较高吗?""果真如此那该多好。我真希望能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我要出去散会儿步,清醒清醒头脑,然后再回来开工。""我们干得很快,"拉尔夫道,"今天就能干完了。""如果下星期的今天能干完,"伦纳德道,"那就算走运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拉尔夫的脸涨得更红了。那还用说?她暗自忖道。拉尔夫在排版,可他干得并不仔细。她心想,不动声色的真理如身着灰色衣服的主妇蓦地坐到了这两个男人之间。它并未袒护拉尔夫这个年轻的小卒子。拉尔夫喜欢文学,可同样喜欢甚至可能更喜欢下班时等候他的白兰地和饼干。他这人心地善良,可学问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只能指望他在有限的生命里使这平凡世界里的平常之事永远得以延续。同样,真理亦未站在伦纳德一边。伦纳德博学多才,工作孜孜不倦,他拒不承认挫折与灾难二者间的区别;他崇尚成就,将它看得高于一切,故而常令人无法忍受,因为他真正相信自己能彻底根除任何敷衍塞责的行为,改变任何不求上进的平庸之辈。
"我很有把握,"她说道,"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我们就能把这部书稿弄得比较像样,而且还来得及过圣诞节。"拉尔夫冲她一笑,脸上明显流露出宽慰的神情。弗吉尼亚见状真想上去扇他一巴掌。他过高估计了她的同情--她并非为他说话,而是为了伦纳德,恰似以前她母亲在晚餐时对仆人的过错轻描淡写,说那只陶瓷大碗不值钱,打破了无所谓,而爱心与容忍之环则不能打破;还说什么一切都平安。其实,她这么说都是为了她丈夫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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