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

  她驾着自己这辆雪弗莱车沿帕瑟迪纳高速公路行驶。去年那场大火在路两边的山丘上留下了一片片焦枯的痕迹。此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或更准确地说,似乎这次驾车行驶是在重温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此刻她所见到的一切仿佛都被钉在了那一天,正如被麻醉了的蝴蝶被钉在了一块木板上一样。这儿黑乎乎的、被烧焦了的山坡上零星可见几所逃过那场火灾劫难的蓝色拉毛水泥宅子,还有朦胧的、蓝白相间的天空。劳拉很自信地驾着这辆雪弗莱,既不太慢,也不太快,还不时察看一下后视镜。她这个坐在车里的女人正梦见自己在一辆车里。

  她把儿子丢给了同街的拉奇太太照看,说自己还有一件与丈夫生日有关的紧要事情要办。

  她当时很惊慌--她觉着"惊慌"一词恰如其分。儿子午睡时,她也曾想躺几分钟,读一会书,可没法集中注意力。她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书,可因照看孩子、做蛋糕、亲吻基蒂等已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主要就是因为这三件事。窗帘紧闭着,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她躺在这张双人床上想读点什么,可心里想的却是:她这样子就是在发疯吧?她从未想过发疯会是这个样子--当她想像一个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发了疯,她想到的便是尖叫、大哭和胡言乱语;但在当时,她的状态似乎清楚地说明,还有另一种发疯的方式,一种文静得多的方式,那便是极度麻木、绝望,以致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悲哀--倒会给人以慰藉。

  因此,她便离开家几小时。她这么做并非不负责任,因为她已把儿子交给别人照看了。她重新烤了一块蛋糕,将牛排化了冻,又摘好了豆子。她做完了所有这些事后才允许自己离开。她会及时赶回来做晚餐和喂基蒂的小狗。然而现在,她要去个地方(哪儿呢?)清静一会儿,不去烦儿子、房子和她今晚要办的小小的晚会。她随身带着笔记本和《达洛威太太》这本书,她穿着长统袜、宽大的罩衫和裙子;她还将自己最喜欢的耳坠和简朴的圆铜片戴在了耳朵上。对自己这身打扮和这辆干干净净的车,她觉得傻乎乎的,但也感到一丝满足。一只深蓝色的废物柜--空的,一丁点儿废物也没有--紧挨着轴套,就像马鞍贴在马背上那样吻合相配。她穿得体体面面,一身轻松地驾车走了。

  在家里,这块刚做的蛋糕静静地躺在一只铝制的蛋糕保鲜盒里,这保鲜盒的木柄如橡子壳一般。这块蛋糕做得自然比第一块好,它的表面上了两层糖霜,因而面包屑没有粘在白色糖霜里(她曾换了一本烹调书看,发现专业做蛋糕的师傅将第一层糖霜称为"面包屑层",且任何蛋糕均需撒两层糖霜)。这块蛋糕上的"丹,祝你生日快乐"几个字是以书写体写成,显得洁白而优雅;字与字之间点缀着朵朵黄色的玫瑰骨朵,毫无拥挤之感。这蛋糕做得挺漂亮,它现在这模样应是完美无缺。然而,劳拉对它还是很失望,因为它看上去仍脱不了那股子业余味,一看便知道是自家做的;她总觉着哪儿不对头。"Happy"中的"y"并不如她预期的那么好看,两朵玫瑰也放倒了。

  她摸了摸自己曾被基蒂轻轻吻过的嘴唇。基蒂的吻,令基蒂自己陶醉;除此之外,她的吻包含什么,或不包含什么,劳拉根本无心去思考。爱这东西深不见底,神秘莫测,谁会想去弄懂它的每一个细节?劳拉渴望基蒂。她渴望基蒂的力量,渴望看到她即便遭受挫折亦显得轻松开心的模样,她无人知晓的体内那些变幻莫测的金红色亮光,以及她散发着洗发液清香的头发根。劳拉同时也渴望丹;她渴望丹的方式较为隐晦,不那么优雅,然而又更为微妙,夹杂着残酷与羞愧。尽管如此,这仍是一种渴望,如骨头片那样尖锐而强烈。她能在厨房里亲吻基蒂,同时又爱着自己的丈夫;她渴望丈夫的嘴唇和手指给她带来的令她眩晕的快感,(她是不是渴望丈夫的情欲?)可她同时梦想哪天能再次亲吻基蒂--在厨房里,或在孩子们尖声大叫的海滩上,抑或在哪个走廊里,两人手里抱着叠好的毛巾,轻声笑着,一时兴起,又毫无指望地爱上了自己的轻率鲁莽(如果不是爱上对方的话),嘴里说声"嘘",便迅速分开,各自走了。

  令劳拉感到遗憾或几乎不能容忍的却是那块蛋糕。这蛋糕让她难堪,但她无法抛弃它。它所包含的只是糖、面粉和鸡蛋--任何蛋糕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这便是蛋糕的魅力之一。她对此非常清楚,当然很清楚。然而,她还是希望自己做出的蛋糕比现在这块更好,更漂亮,尽管现在这块蛋糕表面柔滑,"丹,祝你生日快乐"这几个字也恰在中央。她所需要的是(她向自己坦言)一个表现为真实蛋糕的蛋糕之梦,一块蕴含着无可否认的、深切的舒适感与仁爱之心的蛋糕;她烤出来的蛋糕能驱除悲哀,即便只能短时间地驱除悲哀。她希望自己做的东西精致美妙,即便那些不爱自己的人也觉得精致美妙。

  她没有成功。她但愿自己别将这事放在心上。她总觉得自己哪儿出了问题。

  她驶进左边的车道,踩下油门加速。此时此刻,她可以是任何人,驾车去任何地方。车里的油箱满满的,皮夹里也有的是钱。在一两个小时内,她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可两小时以后,人们便会惊慌失措。大约到五点钟,拉奇太太便会开始担忧,最迟到六点,她便要四处打电话了。若是那么晚的话,劳拉便要解释一番了。不过从现在起,她至少有两小时享受自由的时间,真的。她只是个开车的女人,仅此而已。

  当她驶上查维斯拉温处的高坡时,市中心那一座座尖塔般的建筑物已依稀可见。她必须做出选择。刚才半小时里,她心不在焉地朝洛杉矶市中心开来,这自不打紧;可现在市中心已近在眼前--那一座座矮矮墩墩、结结实实的老式房屋及高大、精痩的新式建筑--一切都沐浴在稳健而白炽耀眼的日光下。然而这日光并非从天空照射下来,而是发自空气本身,仿佛太空中无形的粒子散发出一道稳健而略带雾气的磷光。市中心就在眼前,劳拉必须拿定主意,要么转入左边的车道去市里,要么换到右边的车道,绕过市中心。如果她不转换车道,就这么开下去,她便会驶进洛杉矶周围一片广阔、平缓、方圆一百英里的工厂和低矮的住宅区。她可以转入右边的车道,最终到达贝弗利山,或去圣莫尼卡的海滨;但她无心采购,也未带任何去海滨的所需之物。在这片广袤、日光灼灼、烟雾朦胧的大地上,竟没有她可去之处。她所向往的去处 个清静的无人打扰的地方,一个她能读书和思考的地方--却不易寻觅。若是她走进哪家商店,或哪个餐馆,她便不得不表演一番--她将不得不假装需要什么,而自己实际上却毫无兴趣;她将不得不以正常的方式行事;她将察看商品,拒绝别人的帮助,或是坐在一张餐桌旁,要点什么,吃完了便离开。倘若她将车停在什么地方,坐在车里,她一个单身女人又恐遭歹徒袭击,抑或引来那些想保护她免遭歹徒袭击的人。她太显眼,太特别了。

  即便在图书馆亦无清静可言,与公园没什么区别。

  她将车驶入左边的车道,朝市中心开去。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作出了这一决定;似乎向左走,她便进入了一条如菲格洛厄大街(街上有橱窗和阴凉的人行道)那样明明白白在等待着她的路线。她要找一家旅馆住下。她要说(毫无疑问)她要在旅馆过夜,丈夫很快就会赶来与她同住。只要她付房钱,即便只待两小时又有何妨?

  这个举动似乎太过分,太轻率。想着自己有可能这样做,她竟像个小姑娘般紧张不安。不错,这的确太破费了--租一间客房一个晚上,可她却只想坐在里面读上两小时书--当然,眼下她手头并不特别拮据,因为家里的开支还比较节俭。租一间客房到底要花多少钱?不会太多吧。

  尽管她该去个便宜的地方--郊外的哪家汽车旅馆--可她不能去,因为去那种地方太鬼鬼祟祟,太下贱了。说不定管登记的人会把她当作妓女;他可能会问她问题。对那种汽车旅馆她可毫无经验,在那里或许还讲什么行规,对此她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她驱车去了诺曼底旅馆--一幢铺展开来的白色建筑,过几条街即到。这诺曼底旅馆很大,很干净,但并无多大名气。它是一幢V字形的建筑,两侧均为白色的十层楼,中间则是一片带喷泉的城市花园。这家旅馆看上去十分洁净体面,是专为旅游者和生意人开的,这类房客绝不会给人以一丝一毫的不妥之感。劳拉将车开到一个铬制的天篷下停住。天篷上高高矗立着由尖角形铬制字母组成的旅馆名字。虽说是大白天,可这天篷下的光线却颇有点夜晚的味道,挺像月晖,给人一种洗净擦亮、白上加白的明亮感。黑色玻璃门两侧摆着一盆盆芦荟,它们似乎因被安放在那儿而显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劳拉将车留给了侍者,拿了取车牌,便走进厚厚的玻璃门。门厅里悄无声息,异常冷清。远处响起了钟声,清脆而有节奏。劳拉立即觉得浑身舒坦并松弛下来。她穿过深蓝色的地毯,朝总台走去。这家旅馆和这间门厅正合她的口味--一个无人知晓的冷清去处,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气息,还有人们毫无表情地忙着各自事情的氛围。她立即便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员。这地方太合适,太清静了。然而,她到这儿来的原因却不合情理,或者说的更严重些,根本难以启齿--她来这儿朦朦胧胧的是为了逃避那块蛋糕。她打算对接待员说,她丈夫不得不耽搁一会儿,要等一小时左右才能带着他俩的行李赶来。她以前从未对陌生人或自己不爱的人撒过谎。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在柜台很容易便办妥了住宿手续。柜台里管登记的男人与她年纪相仿,皮肤粗糙苍老,但声音悦耳,婉若芦笛。这人完全相信了她说的理由,未起任何疑心。

  劳拉问他:"你们还有空房间吗?"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有,有的。您要单人间还是双人间?""双人间,"她道,"是我和我丈夫住。他一会儿带行李求"接待员朝她身后望了望,寻找拿箱子的男人。劳拉的脸刷一下涨红了,可她镇定自若,毫不慌张。

  "他其实要等个把小时才来。他有事耽搁了,要我先来看看有没有空房间。"她轻轻靠在黑色花岗岩柜台上,定了定神。她这些话似乎很难令人相信。如果她和丈夫一起外出,为什么他们会有两辆车?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

  然而,这接待员根本就没犹豫。"我们只是下面几层还有空房,您看行吗?""行,很好。我们只住一夜。""那好吧。让我瞧瞧。就十九号房间吧。"劳拉在住宿登记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若用假名则显得很怪异,很龌龊),当时便付了房钱("我们有急事,可能一早就走,所以还是先付了租金为好")。她拿了房间钥匙。

  离开柜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已办妥了手续。她拿起钥匙走了进去。电梯间在门厅的尽头,几扇门都是用锤打过的青铜制成,每扇门的上方是一排熠熠闪光的红色数字。劳拉穿过组合各异的空沙发和空椅子,冷寂、肃穆的盆栽棕榈树,以及玻璃墙内那个小室--既是药房,又是咖啡室,里面有几个穿西装的孤单的男人坐在柜台旁看报,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头戴红色假发,身穿淡粉色招待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对谁说什么俏皮话;此外,在一个洁净的塑料圆顶下有一底座,上面放了一块特大的柠檬蛋白糖霜馅饼,其中已有两片不知去向。

  劳拉按响电梯门铃并按下自己的楼层号。电梯墙上的一块玻璃底下压着一幅本尼迪克特的鸡蛋的照片,旅客可于下午两时前在旅店的餐厅预订。劳拉看着照片,心想预订这本尼迪克特鸡蛋已来不及了。她紧张了很长时间,而此刻她的紧张情绪并未消除,但却突然间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对自己内心的紧张、气愤与失望可谓一清二楚,然而此刻,这些情绪已移往别处。她到这家旅馆来并乘坐这架电梯的决定似乎拯救了她,恰似吗啡拯救了一个癌症患者--并非根除了病痛,而只是缓解了疼痛而已。她似乎是由一个无影无形的姐姐陪伴--一个古怪别扭的女人,满腹怨气,骂骂咧咧,一个被自己羞辱了的女人。需要慰藉和安宁的正是这个女人,而不是劳拉。劳拉则可以充当一名护士,照顾他人,减轻他人的病痛。

  她走出电梯,镇定自若地沿走廊来到十九号房间前,将钥匙插进门锁内。

  这便是她的房间了。这房间翠蓝翠蓝,与一般的房间相仿,并无特别之处。一张双人床上铺着翠蓝色的床单,一个淡黄色的木制框架里镶着一幅画(画上是巴黎的春天)。这房间里的气味--烈酒味、北美油松味、漂白剂味、香皂味,全部重重地压在一种不是腐味,也不是霉味,但总之是不新鲜的气味上面。劳拉心想,这是一种陈腐的气味,是那种反复使用的地方所特有的气味。

  她走到窗前,分开菲薄的白色窗帘,拉起百叶窗。楼下便是那V字形的广场,那喷泉、挣扎着的玫瑰花丛和空着的石条凳.劳拉又一次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梦境--她在梦中望着这个怪异的花园。刚过下午两点,它已是空无一人了。她转身离开窗户,脱去鞋子,将自己那本《达洛威太太》放到床头柜的玻璃台板上,便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房间如任何旅店的客房一样,具有一种特殊的宁静;那是一种人为的宁静,覆盖在吱嘎声、咯咯声及地毯上轮子的滚动声之上的宁静。

  她已远离了自己的生活。这竟是那样容易。她似乎不知不觉离开了那个自己生活的世界,进入了这本书里的世界。这间翠蓝色的旅馆客房恐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远离达洛威太太的伦敦,然而,她觉着弗吉尼亚.伍尔夫--那个投河自尽的女人,那个天才--死后的住处或许与这间客房差不多。她暗自笑了起来。上帝啊,她在心里默默说道,求您把天堂装扮得更漂亮些,比这诺曼底旅馆的客房更漂亮吧。天堂自会有更好的家具,也会更加明亮,更加豪华,然而事实上,它也可能有空寂的地域,有这恒久世界里那绝对的虚无。她一人住在这间客房里,似乎像个庄重的淑女,又如下流的妓女。她在这儿是安全的,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什么事都行。她恰似一个刚结婚的新娘,躺在新房里,等待……并非等待她丈夫,或其他任何男人,而是在等某个人,某样东西。

  她伸手拿过书。她曾把几年前丈夫给她的银白色的书签("献给我的书虫,爱你的")夹在她读到的地方。

  她怀着无限宽慰和轻松的心情开始读了起来:她记得自己曾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扔进那个曲折蜿蜒的水池①,然而扔硬币的事人人都记得去做;她所爱的是此时此地,是她面前的那位坐在马车里的胖女人。她问自己道,步行去邦德大街没关系吧?她不可避免地会死去,这也不打紧吧?没有她,世上万物照样生存发展下去;她是不是怨恨死亡?相信死亡是绝对的,便会给人以慰藉,不是么?然而,在伦敦的街上,在世事沧桑中,在这儿,在那儿,她居然活了下来,彼得也活了下来,两人互相生活在对方之中;她确信自己是家中那些树木的一部分,是那所宅子--每分每寸都奇丑无比的宅子的一部分,是她从不认识的人的一部分,她又如雾霭般被散布到她最熟悉的人之中,而这些人则将她拎到他们家族的支系上,仿佛雾霭被树枝挑起一般,但她的生命和她自己却四下里蔓延,飘至远方。然而,当她望着哈查德这家商店的橱窗时,她究竟在幻想什么?

  她到底在搜寻什么?鱼肚白的晨曦洒遍乡间,这又是怎样的景致?她读着面前展开的这本书,书中写道:莫再害怕太阳的炽热,

  亦莫畏惧冬日的严寒。

  人是有可能死去的。劳拉突然想到,她怎会,又有谁会作出这样的选择。这是一个轻率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想法,一个没有实体、略显飘渺的想法;它从她脑袋里钻出来,宣布自己的到来。那声音尽管弱小,却十分清晰,恰似从远处电台传来的声音一般。她可以决定去死。这是个抽象的、微微闪亮的想法,但并不特别可怕。旅馆的客房常是人们做这种事的地方,不是吗?或许什么人可能--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间客房里,就在这张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有人曾说,我活够了,不想再活了;有人最后看一眼这白色的墙壁和这白色而光滑的天花。她明白:一旦到了旅馆,你便抛弃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进入了一间洁白的房间,一个无所谓生死的空间,死亡便不显得太奇怪了。

  她心想,人在死时会感到极度舒服,极度自由,就这么离开而已,就这么对众人说,我过不下去了,你们不明白,我不想再努力了。她觉着死亡蕴含着一种可怕的美,仿佛清晨的冰原或沙漠一般。她似乎可以走进那种地方,将他们--她的孩子、丈夫、基蒂、父母等所有的人统统抛下,留在这破碎的世界里(这世界再也不会变得完整和洁净),让他们互相诉说,或对任何问起的人说:我们以为她没事,以为她的悲伤也不过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决不。在这洁净的、悄无声息的房间里,她大声说出了这几个字:"我决不。"她热爱生活,尽管她对生活的爱是毫无希望的爱--至少有时是这样;再说,她若自杀,也就意味着杀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还有正在自己体内发育成长的另一个孩子。若她自杀了,他们中又有谁能抚平心灵的创伤?作为一个活着的妻子和母亲,她决不会做出比犯错误、发脾气或比消沉颓废更严重的事;否则,那便是犯罪,便是在家庭的氛围中戳了一个洞,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有条不紊的日子、映着灯光的窗户和摆好晚餐的餐桌--便会被吸出洞外,化为乌有。

  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到高兴,因为她明白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死是可能的。能面对自己所有选择并毫无畏惧地、坦诚地考虑各种选择毕竟是件令人舒心的事。她想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个纯洁的、失去了生活的平衡的女人,这个为生活及艺术过于苛刻的要求所击倒的女人;想到她在衣袋里放了块石头,走进河里了却一生的情景。劳拉不断抚摸自己的肚子。她心想,了此一生与去旅馆登记住宿一样容易,就这么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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