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威太太

  "可怜的路易斯。"

  朱莉娅叹了口气,令人惊讶地流露出年长女人那种悲哀与不耐烦交织的情绪。一时间,她倒像个古时候教训儿子的母亲,成了几百年来那些对男人异乎寻常的激情唉声叹气、烦躁不安的女人中的一个。克拉丽莎能想像出她女儿十岁时的模样:她会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丰饶的女人--体态丰满,思想丰富,异常能干,果断利落,含蓄朴实,习惯早起。此时此刻,克拉丽莎真想成为路易斯;倒不是要与他一起生活(那样太痛苦,太困难),而是想成为路易斯其人,成为一个郁郁寡欢、性格怪异、不忠不义、毫无顾忌、终日在街上游荡之人。

  "是的,"她说,"可怜的路易斯。"路易斯会不会把理查德的晚会给搅了?她为何要邀请沃尔特.哈迪呢?

  "他这人怪怪的。"朱莉娅道。"如果我拥抱你一下,你受得了吗?"朱莉娅哈哈笑了起来。她又成了个十九岁的姑娘。朱莉娅生得异常漂亮,常看克拉丽莎从未听说过的电影,情绪多变,忽而阴郁,忽而兴奋。她左手戴了六枚戒指,但克拉丽莎作为她十八岁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枚并不在其中。她鼻子上还戴了一枚银白色的鼻饰。

  "当然受得了。"克拉丽莎抱住朱莉娅,但很快又将她松开。

  "你还好吧?"她又问了一遍,可话刚出口便立即后悔起来。她担心这是自己一次痉挛病的发作,是受自己一个小小的、并无恶意的习惯的驱使,而这种习惯能引发子女杀人的念头。她自己的母亲便是这样,在提出反对意见前总是身不由己地清清嗓子道:"我不想扫你的兴,但是……"这些事情仍留存在克拉丽莎的记忆之中,仍能激起别人的愤怒;继她母亲的仁慈和谦和之后,她自己的仁爱之心已荡然无存。"你还好吧?"这句话克拉丽莎对朱莉娅说得太多太多,原因之一便是她自己总感觉紧张,(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能不对朱莉娅一本正经,怎能不感到一点焦虑?)她常这么说也只是因为她想知道而已。

  她觉着自己这次举办的晚会会失败。理查德会觉得厌倦和不痛快。肯定会这样。她太肤浅了,对这些事情看得太重。女儿一定会在她朋友面前笑话她。可她竟会有玛丽.克鲁尔这种朋友!

  "我没事。"朱莉娅道。

  "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克拉丽莎不胜欣慰地说道。至少她还算慷慨无私,乐于奉献。作为母亲,她一直对女儿褒奖有加,给她以信心,对女儿烦心的事则从不挖苦讽刺。

  "谢谢。"朱莉娅道,"我昨天有没有把背包忘在这儿?""一点不错。包就在门边的衣钩上。""太好了。我和玛丽要出去买东西。""你俩在哪儿碰头?"

  "其实,她就在这儿,就在外面。""噢。"

  "她在抽烟。"

  "嗯,等她抽完烟,可否请她进屋跟我打个招呼?"朱莉娅的脸色因后悔或别的原因阴沉下来--是不是她以前那股怨气又冒了出来?抑或这只是一般的内疚?母女俩陷入沉默。看来某种常规习俗的力量起了作用;这股力量如地心引力般强大。即便你一辈子孤高自傲,不听命于他人,即便你是在一个尽是女人的家里(对不起,朱莉娅,你父亲在这个家里只是个编了号的小瓶子,根本找不到他)老老实实地抚养一个女儿,即便如此,你也许会在某一天发现自己站在波斯地毯上,面对一个因被剥夺了父爱而瞧不起你的女儿,(她仍如以前那样瞧不起你,不是吗?)你心中自然充满了母亲的贬责、烦恼和痛苦。等她抽完烟,可否请她进屋跟我打个招呼?

  为什么不能让玛丽遵守一点为人处世的基本规矩并尊重别人呢?无论你多么显赫,或多么气愤,你总不该等在别人家的外面。你进屋来打个招呼就完了嘛。

  "我去叫她。"朱莉娅道。

  "算了吧。"

  "不。她就在外面抽烟,真的。你知道她这个人,烟就像是她的命。""别拉她进来了,真的。你走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我要你们俩多了解对方一些。""我们俩互相很熟悉。"

  "别害怕,妈妈。玛丽人挺好的,她决不会有任何恶意,决不会的。""瞧你说的,我可不是怕她。"

  朱莉娅了解母亲。她笑了笑,心中很是气愤,摇了摇头便走了出去。克拉丽莎弯下腰来,将咖啡桌上的花瓶向左移了一英尺。她很想将这些玫瑰藏起来。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而不是玛丽就好了。要是别人该多好。

  朱莉娅又回到屋里,后面跟着玛丽。又在这儿跟玛丽见面了。这个面目冷酷而严峻的玛丽,这个坦诚而正直的玛丽。只见她下身穿了条灰色的宽松裤,上身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白背心,里面两只乳房晃晃悠悠(她一定有四十多岁了);原先剃光了的脑袋上已开始长出黑色的发茬。她走路重重的,两眼闪着狡黠、狐疑的光。见朱莉娅和玛丽在一起,克拉丽莎心里想到的是一个小姑娘牵着一条瘦骨嶙峋、牙齿变色的野狗回家,这野狗尽管可怜,但最终将很危险,因为它对家的需求只是表面的,而其饥饿感则早已根深蒂固,任何恩惠爱心都无法感化它。它只是一直吃啊,吃啊,永无满足之日,永远不会驯服。

  "你好,玛丽。"克拉丽莎道。

  "你好,克拉丽莎。"玛丽大步走过房间,使劲握住克拉丽莎的手。玛丽的手很小,很有力,然而却出人意料地柔软。

  "你还好吧?"玛丽问道。

  "很好,谢谢,你怎样?"她耸耸肩。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怎么会好?又有谁会好呢?克拉丽莎竟轻易被这么个无聊的问题所迷惑。她想到眼前的玫瑰花。孩子们是不是被逼着去采它们的?那些采花户是不是天不亮就下田弯着腰采花,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指被刺扎得鲜血直流?

  "去逛商店?"她说道,话音里径直流露出轻蔑,但她不想隐瞒。

  朱莉娅道:"去买双新靴子,玛丽的靴子都快从脚上掉下来了。""我最讨厌买东西。"玛丽道。她嫣然一笑,露出歉意的神色。

  "太浪费时间了。""我们今天就买靴子,"朱莉娅道,"别的什么也不买。"克拉丽莎的女儿,这个聪慧而精明的姑娘,将来准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引领丈夫做完一天的工作。如果你对她作些小小的修改,她便成了个五十年代的女人。

  玛丽对克拉丽莎道:"没人帮我,我就买不成。我不怕用催泪瓦斯的警察,可如果你是个营业员,那可别靠近我。"克拉丽莎惊奇地发现,玛丽在暗中努力想以自己的方式施展魅力。

  "呕,那些营业员并没有那么可怕。"她道。

  "是那些商店,整个的氛围,到处都是狗屎般的东西。对不起,我是说那些商品,所有的商品,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广告,冲你高声大叫:买,买,买,买,买,而当哪个披头散发、浓妆艳抹的女人走到我面前说,'我能帮你忙吗',那我要是不高喊'婊子,你连自己都帮不了'就不错了。""唔,"克拉丽莎道,"这听上去还挺严重。"朱莉娅道:"玛丽,咱们走吧。"

  克拉丽莎对朱莉娅道:"好好照顾她。"蠢货,玛丽.克鲁尔暗自忖道。你这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巫婆。

  然而玛丽又纠正自己:克拉丽莎.沃恩并不是敌人。克拉丽莎.沃恩只是有臆想症而已,就这么回事。她相信,只要循规蹈矩,男人有的她都会有。她就认这个理,但这不是她的错。然而,玛丽仍想一把抓住克拉丽莎的衬衣领子大喊道:你真的相信,如果他们要将离经叛道者一网打尽,他们是不会到你家来的,是吧?你真是傻透了。

  "再见,妈妈。"朱莉娅道。

  "别忘了你的背包。"克拉丽莎道。

  "噢,对了。"朱莉娅笑道。她从衣钩上拿下背包。这是只鲜橘黄帆布包,根本不是你想像中她应该有的那种包。

  那枚戒指究竟有什么不好?

  当朱莉娅转过身来时,克拉丽莎与玛丽面面相觑片刻。傻瓜,玛丽心想,尽管她竭力保持仁慈厚道的形象,或至少安详沉着的样子。不,你是在佯装仁慈。什么东西都比过去学校里出来的同性恋者强。瞧她们一个个像老婆老公那样过日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从你身边走过,其实鄙俗到了极点;哪怕做个坦率而豪爽的混蛋,或像约翰干韦恩那样,也比一个衣冠楚楚、有一份好工作的女同性恋要强。

  骗子,克拉丽莎心想。你骗了我女儿,可你骗不了我。谁想征服别人,我一看就知道。我知道怎样才能引人注意。这没什么难的。如果你高声大喊,喊时间长一些,人们就会围过来看你在喊什么。这就是大众心理。但人们不会看你很长时间,除非你告诉他们你大喊大叫的理由。你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坏,一样富有侵略性,试图扩大自己的影响,而你的时间就这么耗费掉了。

  "好了,"朱莉娅道,"咱俩走吧。"克拉丽莎道:"别忘了晚会,五点开始。""不会的。"朱莉娅应道。她将鲜橘黄色的背包背在肩上。她这个动作倒是打动了克拉丽莎和玛丽,因为她俩此时对朱莉娅的感觉完全相同;两人都对朱莉娅活泼、亲切、自信的神态及她远大的前程怀有一种特殊的钦羡。

  "回头见。"克拉丽莎道。

  她这个人太微不足道了,心里只想着搞晚会一类的事。但愿朱莉娅将来有一天能原谅她……"再见。"玛丽道。说完,她便跟着朱莉娅走出门去。

  为什么偏偏是玛丽.克鲁尔呢?为什么朱莉娅这样一个正直的姑娘会成为别人的跟屁虫?难道她还是那么急着想要个父亲?

  玛丽在朱莉娅身后停留片刻,欣赏朱莉娅宽阔、优雅的后背和两瓣如月亮般的臀部。玛丽几乎被一种强烈的欲望及另一种东西所攫住,而一种更为微妙、更刺入心田的紧张感从她的欲望中迸发出来。朱莉娅撩拨起她一种如情欲般的"爱国心",似乎朱莉娅是一个遥远的国家,而她便出生在那里,又被它赶了出来一般。

  "走哇。"朱莉娅兴冲冲地回头招呼她,背上的帆布包闪着虚幻的鲜橘黄色光泽。

  玛丽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朱莉娅。她觉着自己从未看过如此漂亮的景致。如果你能爱我,她心想,我什么事都愿意干。你明白吗?我什么事都愿意干。

  "走吧。"朱莉娅又对她道。这下玛丽没了指望,心中苦涩难言(朱莉娅并不爱她,这不可能,将来也不会爱她),只好匆匆跟着朱莉娅买新靴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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