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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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四大山脉之一的雪峰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它莽莽苍苍,势拔霄汉,南延至湘桂边境,北止于洞庭湖滨,是资水、沅江的分水岭。它像-位横卧大地的壮汉,绵亘三百余公里,叫世人咋舌注目。云山冲就在它的崇山峻岭之间,属资水上游, 雪峰山脉紧紧相连,横至东方逶迤下来的,一座又高又大又雄伟大山东面的山脚下。这座大山取名叫“云峰山。”最先驻扎这里的是明成化年间一支吴姓苗裔人家, 他们原是渤海郡吴氏家族流落在武陵地区,被汉人称为“武陵蛮”,随雄溪(今为巫水)而上,最后落脚在湖南城步南部地区的巫水河岸的峻岭中,因无法忍受土司的欺凌, 再次迁徙,他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口袋里的干粮没有了,只好挖草根,吃野菜,走到雪峰山脉云峰山东面的山脚下。见这里是一片风光旖旎的土丘地和田畦,茅草丛生,三面环山,一面敞口,成一个簸箕形状的地势,敞口前方一公里许有一条清粼粼蓝滢滢的溪河,于是,他们便择地定居下来,一道垦山造田,种粮食,晚上,由吴姓族长组织男女读书识字,学文化和种植技术,年长日久,耕地增多,粮丰林茂,六畜兴旺,安居乐业。男子都辫发和缠头,上包花布尺许,身著麻布衣,两臂及领口绣上五彩绣花,短裤,脚穿朩屐鞋。女子綰发做盘髻,穿花衣不穿颜色单一的衣服,腰系百褶花裙,方法是用蜡点绘布,染后去蜡则空白处皆极为细致的花纹,其工艺十分精湛。据传在明末清初时,有过安定升平的景象,到了清朝中后期,清政府在苗人驻扎的鄂西、川东、湘西、湘南以及黔东同仁、思南、石阡等地实行“改土归流”政策。驻扎在云山冲的这支苗家后裔。从此改“椎髻”为“项髻”,用丝麻青包头巾或蜡染蓝青布缠住头,叫“大包头”,雅名“黔乌”。男女(除未嫁姑娘外)都是这样裹头。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女子已经改“裙”为裤,男子装束亦趋汉化。逢节日庆典时,云山冲的男女才穿戴特制的苗服。父系一族原是冲里较富裕的,在云山冲冲尾的一个山坡上,建筑了一间简陋的四排三间离地拔起、干爽利落、通风光亮的吊脚木楼。它用竹片盖顶,树栅为墙,树皮为壁,内设卧室和堂屋,堂屋为中室,设大门,即正门,左、右室各设一扇侧门,做卧室。屋里摆设简单,楼下空间为厨房和牲畜圈、厕所。一门出入,四周用树栅与外隔离。父亲童年时,奶奶因病过逝,等他成了一个帅小伙时,爷爷是族长兼云山冲围猎队长,在云峰山中围猎一只常进冲猎食的饿虎,围猎队员吴保和吴化龙最先发现老虎的踪迹,吴保偷偷跟上前去,脚不小心被树藤绊了一下,猎枪“砰”的一声,走火了,惊吓了老虎,老虎朝枪响声奔去,直扑吴保,情况十分危机,我爷爷抽出尖刀飞奔上去,与虎搏斗,从虎口里救下吴保,自己即送了命。族里人很同情父亲的遭遇,吴保和吴化龙亲手传授父亲烧荒开畲,农闲时,邀请父亲一道上山打猎,叫父亲担负起打猎队的首领。父亲不辱使命。像爷爷一样打猎进山,大家先敬“梅山神”,打得的猎物后,按祖宗的规矩,“见者有份” 的原则进行分配。第一枪打倒或第一刀刺中野兽的分兽头和兽皮,如果是两人射中或刺死,则分第一和第二射手;项圈肉分头圈和二圈;先发现猎物足迹的分四足,其余参加围猎和在场见到的人,按人数平均分配,倘若有妇人抱着小孩路过看到了,也要分给两份。父亲的公平分配赢得了云山冲男女的尊敬,都说他有我爷爷的德行,是一位聪明能干又有号召力的小队长。
我出生的那年, 已经是中华民国了。经过维新运动,五四运动后的云山冲渐渐成了苗汉两族人的混杂地,汉人的大量迁入,自然促进冲里经济和文化的突飞猛进,祖宗留下的语言就不再往下传,一律学习汉文,说汉语。冲里用苗语对话是那些六、七十岁公公和爷爷辈的人,我父亲这代人就很少讲苗语,大人基本上不教小孩学苗语,穿戴衣着,生活习惯基本上汉化。我的上头有二个姐姐,我叫吴花,大姐叫吴女,二姐叫吴媛。我外公是离云山冲不足一公里路远的云峰山区边街中药房的坐堂医生。他是云峰山区西南面约二十多公里路远的一个偏僻的天山界界岭寨人,小时候随父亲落脚边街,就没有回过家乡。外婆生下大舅和母亲后,就不再生育,大舅-直在县城求学,很少回家,母亲自然成了外公的掌上明珠,格外受到宠爱。俗话说:宠爱的孩子爱任性。我母亲学会跑路开始,外婆就任她在山间竹林里狂奔乱跑,放纵她当大自然的天使。童年时的母亲就像一个野孩子,每天不知疲倦地在田野,在山林,在花儿烂漫的草丛中驰骋。常常一玩就是一天,等到外婆找到她,把她带回家时,她还噘起小嘴说:“没有玩够。”十岁时,外公和外婆把她送进县城的义塾女班读书,读了几年义塾,母亲仿佛明白了男女之间诸多问题,在哪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外公一家人参加了由苗家族长联合组织的苗人联欢“跳花节”。外公没有想到这一次成了他一生的遗憾,我母亲的叛逆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了外公的心上。
“跳花节”是苗人联欢和祭祀英雄的纪念日。传说在清乾嘉年间,湖南凤凰苗人吴八月在一年的“跳花节”上,见官府人员恣意糟踏跳花场上的苗族姑娘,没有人站出来维护正义,十分气愤。在第二年的“跳花节”那天正碰上官府的打手挤进跳花沟,抢劫民女时。吴八月跳到花台上,吹响了号角,苗族青年听到号声,立刻拔刀舞棍,猛地扑向官府打手,不屑一刻,把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府打手打得抱头鼠窜。接着官府派大队人马杀向跳花沟,杀死了无数的苗家兄弟姐妹。(现在跳花沟附近依然还留下了喝血酒的“喝雪坳”和战死者的“苗坟”等纪念地方。)吴八月带领众人迎敌,战斗了三天三夜,终因寡不敌众向西撤退,后来得到贵州苗族同胞的支持,同官府周旋了一年,到第二年四月八日,吴八月和贵州英雄亚努等人战死在贵阳城。从那时起,“四月八日”定为苗人的“跳花节”。
苗家族长联合组织的苗人联欢“跳花节”放在苗人集中的云峰山地区举行,跳花场设在区政府东北面的一座山坳上。这里依山傍水,地势平坦开阔,能容纳好几万人的茅草地。这天,前来观光“跳花节”的官员,来了很多,街面上变得热闹起来,四乡八岭的苗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倾家出动,纷至沓来,云集一起。我父亲和云山冲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参加盛会,他身着盛装,把节日里才舍得穿的苗家服装拿出来。他头包青布头巾,身穿土产花格子对襟衣,裤管短而宽,裤脚绣有花边,踏着露珠,一路欢歌,走进了跳花场。这时,太阳从东方露出一张羞红的笑脸,岭,峪站满了人,跳花场人山人海, 熙熙攘攘,会场正中挂着幅宽六尺长七尺的浅红大旗,绣有“四月八”三个大字,两边是庄严古朴的龙风图案。场内的男男女女,有的忙于做买卖,有的表演狮子舞,抑旗舞,接龙舞,花棍,打毽子,摔跤,荡秋千,打鼓,耍猴儿鼓,上刀梯,耍拳,气功等等。青年男女利用这种机会物色情侣,谈情说爱,男女歌手更是大显身手,三五结伴,说古道今,引吭高歌,互相唱和。苗家青年男女恋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未找婆家的青年女子左臂上要系一条红布带,如果青年男子爱上系一条红布带的女子,可以上前摸一摸红布带,女子表示愿意,就会亲手解下红布带作为信物,当面赠给他。如果系一条红布带的青年女子看上一位青年男子,就解下红布带走到青年男子面前,在他头上拂拭三下,青年男子表示愿意,沿着青年女子扎满草结的路到山岗上或者溪沟边,谈情或者对歌。我父亲就是在这种情景下认识我母亲的。根据我的想象和思路,我父亲那次身着盛装参加盛会,目的十分明确,是想找一个系一条红布带的青年女子做老婆,他进入会场,眼睛没有往那些玲珑剔透、五光十色的服饰,五花八门的土特产品看,也没有对那眼花缭乱的传统节目和体育项目上看,一门心思用在那些系一条红布带的青年女子身上,看看有谁用红布带在自己的头上拂拭三下。时间是一分一秒过去,进入会场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突然他看到一个青年女子左臂上系着一条红布带,红艳艳的,像一团火焰,似一簇珊瑚,格外醒人眼目,我父亲一下子被吸了过去,红着脸轻摸着青年女子左臂上的红布带,青年女子解下红布带羞答答地赠给了我的父亲,这个青年女子就是我的母亲,两人像有神灵指点, 无意去观赏那美丽的盛会,而是向山岗走去,母亲在前走,父亲在后面跟,沿路鸟鸣山翠,霞蔚云蒸,竹林涛声阵阵,山水淙淙,自然界的美妙尽在此中,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和蔼和雅致,我父亲走近溪沟边的时候,母亲已经绕弯到了溪沟另一边,溪沟的水清澈见底,水声潺潺,我父亲停住脚步。他唱起了山歌:
隔溪看见妹踏青,一无言语二无声;
丢块石子试深浅,唱支山歌博妹心。
我父亲那清亮圆滑,婉转动听的歌声,直往我母亲耳朵里灌,我母亲听了很满意,她停住了脚步,等父亲的歌声刚落音,马上清了清嗓子接了腔。她唱道:
高山顶上一片青,哥唱山歌妹接音;
不唱山脚无心竹,要唱山上绕树藤。
父亲唱:
哥是路边一树梅,无人经营无人栽
妹要移到屋后园,免得路边风吹坏。
母亲唱:
辣子开花细茸茸,茄子开花像灯笼;
妹想同哥结亲家,妹不嫌哥家里穷。
父亲唱:
哥上界来妹进冲,二人相好路不同;
有心打个相思裱,无心打个两头空。
母亲唱:
太阳出来点点红,阿哥做活在田中;
别人有妻来送饭,阿哥无妻空对空。
天上星星亮晶晶,阿哥好比北斗星;
处处照亮妹心房,阿妹不忘阿哥情。
父亲唱:
麻雀偷食观动静,初次交情内心惊;
胸中犹如打鼓点,思想如同失了魂。
一株毛竹阿哥栽,滴滴露水串成珠;
毛竹成株又生笋,阿妹快来同屋住。
我父亲和母亲从上午,一直唱到晚霞落坡。母亲被爱的火焰烧昏了头。自此,母亲放弃了外公为她准备好的,即将成为她生活必需品的一切奢华、精美的东西, 比如那座奢华的住宅, 那宽敞的庭院,义无反顾地伴随着父亲走进了云峰山脚下的云山冲。
那天,母亲没有嫁妆,没有花桥,是父亲拉着母亲的手,由云山冲数十名青年男子在前面引路,吹着挂着红蓝布条绞在一起的唢吶,配着同样挂着红蓝布条绞在一起的大号和皮鼓。红布条代表女方,蓝布条代表男方,这是云山冲参加新婚典礼入场券,云山冲的唢呐是用独管安装铜簧,穿入挖空的树杆而成,长约六尺,直径约六七寸,吹奏起来起到低沉音响作用。后面由数十名青年女子踏着唢呐吹出的节拍舞蹈,跟在新郎新娘的后面进三步退一步,绕着云山冲前后转了一圈,把新郎和新娘送进新房堂屋,然后,由吴保大爷宣布婚礼,新郎新娘喝了交杯酒,吴保大爷请新郎新娘吃了画有龙凤和奉娃娃图案的糯米粑后,宣布婚礼结束,大家才陆续离去。父亲和母亲的这次婚礼,是时任族长的吴保和吴化龙出面带着族人按苗家人独特的习惯举办的,顿时轰动了邻近的几个冲、寨,成了云山冲有始以来最有价值而影响力最大的一次婚礼。冲里所有的大人都参加了。那天热闹的情景,婚礼的成功,一直是吴保大爷生前唠叨的话提,是他举办云山冲所有婚礼中最得意的一次。母亲就是这样风风光光地成了云山冲苗家人的媳妇。
母亲做媳妇后,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操持家务,给父亲做帮手,耕种,纺织,喂养家里的几头羊。每天跟着父亲做工回家,不管有多辛苦,总是抢在父亲的前头,把羊赶到后山上去,背着背篓跟在羊的后面,拾一背篓干枯枝,然后就赶着羊回家。对于耕种,母亲是门外汉,从来就没有做过,跟着父亲学,倘若做错了,父亲就耐心地传教;若是对了,父亲就鼓励母亲,说:真是一只能干聪明的小女子。母亲听到父亲的表扬,特别受用,把劳动中的辛苦,给忘了。母亲被父亲的甜言蜜语,给哄骗得团团转,整天变得就像掉进蜜罐里似的,找不出她有丝毫后悔的破绽。人要是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没法说了。
不错,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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