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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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文广请了假伴随着大舅去了天山界。

  天山界是县城的东北面,约三十公里水路,地处偏僻,丛林密布,阴森闭塞。出发时,大舅穿上一套苗服,拿出一套苗服叫吴文广穿上,他们两个人都头戴刺花巾帕,身着藏青碎花上衣和裙裤,在县城码头上了客船,沿途有山民上下客船,你挤我拥,场面杂乱,他们穿的以土布蓝印花纹为主,少数穿长袍马挂的,吴文广知道这是寨里一些富绅,船舱中间用竹笼堆放各种生活用品,客船‘突、突、突’ 直往前扑,船上有人喊:“下船。”船便向岸边靠拢,上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莽山丛林之中。

  到达天山界右山脚的口岸,水流被一分为二,只有大舅和吴文广两个人,客船驶进一条支流,水面变得平静,河道变得狭窄,气雾从水面升起,两岸山色苍莽,客船在码头靠岸,雾气中显露出二三户人家,吴文广跟大舅下了船,山路沿溪流曲折而上,溪流是从两山悬崖陡壁间的底部流出,石壁高约数丈,青松翠柏穿插其中,往上走有一座风雨桥,桥身用整根圆朩塔成,宽约1米,用藤蔓做护栏。天桥下方河道狭窄,客船不能进入,山里寨民只有用捕鱼的小舟,再加之四面崖石陡壁,方圆数十里无人烟,寨民与外界联系的道路唯一皆经风雨桥。天山界盛产五谷林果及柴胡、天麻、黄苓、人参、当归等中草药,寨民釆集,原以物易物,后来才改为收取钱币,到了冬季,冰雪封山,与外界联系完全隔断,只能到次年初解冻才能出山,因此寨民这时候出货量最大,各种山货不是寨民入城出售,就是山外货郎进山收购,以物易物。吴文广是在云山冲长大,是大山冲的人,心里对天山界独特的环境还是惊叹不己。他跟着大舅过了风雨桥,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隐约传来踏歌声:

  春风杨柳万千条,郎寻妹来妹欢喜

  妺家可是喂蛊人?留下不敢做夫妻,

  酒酣耳热灌蛊汤,一年之后葬花地

  幸得寺院老和尚,医术高超化蛊气

  夫君拾了一条命,从此恩爱两相依

  ……

  歌声从森林中传出,婉转悠扬,喜中有悲,悲中有乐,听得吴文广心碎,他拿出笔墨记下了歌谣的内容,他问大舅。大舅说:“天山界的寨民和其他山区的山民一样喜欢唱山歌。山歌分有情歌,迁徒歌,婚姻歌,生产劳动歌,理歌,反歌,苦歌,祖先歌,创世歌等。但苗歌讲求音韵,语言简练和谐匀称,通俗易懂,能表达丰富的思想感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它的使用范围极广,就连做媒说亲,调解纠纷,制订乡规、民约,教育小孩,叙述家潽、家规等等,也离不开用歌来表述。”说着说着,迎面走来一个拿荷锄的和大舅穿着一模一样装束的青年后生,他背着一个山里藤蔓结成的大荆篓,看样子是进山釆药的。他见到大舅他俩,停在路边高兴地跟大舅打招呼:“小叔,好长时间没见您老回来了,这后生是……”大舅说:“你表哥,跟我来家乡看看,顺便收集一些山货。少主,你父亲身体好吧?”夏少主朝吴文广点头喊了一声:“表哥。”又对大舅说:“我父亲的身体还好,小叔开的那个药方真是神奇,把父亲那个怪病给治好了,在家里总是唠叨您。总想到县城去看您,说您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来看看,是不是累病了。您要的柴胡、天麻、黄岺、人参、当归等药材,我给您准备了不少。”大舅笑容满面地说:“哇周(苗语,意为谢谢)!你父亲在家里么?”夏少主说:“在家里,在家里。”夏少主前面引路,越过一道山沟边,前面出现一个山寨。山寨构筑形式和云山冲一样,用松朩搭成平房或吊脚楼,多以楠竹盖顶,寨内小路铺着红白黑三种颜色的卵石,苗民家宅院落用青石铺面,但和云山冲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院墙和院门,群聚的山寨也没有护寨的围墙和寨,任人出入,且背靠天山,沟溪岸边有大片沙滩和良田,溪水流量充足,这就是界岭寨,是大舅收购药材落脚的地方。沿界岭寨东侧逆流而上还有十几个村寨, 其中有一个名叫天山冲的村寨,和界岭寨相邻, 途中有大片竹林与松林相连,景色旖旎,大舅每次都是先上天山冲,然后在界岭寨歇脚,收购的药材,先支付一半货款,第二天天亮,由寨民把药材打包送到山下码头装上船支付另一半余款。界岭寨有几十户人家,二百多人,一律夏姓。寨民见到大舅都是笑脸相迎,亲热极了。他们招呼大舅说:“回来了!”大舅回敬:“回来了,好吗?”寨民回答:“托福、托福。”夏少主带着大舅他们走进寨子中心的一栋‘七柱十一骑’ 吊脚楼。座北朝南,两座平层厢房分东西方向排列,中间有一个用青石铺成的宽阔平地,吊脚楼做工精细,脊梁飞檐斗拱,廊柱一字行,气派雄伟。夏少主在屋外大喊:“父亲,小叔回来了。”一位约五十多岁老头从屋里出来,他慈眉善目,面容清癯,风骨峭峻,白发苍苍,身着青色布衣,笑容可掬,见到大舅两人,走下台阶迎接说:“小弟,您再不回来,我可要上县城去找你了,正堂请坐。”夏寨主在前,大舅和吴文广随后进了正堂。堂內正壁上方设有神龛,下方摆一方桌,两侧各放一把太师朩椅,夏寨主客气热情,夏少主很快端上热茶,喝过了茶。大舅向夏寨主了解寨子里谁家还积存有山货,夏寨主说:“前些日子,来了一个收山货的人,收了很多山货装船走了,寨子里有货的人家就我这家了,吃过饭,叫少主陪大外甥去天山冲找找,您老就不用太操劳,交给后生们去做吧。”大舅说:“行,听老哥的。”说着话,夏寨主婆娘喊他们用餐,几个人进了厨房。席上美食水酒,尤其席上的一锅鲜鱼,香味扑鼻。吴文广说:“真香。”夏寨主说:“大侄有听不知,这是祖传的烹鱼方法,名叫‘河水煮活鱼’。做成后,鱼身仍然完整,皮肉鲜嫩,入口而酥,鱼刺遇喉而化,味美。”夏寨主海量,三碗下肚仍不觉解瘾,不停地招呼大舅和吴文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间,夏寨主谈了许多家常,讲到高兴处,夏寨主及家人无不笑话连篇。吴文广乘着酒兴掏出那张写着进山听到的那首歌问夏寨主。夏寨主接过纸片,看了一遍不以为然地说:“哦,歌谣,在我们山区流传很久,各处乡、保、村、寨都有,内容不同,形式各异,经历多宗、多代、多年的编辑整理和完善,最后在山区流传,人人都会。不过,这首歌谣,所表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和你大舅家有关。”吴文广很惊异看着大舅说:“从来没听您老讲过。”大舅只是笑了笑说:“听您伯父讲吧?”夏寨主说:“我还是听我父亲讲过,以前我们天山界一带有放蛊的风气。放蛊很可怕的,在我父亲的那个时代就绝迹了,我们这辈人没有见过。蛊,是一种人工培养而成的毒虫。是一种古老的黑巫术,两千多年以前的《春秋左传》中就有关于蛊的记载,属于我们苗人的祖传。历朝历代官府都针对制造蛊毒行为有非常严厉的刑律,故放蛊巫术完全处于秘密状态,历代志书史记,关于蛊毒的记录数量虽然不少,总是寥寥数语,并且语焉不详。一部分的医药家想出许多治蛊的名堂。蛊之种类有十一种:蛇蛊、金蚕蛊、蔑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神、疳蛊、肿蛊、癫蛊、阴蛇蛊、生蛇蛊。过去,有些人专以制蛊来谋财害命。制蛊法:多于端午日制之,乘其阳气极盛时以制药,是以致人于病、死。又多用蛇、蛊、蜈蚣之属来制,一触便可杀生。其余有些特殊的,最厉害的蛊属金蚕蛊:据说这种蛊不畏火枪,最难除灭;而且金蚕蛊还能以金银等物嫁之别人。宋人郑樵所著《通志六书》里甚至记录了制造蛊毒的方法,大意是说,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袭击与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蛊,即毒虫之王。便可为蛊害人。金蚕的害人能使人中毒,胸腹搅痛,肿胀如瓮,七日流血而死。在我爷爷那辈人的时候,有-个山外后生挑着货物进山来以物易物,每天在天山界穿来穿去,用一些针线、毛巾、餐具之类的生活用品换取山民家的山货。有一天,这个货郎来到地形险要,峰峦叠嶂的天峰岭,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他只好到界岭寨一户人家躲雨,一直到晚上雨还没有停息,只好借宿一晚。主人很热情,看上他,把家里的二女儿嫁给他,招他入赘,留在山上干活,每日他下田干活,女子在家编织,两口子感情恩爱。一天晚上,他多喝了几碗酒,醉醺醺地回到房里,女子见状问他:‘去哪儿喝酒喝成这副模样。’他说:‘老丈人喊我去喝的,喝得真痛快。’女子听了大哭,告诉他实情说:‘天山界-带有养蛊的风气,我父亲养蛊后着实发了点小财,每年都要用活人血喂它,若三年之内尚未害人,养蛊人自已反而会中蛊而死,父亲不愿拿自家人喂蛊,笫一年死的是姊夫,被灌醉后喂蛊的。’后生吓得酒醒了大半,好在他做半年多货郎,知道界岭寨西侧边有一蚩尤神庙,神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医术了得。于是他和女子出了界岭寨,跪拜老和尚面前,老和尚问她们:‘有什么事?’女子直奔主题,说:‘我丈夫被人放盎,您老救救他吧!’女子没有说出是自己的亲父。老和尚看了后生一眼说:‘蛊或有形或无形,中毒极易,但辨认之法,是应该万分注意的。中毒后的辨认之法:(1)以生黄豆(黑豆也可以)食之,入口不闻腥臭,是中毒。(2)以灸甘草一寸嚼之,咽汁随之吐出的,是中毒。(3)插银针于一已熟的鸭蛋内,含入口内,一小时后取出视之,如蛋白俱黑者,是中毒。蛊毒非常厉害,能使人惹病丧生,虽有方法医治,也不应轻易去尝试。据说预防之法有:(1)凡房屋整洁,无灰尘珠网的,是藏蛊之家,切勿与之往来。(2)凡食茶、水、菜、饭等物之先,须用筷子向杯碗上敲动的,是在施毒,急须向主人问道:‘食内,莫非有毒吗?’一经问破,可免受毒。(3)携同大蒜头出行,每饭,先食大蒜头,有蛊必吐,不吐则死,主人怕受连累,当然不敢下蛊。(4)大荸荠,不拘多少,切片晒干为末,每早空心白滚汤送下(以二钱为度),纵入蛊家,也可免害。(5)蛊之由饭酒中毒的,分外难治,故出外宜以不饮酒为原则。解除毒蛊的方法,最普通的,是用雄黄、蒜子、菖蒲三味用开水吞服,使之泻去恶毒。金蚕,最畏头嘴似鼠,身有刺毛似蚝猪箭的刺猬,故刺猬是专治金蚕蛊的特殊药品。其他如蜈蚣、蚯蚓,每每也可以治蛊。’说完,老和尚给了后生一颗治蛊的药丸,叫后生回家用米汤送服。蛊毒被除后,女子父亲金盆洗手,不想再养蛊害人,就找了一个小箱子,放些金银丝绸,再放进金蚕,请人将小箱子扶出天桥外的溪沟边,堆起柴来,放火烧死,养蛊人也摆脱此蛊了。从此,没有人再往下传,这女子丈夫后来跟老和尚学习医术,出师后,带着家人离开了界岭寨,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人说,在云峰山区一条什么街开了一家中草药铺,我父亲曾去找过,这女子是我父亲的堂姑。女子的父亲是我父亲的爷爷的小弟,后代随女姓夏,但是找到了那家店铺,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后人也不知去向。自从你大舅进冲给我父亲治病,我父亲初疑是二姑的后人,后来父亲调查证实了这一疑问,直到父亲去世时,才把这秘密吿诉家人,我们才得以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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