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皂角树下

  父亲虚岁十六那年春上,也就是大约一九三四年春天的一天,村上的甲长大爷到我们家给我奶奶讲说,二秀(父亲的小名)眼错不见已长成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了。其实,父亲那年实岁还不到十五,爷爷死得又早,父亲姊妹又多,家乡又是十年九旱靠天吃饭,奶奶带全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基本上是糠菜半年粮,父亲哪里能五大三粗,只不过七八岁就开始下地干活,十来岁就犁耧锄耙、扬场放滚,样样都会,在地里摸爬滚打,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胳膊腿长的还算结实而已。

  “嫂子,上头又来催,今年我看二秀是躲不过去了。”甲长大爷说的是父亲当兵的事。按当时的规矩,二丁取一,无论谁家,只要有两个孩子长到十六岁以上就得有一个当兵。

  “大兄弟,不是不愿意去,是孩子还小。”奶奶央求甲长大爷。

  “嫂子,不是我的事,而是保里给咱村分的硬指标完不成。本来二秀上次就得去,我看你说的恳切可怜,就让别家孩子顶上了,这次说啥是饶不过去了。”

  “这原来不是说一年一丁,怎么现在一年两头抓呀。”

  “这我也说不清,是上头定的。你没看保里人整天在村子里兜来兜去,谁家娃子几岁了,多高,多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这不,这次是指名道姓,不是大秀就是二秀。”

  “看来这次是逃不过去了。”奶奶听了甲长大爷的话,喃喃自语又万般无奈。

  “嫂子,俗话说的好,好铁打钉,好汉当兵,我看你家二秀血气方刚,说不定过两年就是团长,营长了。”甲长大爷看奶奶一脸无奈和忧愁,便宽慰她。

  “大兄弟,你再帮我给保长讲讲情,大秀刚成家,二秀还太小,能不能宽限一年,明年无论大秀二秀,一定去一个。”

  “嫂子,不是我不给你讲情,而是实在没法讲,你扳指头算算咱村还有谁家的孩子能去,比二秀小的年头里都走了俩仨了。”

  “那大概啥时候动身?”

  “说走就走,明个早起保里就来带人。”

  送走甲长大爷,奶奶一下子感觉天昏地暗,头晕目眩。她坐在床沿上,陷入了没有答案的苦思冥想。爷爷去世后,大小五个女儿两个儿子,这样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全落在她一个小脚女人身上。一个“难”字怎能概括她的艰辛?光忙全家的吃穿也就够难了,自打前年,保里甲里就三天两头来催壮丁。为了不让伯父去当兵,成亲三天她就把他打发出门去陕西织袜子。在她的眼里,父亲仍然是个不懂事的娃子,然而不知岁月快,只见孩子长,眨眼功夫父亲也长成五尺须眉了。去年甲长来,她好说歹说,求人家再宽限一年。甲长也是周氏本家的,看她着实难,也就答应了。满指望可以躲过一年,到冬天再想别法,谁知刚过罢年,甲长大爷又来了,而且是这么急,这么不容商量。这下子刻怎么办?在奶奶看来,当兵也没什么不好,可这些年她却不知因为什么,说啥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当兵。当兵就意味着大丈,打仗就意味着死伤,奶奶开始是怕,后来不仅是怕,而且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大概是因为她看到县衙门的士兵跟前些年孙中山时期的士兵大不一样的缘故。这些士兵到处作威作福、祸害百姓时,她总说,这哪像官兵啊,这不是刀客土匪吗?甚至她不止一次哀叹,刀客土匪抢掠都是在夜里,还蒙着脸,而且还有点劫富济贫的江湖义气,而这些官兵,就是明火执仗。现在轮着自己的孩子当兵了,她实在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学坏,一个个歪戴帽子、斜背枪,嘴里还叼着纸烟卷儿……不行,说啥也不能让孩子去。

  奶奶打定了主意,便坚定地站了起来。

  父亲和姑姑们一起去给麦地里灌茅粪,回来时看见奶奶正在烙油馍,而且已经烙了高高一摞了。

  “二秀,快洗个手,吃饭,吃完饭就早点睡,明儿起五更有大事。“

  “娘,啥事?这天还不黑哩,睡觉有点早。”父亲边洗手边说。

  “有要紧事,一定要早睡,不能耽误的事。“奶奶一边烙馍一边说。

  父亲很懂事,特别是爷爷有病之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奶奶肩上,父亲觉得奶奶拉扯姊妹几个实在不容易,平日里,家里地里的活,从来不用奶奶说,该干啥时,就主动干。他知道明早奶奶一定有事,洗了手,盛了饭就吃了起来。吃完饭后,地里一整天的劳作,的确有些累了,就听奶奶的话,洗脸洗脚上床就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被奶奶推醒了。没等父亲开口,奶奶就示意他别吱声,别惊醒了姑姑们。父亲穿好衣服随奶奶来到窑洞外边,奶奶拎着门口石墩上的行李:“快拿上走。”奶奶手里提着个小马灯在前,父亲拿上行李跟着。

  “娘,这是往哪儿啊?”

  “别问,出门我会告诉你。”

  母子两人出了窑院儿,父亲看看漫天星斗和月亮,觉得天色尚早。

  “娘,几更了?”

  “两更多。”

  “这么早,到回郭镇天也不会明。”父亲觉得奇怪,平日里也是起早贪黑,但最早也不过是去回郭镇赶集,十几里路,四更多起来就足够了,可今天整整早了两个时辰。按当下说是三四个小时。父亲有点纳闷。

  “对了,我就是算着,过了回郭镇一直往西走,再过了顾县、岳滩天才亮。”奶奶边走边说,心里已经给父亲盘算好了。

  “噢。”父亲显然有些不解,但对奶奶他从不怀疑。

  出了北寨门,沿着寨壕一直往前走,奶奶提着马灯但没有点。下弦月此时又在南边,寨壕里只有星光没有月光,黑黢黢的。

  父亲想到奶奶脚小,走路不便,便想把马灯点着,可奶奶摇摇头说:“别点,不要让人看见。这里都是熟地熟路,也没什么大坑大洼。就是生路,黑地白水,酱色路,也不碍事的。”

  约莫半个时辰,母子俩走了五里地,来到了安头村头的皂角树下。这个地方是个开阔地,四下黑乎乎的,只有一条像羊肠子的路,蜿蜒曲折向前延伸着,月光之下还算清晰。

  “娘,咱们这是往哪?”父亲隐隐约约发现今天不像是去赶集,平常赶集要么卖粮食,要么买东西,总要推个小车什么的。今天不仅不推车,而且行李卷里是被子和衣服,好像要出远门似的。

  奶奶没有回答她的儿子,她先四下看了看,漫荒野地里只有一颗皂角树和她们母子二人。

  这棵皂角树相传是棵神树,近的东西南北侯外加安头五个村,远的方圆几十里的人接送出门回家的亲人全都是在这棵树下,树虽然不大,但枝干树冠倒很整齐。如果是白天,你会看到树上系了好多好多红布条子,树下总有三三两两的人,要么是歇息,要么是求神,要么是送人。这会儿,天色太早,只有奶奶和父亲两个人。

  “二秀,你听着,”奶奶说,“我也不给你多说了,赶路要紧,天亮前一定要赶过夹河流,甚至关帝塚。这是干粮,这是行李,有被子有衣服,这根麻绳要带好,切记两句话,穷死不当兵,饿死不要饭。”

  一听“当兵”二字,父亲马上明白了,奶奶是让他逃壮丁的,“娘,是不是甲长又来催我当兵的事。”

  “别多问了,一直往西走,千万别碰见熟人,看见眼熟的人就避开,过了关帝塚还要往西,越往西越好,别往洛阳城进,城里不好生存,进山,山越大越好。过了嵩县、伊川、卢氏、灵宝就是函谷关,往西出关就是潼关,再往西就是西安。西安比洛阳还大,城里人都精得很,你不识字,不容易呆,所以你就在潼关以东、洛阳以西靠南边的大山里呆着就成,凭力气过活,饿不死人。眼下的世事不好,你千万别回来。家里事有我和你哥,不用挂记。”

  父亲紧紧地抱着奶奶,他想哭,因为他想到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母子才能见面。

  “男子汉大丈夫,只要肯下力气,到哪也不愁没饭吃。”奶奶鼓励父亲。

  “那家里怎么办,哥哥又不在家,甲长保长来了该如何是好?”

  “这一切你都不用操心,我会应承的,快走吧。”

  奶奶说着一把推开了父亲。

  父亲接过行李,扑通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奶奶拉起父亲,见父亲泪流满面,心里也满是心酸,但她知道这会儿不能再婆婆妈妈,便一把推开了父亲坚定地说:“快走,一直走,别回头,要是回头就不是我儿子。”

  父亲看着一脸坚强的奶奶,擦了把泪水,扭头便走了,头也没扭地消失在羊肠小路上的夜幕里……

  奶奶一直看着他走进夜幕,很久。

  这个场景几十年以后,父亲不知给我说了多少遍,以至于在我脑海形成了人生第一个定格,终生难忘。

评论
  • 好书,体现了人生价值,令人深思


  • 在那个战火纷飞,军阀混战,社会动荡的年代,底层的老百姓犹如蝼蚁一样活在世上,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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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直都想写一下我的父亲,可是害怕写不好!


  • 家父是我們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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