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结拜兄弟

  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挑夫,但在栾川熊耳山、老君山一带却颇有名声。这“扁担周”的故事就传得很快,方圆几十里,上百里,没见过面、不认识的人,但知道“扁担周”的不在少数,想认识,想结识他的也不在少数。其中一个人不得不说,这个人就是我以后的大舅舅——常永泰。舅舅家在离栾川城最近的一个叫雷湾的小镇。外爷常乐尊是有名的篾匠,上几辈是镇上的大户。外爷年轻时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行动不方便,便在家潜心修学篾匠的手艺。家境除了祖传的土地宅院外,又添置了篾匠工坊。日子过的在那年代、那地方算得上是绝对的殷实宽裕。外爷家不仅家业兴旺,而且注重子女的培养教育,四个儿子和三个闺女都是娴慧淑聪、知书达理。尤其是大儿子永泰,念完私塾又到县城去读中学。中学完了就在县城一家新式小学教书。二儿子常昌泰也和哥哥一样,读完私塾在县城念中学。大女儿常秀兰(也就是日后我的妈妈)私塾念完之后在家替外婆做一些家务。其他几个子女都因年纪尚小,或念私塾,或绕膝而长。全家其乐融融,幸福美满。大舅时年十九岁,眉清目秀,虽说只是个小学老师,倒是心有大志,不仅读了很多新书,而且也结识了不少仁人志士。按理说父亲和大舅车走车路,船走河路,本不会有瓜葛的,起码不大可能有交集的,然而有一件事,使他俩不仅碰到了一起,而且成了一辈子的朋友。大舅有个毛病或者说有个习惯,就是白天教孩子上课,晚上喜欢出去见朋友。朋友有远有近,近的就在栾川城边,远的可说不准几里,十几里,几十里的都有。栾川这个地方不论是城镇还是乡村,出门要不了三五步就是山,这山还是山连山,山挨山,一山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峻。大舅出门访友总是在晚上,甚至一夜不宿的来回走。山路上除了狼虫虎豹,还有刀客土匪,白天还时常发生被狼咬、被人抢的事,何况晚上呢?天长日久,怎能不出危险?有一天,大舅从县城去石庙访朋友,来往至少六七十十里,即便是白天,走这上上下下曲曲折折的山路,也得大半天。山里日头落的早,大约黄昏前后,大舅偏偏选择这时候出城上路。那天父亲正好也从县城回张盘,和大舅走的是同一条山路。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父亲看前边月光下好像半躺半坐一个人。父亲担着挑子,紧走了几步,赶上前去看见一位白俊书生正在痛苦呻吟,那脸扭的像麻花儿,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淌。父亲生性善良,看不得别人痛苦,见状后撂下肩上的担子就问“大兄弟,咋啦?”。“被蛇咬了。”大舅见有人来,像是看见救星一样,充满了希望,说,“我也曾被蛇咬到几次,好像这次是七寸,疼得很! ”父亲急忙弯下身来,见大舅两手紧紧抓着小腿。月光不辨色,父亲掏出火柴燃上一根松枝,让大舅松手。他一看大吃一惊,毒液已经扩散,小腿大半截都有些发青。父亲见状二话没说,就让他拿着松枝火苗,自己两只手聚住伤口,用嘴用力吸了起来。大舅感动不已,连声感谢,父亲示意他不要做声。父亲连续屏住呼吸用力吸了五六口,每次都吸出大口的紫血糊糊。大舅的小腿青的面积不仅没有扩大,反而开始还渐渐红润起来。“大兄弟,你把松枝放到地上,两只手用力掐住。”当父亲确认大舅体内毒液基本吸干净时,跟大舅说。大舅放下松枝,按照父亲的话使劲掐住伤口,把伤口露在外面。父亲从腰里掏出素常备好的药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找出冰片和麝香,上到伤口上,又熟练地从腰里解下束腰的布巾,从上边撕下一长条,三下五除二地把大舅的腿扎上。这动作即连贯又麻利,就好像战地医生一样。大舅一边看着父亲利索熟练的包扎,一边说:“大哥,我的运气好,遇到你这位郎中,要不,我看活不到天亮,我知道这次咬我的是七寸毒蛇。”

  “兄弟,你说你运气好,还真是,但我不是郎中,是个挑担的挑夫。”

  “那你咋随身携带这么多药物,动作还这么娴熟?”大舅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他坚信自己遇上的是一位真正的杏林高手。

  “这山里走路,做活,遇上七咬八伤的是经常的事,不能不防备。我长年在山里头行走,已有经验,早晚都带着这些急用的、管用的药。”

  这个习惯父亲一下子坚持了六十多年,直到他晚年退休回老家仍然如此,一辈子不知道救了多少人,解了多少人的痛苦,可从来没有收过任何人的一分钱。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是医生更不是卖药的,不知道人家是什么病,用什么药,怎么收钱。而当治好人家的病人家给他钱时,他又总说,这钱更不能收,那以后又犯病了,我不是还得退钱吗。

  此时,大舅还在地上半躺着,不停歇地说着感谢的话。

  “大兄弟,别啰嗦那么多了,你准备往哪儿去哩,这腿一时半刻还不能走。”

  “不行,我必须得走,我今晚一定要到石庙去,朋友家有急事。”

  “大兄弟,这点毛病搁到我身上不算啥,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可我看你不像山里人,是个书生,恐怕不行。”

  “大哥,你不知道,我也是山里人,从小在这山里旮旯里爬来爬去,没少走山路。”大舅仍坚持。

  “既然你觉得可以,你就试试吧。”

  父亲边说边扶他起来。大舅咬牙站了起来,然而刚迈开左脚,因为疼痛难忍,马上又瘫了下来。父亲急忙扶住他,他又倔强地撑起身,仍然是力难支身,又歪倒下来。

  “大兄弟,”父亲看看大舅难受的摸样,又觉得他有急事在身,便说:“这样吧,石庙离这也不算太远,也就十来里,来,我背你去吧。”

  “这怎么行,大哥,你为了我已经耽搁不少时辰,背我去这怎么成! ”大舅执意不肯。

  “大兄弟,我是个下力人,时间是东山的日头,西山的石头,有的是。起早贪黑是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

  “就那也不行,你背上我,你的挑子怎么办?”

  “里边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先把它放到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等把你送到石庙,回来再拿也不迟。”

  “那可要大半夜了,不行,你先走吧,我再歇一会,不太疼了慢慢走。”大舅执意让父亲先走。

  “大兄弟,你刚才说了,你朋友家有急事,今晚一定要赶去,想必是送什么东西或口信,假若你相信我,我拐一下,也就是二三里,或者再不然我先去你朋友家送个信,让他们来接你。“

  “大哥,你给我用嘴吸毒蛇液,又给我上药包扎,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是我这个信怕你送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这朋友我也不认识。“

  “那是啥朋友?“父亲越听越糊涂,也觉得奇怪。

  “大哥,不瞒你说,我也是为别的朋友办一件事。“

  “你是……“ 父亲似乎好像听出了什么似的。

  大舅急忙摆摆手没让父亲把话说完,“大哥,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想不明白的事吗?“

  “你这个人,我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跟俺这瞪眼瞎不一样,说起话来东拐西弯的,你也别给我绕圈子了,你若相信我,两个办法,一是让我背上你给你送到石庙,二是让我给你朋友送个信,让他来接你。若你不相信我,我还赶路,你在这歇会儿,啥时候不疼了,再走。“

  “大哥,那我也给你讲明白,你若背我去石庙,我给你工钱,怎么样?“

  父亲一听大舅的话,更加相信大舅虽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个一般人。他生来不愿意跟什么政府、官兵打交道,也不愿意跟这会、那帮、这党、那党有瓜葛,更不愿意跟土匪刀客为伍。他想了想,说,“我是个下力人,按说凭力气挣钱,天经地义,但我说明白,你这钱我不想拿。不是嫌钱少,也不是我钱多咬手,而是我觉得拿了你这钱,以后有啰嗦事。所以,今天我遇上你,算是你有运气,也算我倒霉。如果你过意不去,以后别找我麻烦就行。如果有一天,我遇上不测时,你能帮上我,放我一马,帮我一把就成了。“

  “大哥,你误解了,日久见人心,相信有一天咱们会认识的。你说到这,恭敬不如从命,就劳你背我一段。如果我觉得能走,就走,怎么样?工钱和药钱我也不勉强给你,就按你说的,如果你相信我,或者再次相遇时,我一定加倍报答。”

  “好,这不成了。“

  父亲先把挑子挪到离山路不远但又隐蔽的地方,背起大舅。两个人都不说话,走大约十来分钟,大舅主动问父亲:”大哥。敢问你贵姓?“

  “姓周。“

  “哦,你也姓周,那你听说过‘扁担周’吗?”

  “没有。”父亲不想惹更多的事,便不假思索的说。

  “你在这一带做挑夫,就没听说过‘扁担周’,何况你也姓周?”

  “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这跟我姓周有什么关系。”

  “那我给你讲讲‘扁担周’的故事怎么样?”

  “俺不听,山村野夫有什么故事。”

  “大哥,你不会是‘扁担周’吧?”

  “你这个人,咋这样,乱猜瞎猜的,你别管我是谁,我也不问你是谁,这多好。”

  “好,大哥,你不说你是谁,可以,做好人办好事不留姓名,这是好中极好。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做什么的。”大舅见父亲有疑虑,便说:“我叫常永泰,家住山那边雷湾镇,父亲常乐尊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篾匠。我在栾川城小学教书,你无论啥时候到这两个地方找我,我都会把你像大哥一样对待。”

  “哦,兄弟你是教书先生,肯把我当大哥,我实在是高攀了,这辈子俺最崇拜最尊敬的就是教书先生。”

  “那周大哥,你肯认我做兄弟吗?”

  “咋不肯,我不是一口一个大兄弟吗?”

  “当亲兄弟怎么样?”这时的大舅已经猜对七八分,眼前人就是“扁担周”。

  “可以呀! ”

  “那你停下来。”大舅拍拍父亲的肩膀,父亲把他卸下来,大舅用脚点点地高兴地说:“周大哥,不疼了,一点都不疼过了。“

  “真的不疼了”?父亲还有点不太相信。

  “真的不疼了,周大哥,我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大哥。“

  “看不出来,你这个教书先生还挺江湖义气的。“父亲有些赞许起来。

  “周大哥,咱们跪下来,对天盟个誓,结拜为兄弟怎么样?“

  “你想好没有,我可是个山野村夫,一个挑夫,樵夫。“

  “想好了,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你是好人,是个有血有胆、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子汉。“

  “那我还没想好。“父亲自打进山以来已经五六年了,这些年来,他遇到过多少坏人已记不清了,遇到过多少好人,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有多少人多少次要和他结拜,都被他婉拒了。他总在想,一旦结为兄弟,那可比亲兄弟还亲,他深知这”结拜“二字的分量,他也知道自己目不识丁,不可能为别人做什么,但更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或负担。所以当大舅提出时,他又犹豫了。

  “周大哥,你还说你是山里人,直来直去,如果你再犹豫不决就是看不起我常永泰了。“大舅已经跪在地上了。

  父亲见大舅坦诚无比,情不自禁地也跟他跪在了一起。

  “苍天在上,皇土在下,日月见证,高山作凭,周振杰、常永泰虽不是同胞兄弟,但从此以后结拜为亲兄弟……”

评论
  • 好书,体现了人生价值,令人深思


  • 在那个战火纷飞,军阀混战,社会动荡的年代,底层的老百姓犹如蝼蚁一样活在世上,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文学爱好者必看,乡土传奇之作,文章让人感动,真情让人钦佩!


  • 写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文学!


  • 一直都想写一下我的父亲,可是害怕写不好!


  • 家父是我們共同的记忆


  • 能在这里认识书法大家,非常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