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前言：《中毒》不属于乡土题材，归入此中有点牵强。但是，假如我们把它看成一个山野之人进入大学以后的精神剖析，如何？此篇前半部分还算传统叙事，后半部分有点现代性，就像脱缰野马，自由驰骋，略见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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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自认为是个性情旷达且颇具幽默感的人。对于这份工作，我是不二人选。我保证谨言慎行，稍有异象就及时跟您汇报，其他常规事情以日记形式反馈。

　　听您说过，您大学期间有一个患抑郁症的同学。辅导员让您陪他生活，了解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什么异乎常人的行径。但有一天说他要上厕所——您在走廊等候——没料到他猛地从厕所冲出越过扶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鉴于此，我会提高警惕。

　　今天是第一天。W寡言少语，身材瘦削，走路颤颤巍巍，宛如一架提线傀儡。他今天理了头发，于是头顶的由马蜂窝变成了一团乱铁丝。

　　第二天：

　　天气由雨转晴，气温升高。W应时穿上一条米黄色七分裤和一件印有海贼王头像的T恤。这是他最喜欢的搭配。我们是否可以根据“米黄色”和“海贼王”分析其性格？

　　第三天：

　　W在读书馆借阅了大量文学书籍，以外国现当代小说为主。我对这些书籍有所涉猎，内容大多关乎人的分崩离析的精神。

　　阅读使W变得更为缄默。

　　……

　　第十天：

　　W的反常行为初露端倪！

　　不知道他向来如此还是最近一反常态。他经常半夜起床阅读，“黑暗的夜晚整个世界才会向我周身收缩”；他还习惯清晨洗浴，“晨鸟啼鸣是沐浴重生的绝佳时刻”。

　　此前问过您，W携带大三阳系乙肝病毒，一般生活起居并不会引起传染，安排其独居一间宿舍是否会致使他心理不健康？您说：“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

　　您的说法不无道理啊！

　　……

　　第十五天：

　　W习惯枕着双手入睡，侧睡情况少见。行为心理学告诉我们，他极可能是一个心思细腻富有想法的人。 我得承认：W虽然言语不多，却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思想是一个美人。”W的这一点让我心生——啊！接下来我所看到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

　　“W的这一点让我心生敬佩”，我还没写全。

　　可是——不知您是否愿意相信，就在刚刚——W突然从床上坐起用额头猛撞墙壁！

　　咚！

　　咚！

　　咚！

　　

　　……

　　

　　第二十五天：

　　昨天夜里——老天，我再没睡过一次好觉，我再也受不了他有意无意的一惊一乍——他又大喊一声——我惊醒过来——他跳下床——动作利索得就像猿类攀藤附葛一般——灌了一满杯凉开水！凉水滑过他的食道，滑过夜的沉静和我的困倦。

　　这是一个梦，一个让其战栗不已的“噩梦”：梦发生在汪洋里的一个孤独岛上。岛上有一条街。街边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手握一条麻绳，麻绳那头缚着一只毛茸茸的短腿狗。 跟扔皮球一样，他把小狗扔到街上。是的，小狗蜷缩起身体就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在弹力和重力的作用下上下跳动。稳住身体后小狗慢腾腾伸展出四肢跑回主人身边。于是主人再次将它扔出，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W甚是苦恼。他对梦中的汪洋和孤岛毫无记忆可循；那条街如儿时赶集所见，却染了一层阿拉伯风情；短腿狗从何而来？为何被绳索缚紧？街边那人与他何关？为何将小狗反复扔出？还有，如果将梦境定格，再放大，就能够看到诸多行人，若无其事的行人，他们是何人？为什么闯入他梦中？梦里头所有人都只是其主观精神的投影？这个杂像纷呈的梦包含了太多隐喻，这些隐喻使W局促不安。

　　讲完这个奇怪的梦，他却如释重负，倒头呼呼大睡。

　　孤岛、街道、麻绳、小狗。我一夜无眠。

　　……

　　第三十天：

　　W——我真不愿意提及他的名字——他最近一改沉默之风，动不动就要跟我讨论一番：“我是谁？”“从何而来？”“该如何存在？”

　　我是一个意志何其坚定的人呐！真不敢相信，这些毫无意义的思考正在急遽吞噬我的脑袋。就像成千上万只飞蛾挤在我逼仄的脑壳里扇动翅膀，发疯似的横冲直撞，啪啪啪，嗡嗡嗡。

　　已经凌晨两点。无法入眠。

　　不愿意早睡——也非不愿意，根本没有一丝睡意。

　　凌晨三时许：

　　怎样才能让脑子安静一下

　　静不下痛苦

　　凌晨四时许：

　　树尖嫩芽初醒，太阳伺机浮出，曙色将分未分——大自然的感召力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不知道做这些记录有什么用处——或许恰是这些记录让我了无睡意

　　……

　　第三十三天：

　　这将是我做的最后一次汇报，——我再也无法忍受W，他是一个疯子，疯言疯语，彻头彻尾的疯子！

　　W又穿上了米黄色七分裤和那件印有海贼王头像的T恤！

　　我再也不想、再也不敢瞥他一眼，听他一言——可他就像幽灵一样，飘到我床沿。

　　“学校处在两个公交站的中点，我却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考虑下车时机，直到额头冒汗。它（就是“考虑”）让我精神高度紧张。我一定得停止它。我猛然冲下公交车，然后安静地坐在长凳上。不过这种安静持续不了一会儿，大概就是眼前的电动车由我左手边开到右手边的时长——是什么造成了它？它于我有何意义？环境决定心理还是……我开始狂奔，穿过人流，直到斑马线跟脚尖打了个照面才止住脚步。

　　“我还不至于罔顾红绿灯的存在，挤在人群中安分地等待读秒。人事诡谲，社会亦诡谲（他确实使用“诡谲”一词），几十米宽的马路，绿灯时长不到十秒——没有太阳，温度也不高，额头却不住冒汗。我翘起大拇指偷偷揩拭汗水，然后随意一甩。最不经意的举动往往为人尽收眼底，当我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扫视两旁，才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人群尽已经穿过斑马线到了彼处。我刚要起步，绿灯旋即转成红色。我通过原地踱步来压制这该死的思考，否则夜幕降临我仍无法穿越这横亘面前的现代文明产物——一条马路。 ”

　　我使劲捂住耳朵。公交站，红绿灯，斑马线却全都钻了进来！

　　但是——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希望这部分记录的价值非同寻常，可以成为您进入W内心的一个窗口。我隐约觉察到W精神世界的分裂迹象——一个是难以把持的思维活动，另一个是他试图用理性控制思维活动。

　　我的睡眠严重不足。我已经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