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命的学问(牟宗三)
此五十年内,中国的思想界大体是混乱浮浅而丧失其本。此种悲惨命运的总原因,是在“生命学问”的丧失。
个人的尽性与民族的尽性,皆是“生命”上的事。如果“生命”糊涂了,“生命”的途径迷失了,则未有不陷于颠倒错乱者。生命途径的豁朗是在生命的清醒中,这需要我们随时注意与警觉来重视生命的学问。如果我们的意识不向这里贯注,则生命领域便愈荒凉暗淡。久之,便成漆黑一团了。
我们自辛亥革命以来,社会上大体皆知道要求科学与民主政治。但是科学与民主政治,自其出现上说,是并不能自足无待的。如果生命不能清醒凝聚,则科学不能出现,民主政治亦不能出现。我们近五十年来的学术方向是向西方看齐,但是我们只知道注意西方的科学。科学中是并无生命的途径的。西方人关于生命的灵感与关于生命的指示,是在他们的文学艺术与宗教。尤其是宗教,乃是他们的灵感的总源泉。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其浅薄的理智主义,对于道德宗教是并无严肃的意识的,因之对于他们的宗教是并不发生兴趣的。要不,就是二毛子的意识,这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文学艺术是创造之事,不是学问之事。我们天天在学习西方的文学艺术,但是我们若没有他们那种生命情调,我们是学不来的。我们的学术方向是以科学为普遍的尺度。我们不注意他们的生命学问。读哲学的是以理智游戏为满足。西方的哲学本是由知识为中心而发的,不是“生命中心”的。我们这几十年来的哲学界是以学西方哲学为主的。所以只注意了他们的“知识中心”的逻辑思辨,接触了一些逻辑问题、科学问题,以及外在的思辨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并没有注意生命的问题。读西方哲学是很难接触生命的学问的。西方哲学的精彩是不在生命领域内,而是在逻辑领域内、知识领域内、概念的思辨方式中。所以他们没有好的人生哲学。读西方哲学而接近生命的,不外两条路:一是文学的,一是生物学的。然这都不是正宗的。文学的进路是感性的、浪漫的,生物学的进路是科学的、自然主义的,都不能进入生命学问之堂奥。表面看起来,多姿多彩,实则皆未入生命问题之中心。诚如王充所云:
丰文茂记,繁如荣华。诙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论衡?本性》篇语)
揆之西方正宗哲学,此皆不免浪漫外道之讥。
西方人有宗教的信仰,而不能就其宗教的信仰开出生命的学问。他们有“知识中心”的哲学,而并无“生命中心”的生命学问。他们有神学,而他们的神学的构成,一部分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一部分是《新约》、《旧约》的宗教意识所凝结成的宗教神话。此可说是尽了生命学问的外在面与形式面,与真正的生命学问尚有间。就是这一点,亦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学术方向所不接近的。对于西方如此,对于中国的生命学问,则更忽视而轻视了。实则真正的生命学问是在中国。但是这个学问传统早已断绝了,而且更为近时知识分子的科学尺度所窒死。他们对于这个学问传统,在情感上,倒不是偏爱,而是偏憎了。他们对于西方的一切,倒是有偏爱,可是以其科学的理智主义,对于西方的宗教,就是想爱,亦爱不上。这就表示中国近时知识分子的心态是怎样的浅陋了,对于生命学问是怎样的无知了。对于生命学问的忽视,造成生命领域的荒凉与暗淡,甚至达到漆黑一团之境了。所以知识分子的智慧、德性与器识,真是无从说起了。王船山说:“害莫大于浮浅”,诚于今日验之矣。《易?系》曰:“极深研几。”又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极深研几是生命学问透彻以后的事。我们不能“通天下之志”,所以也不能“成天下之务”。
我说中国的生命学问传统早已断绝。断绝于何时?曰断绝于明亡。清入主中国,是民族生命一大曲折,同时亦是文化生命一大曲折。今之陋习,是清三百年恶劣曲折之遗毒。晚明诸大儒,顾黄王之心志,是因满清之歪曲而畅通不下来。他们都是继承中国的生命学问传统而重新反省秦汉以降的政体与制度的,他们都是要求自内圣向外开以重建其外王之道的。他们都痛斥“孤秦陋宋”,以明中国何以遭夷狄之祸。对家天下之私之政体以及随之而来的所谓家法与制度,不能不有一彻底之反省与改变。他们的心志,大体上说,是与西方的十七八世纪的方向并无二致。他们所处的时代亦正当西方十七八世纪之时。然而在西方,却正是一帆风顺,向近代化而趋,而他们的心志,却遭遇清之歪曲,而继续不下来,因而并未形成与西方相平行之发展。平常说中国落后了三百年,其实不是落后,乃是歪曲了三百年。这歪曲的三百年,说短固不算短,然而把历史拉长了观,健康其心志,不怨不尤,也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从速觉悟,扭转此歪曲的陷落。可惜入民国以来,这歪曲的遗毒,仍然在蔓延,而不知悔,且借口于科学以加深其蔓延。人们只知研究外在的对象为学问,并不认生命处亦有学问。人只知以科学言词、科学程序所得的外延真理(extensionaltruth)为真理,而不知生命处的内容真理(intensionaltruth)为真理。所以生命处无学问、无真理,只是盲爽发狂之冲动而已。心思愈只注意外在的对象,零零碎碎的外在材料,自家生命就愈四分五裂,盲爽发狂,而陷于漆黑一团之境。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下,我们凭什么要求科学?我们凭什么要求民主建国?然而追求科学真理,要求民主建国,却是民族尽性之大业。而“尽性”是生命上的事,是靠一种生命学问来恢弘其内容的。我们的思想界并未在这里建立其纲维,以端正学术之方向,清醒并凝聚我们的民族生命的。
中国从古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试问今日之大学教育,有哪一门是“明明德”。今之学校教育是以知识为中心的,却并无“明明德”之学问。“明明德”的学问,才是真正“生命”的学问。
生命的学问,可以从两方面讲:一是个人主观方面的,一是客观的集团方面的。前者是个人修养之事,个人精神生活升进之事,如一切宗教之所讲。后者是一切人文世界的事,如国家、政治、法律、经济等方面的事,此也是生命上的事,生命之客观表现方面的事。如照儒家“明明德”的学问讲,这两方面是沟通而为一的。个人主观方面的修养,即个人之成德,而个人之成德是离不开国家天下的。依儒家的教义,没有孤离的成德,因为仁义的德性是不能单独封在个人身上的,仁体是一定要向外感通的。“义以方外”,义一定要客观化于分殊之事上而曲成之的。故罗近溪讲《大学》云:“大人者连属家国天下而为一身者也。”何以是如此?就因为仁义的德性一定要客观化于人文世界的。且进一步,不但要客观化于人文世界,且要扩及于整个的天地万物。故王阳明云:“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程明道云:“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是根据《中庸》“成己成物”而来。“成己仁也,成物智也。合内外之道也。”也是根据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而来。儒家的教义就是要这样充实饱满,才能算是成德。不是个人的得救,一得救一切得救,一切得救始一得救。个人的尽性,民族的尽性,与参天地赞化育,是连属在一起的。这是儒圣的仁教所必然涵到的。
有这样的生命学问,始能立起并贞定吾人之生命,而且真能开出生命的途径,个人的与民族的,甚至全人类的。自辛亥革命以来,很少有人注意这种学问。道德价值意识的低沉,历史文化意识的低沉,无过于此时。是表示中华民族之未能尽其性也。只有业师熊十力先生一生的学问是继承儒圣的仁教而前进的,并继承晚明诸大儒的心志而前进的。就我个人说,自抗战以来,亲炙师门,目击而道存,所感发者多矣。深感吾人之生命已到断潢绝港之时。乃发愤从事文化生命之疏通,以开民族生命之途径,扭转清以来之歪曲,畅通晚明诸儒之心志,以开生命之学问。此《历史哲学》、《道德的理想主义》、《政道与治道》三书之所由作也。
五十年来,中国思想界大体可分三阶段。康有为、章太炎、吴稚晖诸先生为第一阶段,五四运动为第二阶段,十七年北伐以后为第三阶段。这三阶段的思想之混乱与浮浅,以及其离本走邪,历历在目。故吾自学校读书起至抗战胜利止,这十余年间,先从西方哲学方面厘清吾人所吸取于西方思想者之混杂,而坚定其“理想主义”之立场。此阶段之所思以《逻辑典范》(后改写为《理则学》)与《认识心之批判》两书为代表。此后至今,则归宗于儒家,重开生命之学问。上承孔孟,下接晚明,举直错诸枉,清以来之歪曲,可得而畅通。中华民族终当尽其性,克服磨难,以屹立于天壤间。
叫我写“怀乡”,我是无从写起的。这不是说我的故乡无可怀,乃是我自己主观方面无有足以起怀的情愫。我爱山东,我也讨厌现时的山东。我爱中国,我也讨厌现时的中国。我爱人类,我也讨厌现时的人类。
试看,我这种爱憎,完全是一种一般的抽象的,也可以说是客观的情绪(寡头的客观情绪)。
我讨厌现时的人类,但我的内心不能冷到完全是厌离的境地。可见我对于人类有内在的爱恋,因为是“人”,所以我爱他。这还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意识,但这只是抽象地,一般地说。
因为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一个“人”,同时就要真正地把人当人看。因此,我反对一切不把人当人看的理论与行动。“人是人”这一句重复的语句,这一句不把人下定义,不还原为另一种动物,或另一种概念的语句,是多么庄严而警策。因为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人,这含有多么崇高而丰富的意义。这点,我深深地起敬畏之系念。
可是,你知道,这只是一个抽象的系念。落在具体上,无论是山东人、中国人,以及现时风气中的人类,我都有点木然。我当然有我敬爱的知交师友。但是一个人只能说有几个知交师友,那也就太孤零,太寡淡而乏陪衬了。虽说人生得一知己而可以无憾,但是若有陪衬,则以无知己为憾;若无陪衬,而徒有少数知交,则反以无陪衬为憾。在此,我可以说,我的情感似乎是受了伤。所谓受伤,不是说受了什么挫折或打击,乃是说先天上根本缺乏了培养,也就是缺乏了陪衬。
对于乡、国、人类,不应当只是抽象的爱,还要有具体的爱。这便须要有陪衬。怀乡,也须要有陪衬。否则,是无可怀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主观方面无足以起怀之情愫。
现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挂了空。这点,一般说来,人人都剥掉了我所说的陪衬,人人都在游离中。可是,唯有游离,才能怀乡。而要怀乡,也必是其生活范围内,尚有足以起怀的情愫。自己方面先有起怀的情愫,则可以时时与客观方面相感通,相粘贴,而客观方面始有可怀处。虽一草一木,亦足兴情。君不见,小品文中常有“此吾幼时之所游处、之所憩处”等类的话头吗?不幸,就是这点足以起怀的引子,我也没有。我幼时当然有我的游戏之所,当然有我的生活痕迹,但是在主观方面无有足以使我津津有味地去说之情愫。所以我是这个时代大家都拔根之中的拔根,都挂空之中的挂空。这是很悲惨的。
我是一个农家子弟,又生长于一个多兄弟姐妹的家庭,而又天天忙于生活的穷困家庭,只有质而无文的家庭,本是很少枝叶的。兄弟姐妹多了,父母对子女的娇爱就减少。穷困则无暇多顾念。因此,我自幼就是一个于具体生活方面很木然生疏的混沌。唯一使我怀念的还是那种暮色苍然中几匹大骡子急急奔野店的情景,但这太苍茫了。又使我常常想起的,则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一个马戏班子骑在马上跑的那个小女孩。我当时莫名其妙地非想去看她不可,这也许就是所谓爱情了。我一生只有那么一点罗曼司的爱苗。但从此以后,也就斩断了。就是对那个马戏班子的小女孩起爱怜,其情景也未免太流动,太飘忽了。及至在北平读大学了,暑假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常常睡在村庄的野外,或打麦的广场上。到上学了,也无人过问,说走就走了。只是先父偶尔嘱咐几句就完了。我现在想想,那还是生命的健旺。各人忙各人的,很少有离别之情。只是抗战那一年,我离家时便不同了。先父那时已年老了(先母已先去世)。我感觉到他老人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神色。
我这么一个在苍茫气氛中混沌流荡的人,在生活上,实在太孤峭乏润泽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几乎无生活的人。譬如对于一般人的来来往往,若有若无,似乎皆不在心上。凡足以成礼饰情的事,我皆未寄以任何注意。我不往,你因而不来,亦无所谓。普通都说我傲慢,实则这是不恰当的。我在谦虚或傲慢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凡不可以谈的,我不愿谈。我也未故示谦虚,也未有意傲慢。凡可以谈的,我就尽量地谈,不分昼夜地谈。普通说,爱情无条件,无贵贱。性情之交谈,真理之交悟,亦是如此。然须知这不是日常的具体生活。虽不是傲慢,然这里的孤峭,亦不是人生之幸福。
我愈孤峭,愈离现实,我平常写的那些文章,发的那些议论,只是兴趣之不容已,只是内在的“是非之追求”。我之写文章,就好像是一个艺术品之铸造。铸造成了,交付出去就算完了。我没有必期人懂之意念。我把道理说出来,置诸天壤间,悟者自悟,迷者自迷。我也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好像是我创造出来,我就不管了。我也没有期人称赞的要求。我当然不能说完全无好名心,但这方面实在并不强烈。
这种倾向,是我常常感到的。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倾向。但是近来我写文章的意识又稍有转进。这与本文的说怀乡有关系。我由艺术性的兴趣之不容已,转到道德性的担负之不容已。我感觉到现在的人太苦了,连我自己也在内,实在有使其置根落实的必要。置根是对前面所说的拔了根说,落实是对前面所说的挂了空说。我近年来很意识到:我所发的那些思想,完全是想从崩解坠落的时代,涌现出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上的根据。要做这步工作,其心思必须是综合的、上提的。因为在这塌下来一切都落了空的时代,要想重新涌现出一个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必须是翻上来而从根上滋生我们的指导观念。这里面含有三事:一是疏导出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政治生活方面的常轨。二是疏导出科学的基本精神,以建立知识方面的学问统绪。三是疏导出道德宗教之转为文制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日常生活方面的常轨。凡是说到基本精神处,都是说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而此思想系统的涌现,又必须从贯通中西文化发展的脉络途径与夫其程度处着眼,始能真实不谬,确定不疑。这是我个人以及几位朋友所努力从事的。
我现在已无现实上的乡国人类之具体的怀念。我只有这么一个孤峭的、挂了空的生命,来从事一般的、抽象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之厘清。这只是抽象的怀念,对于“人之为人”的本质之怀念。以前孔子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寥寥数语,真是王道之大端。现在不但是老者少者须要安怀,一切人都须要安怀。这就必须重新来一个文化的反省,思想系统的厘定。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在这里真有其切实的意义,并非是些空洞的大话。我们往常不解,我现在才真正感到了。试想在这个拔了根,落了空的时代,人类真是没有命。这如何能不需要“为生民立命”呢?天地以生物为心。人类没有命了,天地的心在哪里?所以“为生民立命”,也就是一个仁心之不容已,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了。往圣千言万语,所念念不忘者,总在此事,这不是科学所能担负的。所以在科学以外,必须承认有道德宗教的圣贤学问。所以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的大业,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我以前有诗云:“上苍有眼痛生民,留取丹心争剥复。”我现在也只有这一点丹心,尚未泯灭。
人类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销魂之苦;团聚,有游子归根之乐。侨居有怀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
吾友唐君毅先生曾云:“人自觉地要有担负,无论是哪一面,总是痛苦的。”此言甚善。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以道为己任,其生命中总不免有破裂。即偏倾在某一面,而有了个沉重的担负。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岂不是好?否则,若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则亦随时可以起,随时可以止。此亦是充实饱满之自娱。再不然,上上者“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可无不可”。此是大圣人之圆盈浑化,若没有先天的根器,很难至此。不幸,生在这个崩解的时代,既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复不能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以自娱,更无大圣人浑化之根器,则其破裂偏倾而有担负之苦,亦势所当然。我以孤峭乏润泽之生命,只能一往偏倾,求其生命于抽象之域,指出时代症结之所在,凸出一思想系统以再造。甘愿受此痛苦而不辞,则亦安之若命也。我们这一代在观念中受痛苦,让他们下一代在具体中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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