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的女孩(三)

  浓妆的女孩(三)

  陈果摇醒我:“该回家了。”

  “回家?多晚了?”

  “再过一会儿我爸妈就该回家了,怎么才半个多钟就睡得这么沉。”

  才过去半个多钟吗?怎么感觉过去了好久,感觉经历了一段有趣的旅程。不、不是我的旅程,是她的旅程。她出国了,即使不是自主选择,她终究还是出国了。

  她对我说:“哎,眼看着我就要出国了,还是跟你说说我的家乡吧,你愿意听吗?”

  我点头,她也立即开始叙说。

  “周末,福州市区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有一种肃杀感,道路、写字楼、商场,到处都规格棱角分明,风吹起来跟刀割般凛冽。这是冬天,是闽地每年最冷的那几天。伸手握住空气,空气会化为无形的冰直钻进心窝里。

  我从这省城里最大的购物广场里出来,被风推着奔跑着来到对面,下了十几阶台阶。转弯,又下了十几阶台阶,来到了停车场。家里人一直在后面紧紧跟着,为乡下爷爷奶奶买的各种孝礼和春节所用的年货也都由他们提着。他们有商有量地规划着一辆空间还算宽大的SUV,然后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放进去。刚开始是放,后来就变成塞了,硬塞。我数了数。有茗茶,当然要有茗茶,福建人家里要没有茶还好意思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吗?有海鲜干货,这点和茗茶是一样。不过这两样亮点物品都不是在这种无聊的购物广场买的。茶是先叫朋友从安溪寄过来的,十分正宗新鲜。这怎么说,因为收到之后我打开了那个大大的纸皮箱,伸手进去一摸,那茶竟然还有丝丝温度。海鲜干货还是没什么创意,只能跟在茶的背后招摇过市,不过也是叫朋友从港口直接寄过来的。

  车开出福州市区,开始向着高速奔走,往着漳州的某一个古老村子而去。那是我们家生根发芽的地方。村子里最显眼的莫不是土楼,楼内层层叠加,自下而上,由里及外。浑身挥发着令当地人引以为傲的古香古味,一幕幕抗击外族、团结本族的恢宏往事轮番上演。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虽然我很喜欢这个村子,但很快这些就都与我无关了。因为家里有了一个公务员爸爸,一个即将调往改革开放最前线的公务员爸爸,在我一个人默默不语地回味着土楼和土楼外那一座座有着满满长青树木的山丘的同时,家里连我的转学手续都揣在了兜里。我无能为力。(再联想此时,这场景是多么的似曾相识。)

  土楼是个好东西,家里虽然买了新房子,但爷爷奶奶坚持留在了里面。我不行,得在省城里跟父母一起生活上学,所以我和土楼的全部故事都发生在假期。还记得从爷爷奶奶家里出来,绕着弯弯的通道或者走廊。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路,通道?走廊?要不叫过道?干脆叫公路好了,因为是公用的嘛!“公路”边上就是一户户人家排着,年轻人都已经不住这里了,有朝气的都是一些小孩子、嫩头青。夏天木头有干爽的木头味,泥土有干爽的泥土味,砖块有干爽的砖块味;冬天大不同,木头有冷冰冰的木头味,泥土有冷冰冰的木头味,砖块有冷冰冰的砖块味。从第三层下来,出了大门,豁然开朗。顺着山丘遍地浓绿或一片苍凉,暑假时农作物摇头甩穗,寒假时则小鸡啄冬草。有水,小溪小沟,隔壁家的小黑狗在溪边打滚。我到小卖部里买一根冰棒,一眨眼吃了个精光。凉意十足。

  我在那里是没有朋友的,本来同年纪的人就不多,各自又大都是在外面久久回一次的人。最主要是认生,还是因为认生,即使你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这样说。我习惯了不热闹的假期,即使有时同一栋楼里的同龄人有意接近,我也羞羞答答地避让过去。说出来你又要不信了,我可是一个和土楼和山丘和小溪小沟无声地玩上几天都不厌的人。可是过了那个春节,我就跟着家里人来到了深圳,弹指一挥间十年已过。可笑。用了十年习惯一座城市,突然又不由分说地要我离开。可笑。”

  一种无奈、气愤同时还略有感慨的语气,面部表情也表达得很到位。把我也带入到了位入福建南部的那一个村子中,未能及时给予她回应。

  她便轻声说:“对不起,是我说太多了,为难你了。”

  “不、不,你的叙述很有趣,愿意再说多一些吗?比如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接受深圳,不再把它当成让人无所适从的异域之境的。抓紧时间,趁你还在这里,而且还有着一个绝佳听众。你听出来了吗?这个听众言语中的恳切。”

  她适时表示谦虚:“你真的想听?只怕是奉承。我的表达能力常为自家人嘲讽和诟病。徐艺也是,总说我一开口说话就像一只将死的蚊子,声音细微断线,却又偏偏听着吵杂。我知道她用了夸张手法,但也形象贴切。”

  她低下头,脸上放映着一个极度不自信的画面。我体贴地拨着她的发梢,顺着她的话意提出新的疑问。

  “那怎么跟我说话就这么自如?无谓奉承,你要相信我字字珠玑。明明你讲话就很清晰顺畅,吐字完整,充满趣味又富有画面感。”

  她随即露出了一个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很亲切。”

  “我?”

  “是的,你很亲切。身上有一股受欢迎的力量,是天生的那种。这么说可能又太玄乎了,就像我说自己天生过于认生一样。那么即使不是天生,你身上所具有的这种力量,这种亲切感和亲和力也是受某种影响所致。家庭吧,应该是家庭吧!是家庭吗?”

  “基本是这样的,可以归功于家庭,平常美满、世上最美好的家庭。”我没犹豫地答,这问题压根不需花费上0.1秒钟便能终结。

  “是吧!我的家庭也很美满,这倒有些另类了。这世界,富贵人家事非多好像才是常态。大概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是天底下幸运儿中最幸运的那一部分人,大人在事业有成的同时又对家庭极具责任、极为用心。一对比就知道了,你就说徐艺吧!她爸爸可不是老实人,和我爸爸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话有破绽。

  “一对比就知道?同样家庭美满,为何我成长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而你至今仍是一个认生的小怪物。”

  “你这么说就太坏了,我无力辩驳。凡事总有例外吧,我家里其他人都是很健康向上的。”她紧张地解释。

  圆话这事并不难。“有人偏偏喜欢小怪物,可爱美丽的小怪物。如眼下正紧拥着你的这个阳光明朗的男孩。”

  她避过这样一个自恋的话头,再度有所讲述。

  “来深圳之后,我每个假期都会回福建。千盼万盼地去,假期一过又恋恋不舍地回。到了第五个年头的时候,在回深圳的时候心境才发生了变化。当时城市的外围华灯初上,道路宽阔而平敞。车一路疾驰,畅通无阻。”

  “然后呢?”

  “我误会了。我坐在右侧,看到了山的轮廓。一片漆黑,但山有山的样子,不会看错的。我以为是福州,因为一切是那么地似曾相识。可是,当我往左侧看去,真倒霉。我看到了海,海发着光,把邮轮和渡假村照得明亮通透。那种感觉,美梦被敲碎的感觉。这繁华的海,宣示着这座城名叫深圳,而不叫福州。美丽的城市,不愿承载我短暂的美梦。我打起精神,不知哪来的念头赋予了我强大的力量。我告诉自己要爱上这里,必须要!我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眼睁睁看车冲进了梅沙深深的隧道中,进进出出好几回。盐田港还在不知疲倦地喘着气在工作,而手表上的时间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我把这时间铭记在心,从这时起,我开始接纳和拥抱深圳,开始把这里当成家。尝试去认识朋友,挑战和突破自己。从目前来看,好像成效不大。我不舍得取笑自己,因为认生这件事怎么深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天生的’这一定论而去。“不可治愈的心理问题”,要不直接说是病吧,这就是病了。车的引擎停止沉吟之时,我就被家里人带到了这公寓里。那时这公寓并不是现在这样的装修,那时也很新,但不像这样豪华。之后我只记得自己在阳台上坐了一宿,直到睡了过去。”

  夜更深了,从这个房间往外看,看到的是一片漆黑。那是树,隔着一片海景公寓与我们这里对望。有风,因为稀稀散散地从山上照下来的光照射出了一些树影,从树影的抖动可以看出是有风的。只是没有风声,窗户关着,风声肯定进不来。

  她闭着眼睛,我以为她睡了,便吻着她的额顶,把被子往上拉一直盖到她的脖子上。这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英文,不是很长。

  我问她:“你说话了吗?什么意思?”

  她回:“没什么,是一句英语歌词,翻译过来是‘听说,你心有所属’,不说这个了,你叫什么?”

  听说,你心有所属——她是有意的吗?是在说我吗?我应该是很在意这件事,注意力全被这句歌词所吸引,她的问题也就被无意中无视了。

  “嘿!问你话呢!”

  “你都要出国了还问这个,你要是不出国我就告诉你,出国我就不告诉你。保留这一份趣味,岂不更显浪漫。以后有人问你,你就可以标榜自己魅力难挡,有一个农村来的土包子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迷上了你,也算是抬高你的身价了。不过你不用强调‘农村来的土包子’这回事,怕适得其反。”

  她颇具醒悟般点了点头,又问:“这么晚了,是直接睡觉吗?”

  我又大胆地回:“要做爱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搂住了我一边的臂膀,吻我,手放进了我的衬衣内侧,抚摸着我的胸膛。我于是侧过身,把她平稳地让在了床上,用力咬住了她的唇,张开手掌粗鲁地撕扯掉了她的衣物。

评论
  • 燕西 作者

    回复 @萧妙婷: 多谢支持,刚看到,马上会去拜读您的杰作!


  • 好看,继续加油创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