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简单地收拾了饭桌(其实那只是几年前父亲用几块木板钉起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如往常一样,饭菜总会被全家人吃得一粒不剩——再用水冲了冲碗筷,林夏就跑到后院里乘凉了。呵,真奇怪,全家人都在呢。爸爸坐在藤椅上眉头紧蹙,闭目养神,妈妈扇着蒲扇望着远处的青菜地,而弟弟则无聊地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画。从背后看,弟弟虽然瘦,这几年却高了很多,有了些男子汉的气概了。林夏犹豫了一下,坐到了父亲的身边,紧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后院里养着的鸡鸭没有啼叫,邻居家的张奶奶也没有出门来打招呼,树上的知了不知怎么地,也默契地闭上了嘴。林夏的身边静得出奇,静得让她恐慌。终于,父亲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个有些许尴尬的静默。“今天你进城了吧?拿给我看看。”

  终究是要面对了吗?林夏一直没有勇气主动提起的事情,终究是要面对了吗?那么,等待她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内心暗暗地认为会凶多吉少,毕竟家里的条件她再清楚不过,毕竟她当初和父母承诺过,她不会有更多的奢求,只要读到高中就好,高中毕业后她就听他们的话乖乖出去打工,但是万一呢?万一爸爸点头了呢?只要爸爸点头,她愿意边打工边上学,不给家里增添任何的负担。

  父亲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这个大红色的信封,一个人默默无言,粗壮干裂的手指在封面上来回摩挲,嘴里喃喃道:“考上了,小夏考上了,考上了......”他一直对女儿说,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太辛苦地劳作,却依然艰辛地活着,就是因为没有文化。他虽勤勤恳恳地工作,内心是有不甘的。他翻过小夏的课本,每当看到歌颂农民伟大的文章时,他总会愤怒会无奈,说要不是没有文化,谁乐意当农民。歌颂农民的都是狗屁,要是让那些狗屁作家来种种地,看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我劳碌了大半辈子,就是想让你和小凯能够摆脱庄稼人的生活。”林父提高了声音说道。林夏越听越紧张,看样子,父亲是支持她读大学了?她可以继续坐在教室里了?若是选择让她去读书,四年后固然能够有能力挣更多的钱,能够帮助弟弟,能够改善家里的生活,但现在呢?目前的状况确实不理想啊。钱去哪里筹?就算筹到了,怎么还?每个月的生活费呢?家里谁来煮饭种菜洗衣服?父亲风湿犯了的时候,谁来给他锤腿?弟弟写作业卡住了,谁来教他?听父亲这样说,她固然意外,固然惊喜,但更多的是惭愧和担忧。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双手不由自主地绞着衣襟。

  “但是,庄稼人的生活也许真的是摆脱不了啊。或许这是命吧,不得不服的命。不论我怎样起早贪黑地去种地,一场洪水,一场干旱,就能轻而易举地毁了多少亩的庄稼。一次风湿、一次发烧,又会使多少天的劳动白白浪费掉。家里的条件你也知道,爸爸真的是尽力了。或许,等到你的下一辈,才可以摆脱这个命运吧。这个大学啊,你还是别去了,好好跟着隔壁张奶奶家的孙女到工厂去挣钱,听话。”呵,一盆冷水就这么冷不丁地浇了下来,把她淋湿得彻彻底底,让她直打寒战。不让她去读大学为什么不直说?为什么让她有这样的误会?方才的欣喜,愈发衬托出现在的不知所措和狼狈。如果她可以选择,那她情愿不要刚才的狂喜和激动。

  但她不能生气。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女孩子,尤其是作为姐姐的女孩子,在她们村里,和“读书”本不沾边。她们应当是,小时候本本分分呆在家里干农活,等到大了一点,嫁给另一家的男人,相夫教子,然后继续干农活。“干活”二字本就理所应当地贯穿她们的生命全过程。父母供养她读到了高中,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在村里已经是鲜有的了,她应该感激涕零,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因为不能读大学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就算她有多么大的渴望,有多少不被大多数庄稼人所理解的梦想。

  “烧了它吧,免得你乱想。娃啊,读书,不是你的命。”看着林夏强忍着泪水的倔强的脸,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开口了。但母亲一开口,就让林夏开裂的心顿时碎成粉末。风一吹,就散得七零八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让林夏一直感到奇怪的是,同为女人的母亲远远没有父亲开通,她总觉得林夏是个“赔钱货”。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给别人家养媳妇。林夏20年以来,不管怎样努力地干活,不管多么懂事,好像母亲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从来没有变过。

  她从父亲的手里拿过装着录取通知书的大红信封,转身回到厨房找了一盒火柴,又踉踉跄跄跑回后院。她面对着风,蹲下来开始划火柴。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流她也不去抹,滴到了火柴头她也不去管,就这么一个劲儿地划着划着,怎么划火柴都没能着火。好不容易着了火,傍晚的风一刮,又灭掉了。烧不着她的红色信封,她多么开心。这大红色的信封多好看多喜庆啊,这可是她迈向大学大门的通行证,如果这注定不属于她,那么,至少她能够让它在眼前停留久一点、再久一点吧,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还能多些回忆。但同时,她也很难过——赶紧烧掉吧,让它消失吧,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梦醒了,她要去干活儿了,她要走农村女孩子都要走的人生路了。是啊,她凭什么有这样的奢望?她机械地划啊划,把火柴都折断了,换一根,又折断,再换,再折,泥地上布满了一地生命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火柴。不知过了多久,她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把终于着了火的火柴扔进了大红的信封。

  火光由弱到强,映得她的脸红红的,也映得她的心暗暗的。

  等到最后一点点灰烬也被傍晚的热风刮上了天空,然后四处飘散到看不见的地方,林夏怅然若失地回到自己和弟弟共同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吱吱作响的床边,眼泪一股接一股静静地流着。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生活经历很丰富!


    梁莹 作者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我上传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价格,您可以帮我把前五章改为免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