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十五

  我十五岁那年,读初二。我一个人在家。爸妈吵架,都走了。我和班上最后一排大个子最好。大个子放了学总叫我去钓龙虾。

  我俩在最后一节课,偷偷写作业,把第二天作业写好。从前镇上没龙虾。不知哪一年夏天,有人从外地带了些龙虾,倒在田地小沟。也没去管。第二年所有沟沟河河里全是举着大红爪的乌红龙虾。龙虾笨,弄快蛤蟆肉,剥了皮拴在卡子线上,它就咬着不放。钓起来,拽都拽不掉。

  大个子和他妈住。他爸几年前出事故死了。她妈在城里做生意,不管他。给他很多零花钱。

  他喊我钓龙虾的地方离他家不远。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把白卡子线绕在竹竿上各自回家。卡子线是纳鞋底的白线。很牢。

  我去三姨家去吃晚饭,很晚。三姨和三姨夫在田地里要忙到天黑才回家。三姨住在西庄,离沈村镇有段路。大个子每天吃了晚饭骑自行车到西庄,我正好吃完饭。有一次三姨夫给了他一个西瓜。我俩在路上就捶开吃了。红色的沙沙汁水,流的我们满手都是。

  我们坐在马路边啃西瓜。夏天太阳落的很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双手托着。落下去很久后,天边还是红彤彤一片。

  黑暗渐渐下来的时候,我们到镇上,叫上黄毛、小琴去我家打牌。

  四人组直到黄毛退学去了织里学缝纫才解散。

  有天大个子也没来上学。放了学我去他家找他。门锁着。

  回家后我也没去西庄吃饭,想着他是去城里有事了。

  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守在座位上看门口。直到英语老师走进来上早自习,他也没来。

  晚上去他家,门还是锁着。我到他家不远的一个表弟家。他表弟说,他搬走了。

  我说不可能吧。要是搬走,肯定会跟我讲。

  他表弟讲,我们都不晓得他搬走了,我听我妈讲,我二姨进了爪子会,搞传销,欠了好多钱跑了,我们都搞不清她搬走了。

  我拿着竹竿一个人去池塘钓了一会龙虾。从绳子上捉龙虾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直接去用手抓它,被它大爪子,手指夹出了血。撇掉了龙虾爪子,我就拎着尼龙袋去西庄了。

  我三姨问我,这两天你大个子同学怎么不来接你了啊。

  我说他搬走了。

  三姨说搬去哪了。

  我说我也不清楚,我要晓得就好了。

  我三姨夫讲,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跟那些乱七八糟同学和稀泥。

  一人往镇上走,走到一半,天就黑了。黑黢黢。

  小琴住在进镇子的路边。她坐在门口看书,我从路上走,她喊我,晚上还玩不玩。我讲没人了还怎么玩。

  她讲,我看你一个人怪亏心,陪你走回去吧。

  我讲你才亏心,我一个人才自由。

  她把书放在椅子上冲屋里喊了一声:妈,我出去一下子。

  她妈在屋里说,天天就他妈晓得玩,这么大人一点事不晓得做,我像你这么大挑水洗衣裳煮饭家里哪样事情不是我搞。

  她说快走快走,我妈烦死人。

  她拉着我走,我把她手摆开了。

  到我家。她要打牌,我说不打,我作业还没写。

  她说你每天不都是在学校把作业写好啊。

  我讲今天没写。

  她说你和大个子真像对夫妻,离开一个,另一个就不行了。

  我讲哪是啊,今天在学校不想写。

  我把书包拿出来,趴在我们平时打牌的台子上写作业。她看我写作业。拿着我的书乱翻,看上面写的乱七八糟的句子。她问我,你写的什么东西啊。

  我说乱写,上课没事就乱写,写着玩。

  很多题目我不会写,就空在那里,等第二天去学校抄别人。写完作业,外面已经看不见了。镇上的路灯为了省电,从来都不开。月亮还没出来。外面乌漆墨黑。打开门,蚊虫就一阵阵往家里飞。

  她说这么黑你送我回去。

  我说让你不来你非要来,烦死人。

  她说,人家请我我都不去,我是给你面子。

  我说,你以后不要给我面子,还要送你回去,烦死人。

  她说,送我是你莫大荣幸,我们从后街走,前面人太多,我阿姑店门还没关。 我说随你,我无所谓。

  后街路一直没修,还是从前石头路,石头大一块小一块,打滑,不好走,走不好就跌跟头。 她抓住我的手,说,你牵着我走,不然我跌到了你也跑不了。

  她的手很小,滚烫,在我的手心捂出了好多汗。

  我想,这他妈是最后一次。我受不了手心出了这么多汗。

  快放暑假的时候,有晚我在西庄帮三姨搭豇豆架子。

  天都已经黑了,有个人往地里走。瘦长的很。但看不清。他喊我,老袁。我听出声音,也喊他,老许。像两个互相调侃的大人。

  他走过来,抢过我手中的一捆竹竿。说,你哪会做事啊,我来搞。

  夜里他骑车带我回镇上,从小琴家经过的时候他说,你下来,去叫她一起玩。 我没动,我说,她现在不和我们玩了,她现在跟三班那群人玩的好。

  他说怎么可能,她怎么这样啊。他正说着的时候,小琴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见我和大个子,疯狂招手又喊:等我一个,我回去换双鞋。

  大个子推着自行车,我和小琴站在他两边。小琴说大个子,你死哪去了,你再不回来老袁要急疯了。

  我说你瞎说什么啊。

  小琴说看你还怕丑。

  我越来越讨厌她,不想和她争辩。大个子说,今晚又能打牌了。好久没打牌了,在城里急死人。

  我说,那你不早点回来。

  他说还早点回来,能回来玩几天就不错了。

  我说,那你还要走啊。

  他说,我现在读寄宿学校,两个星期放四天假,我明天就要去学校。

  我把手扶在自行车坐凳上摸了摸,有些地方生锈了。大个子说,这次走我把自行车丢给你,你晚上去三姨家吃饭还能骑。

  此刻我没有兴致。虽然我一直渴求一辆自行车。好多时候都是这样,一直期盼它来。等它真来时。却一点乐趣也没了。

  小琴对大个子说,肯定是你要走,他伤心了。

  这个狗日的太多管闲事了,但她说什么都对一样。

  那一晚打牌我也是胡乱出牌。自己牌都理不顺。一点打牌心思都没。但小琴和大个子很开心。把新扑克摔得啪啪响。很晚的时候,大个子要送小琴回去。他说不骑车了。车就放在你家。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那哪知道,下个大周我不一定回来。快放假了,要准备复习。

  我说,那暑假了再回来玩吧。

  他说暑假不一定回得来,可能要到我妈那去。

  我说,你妈不在城里

  他说不在,一直都不在,我住我表哥家。

  小琴说,别聊了,都几点了,我困死了。

  大个子说那我送你。

  她不乐意。她说,老袁,你送我,我和大个子不同路,你骑车送我。我看出大个子很想送她,但不好意思再开口。他们站在纱门外,很多蚊子,在腿边盘旋,嗡嗡叫。我说我才不送。你自己不会走啊。

  她说你不送我就不走了。

  她又拉开纱门走进来。

  大个子说,你送她回去就是,你两真是烦人。

  而我想陪大个子一起回去。

  我说,那好,你先走,我马上送她回去。

  大个子掉头走。一走进黑暗就不见了。

  小琴昂着头说,走啊,还不走,真留我过夜啊。

  我说,你还想走?

  说着我把她推到墙边。可能力气过大,她撞到了墙上,疼的叫了一声。

  我说,你爱管闲事是不是?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管。

  她害怕了,想从纱门跑出去,被我拦住了。我像拦小鸡一样,张开两只手。我说,你今年多大你还记不记得。

  她说,你管我多大。.

  我说,我十五岁,我过了年就十六了,你们还是小吊。

  说完我拽住她的手臂,狠狠将她推了出去。我知道她和大个子一样,在这样的夏夜,一出门,瞬间就会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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