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开门，我以为一个一年没洗澡的乞丐站在我面前。还准备敲门。手举起，臭的要命。头发湿漉漉，一缕缕，披散着。我正要关门，她说，我借澡洗。

　　仔细一看，穿着讲究，就是脏。不像乞丐。

　　我重复：借澡洗？

　　意思是我不明白。

　　她说，借你家，洗个澡。

　　看我有些犹豫，她说今天倒了大霉，说起来丢死人，你做做好事。

　　我说，那你进来吧。

　　她跨进防盗门，四处望了望，问我，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说就我一个人。

　　她问，看你年纪不小，还没结婚啊。

　　我说你到底是来借澡洗还是来调查户口啊。

　　她说，就是好奇，今天倒霉，你家卫生间在哪。我用手指了指黑黢黢的一个小门。就那边，我说。她走过去，在门边的开关上啪啪按了两下，里面依旧黑黢黢，灯没亮。

　　她问我，不是这开关？

　　我说，坏了，灯坏了。

　　她说，洗澡也看不见啊。

　　我说，有灯也不能洗，里面就个蹲坑。

　　她说那怎么洗？

　　我说，我都是拿大脚盆在房间洗。

　　她张大嘴巴。看我，可能节能灯的缘故，我一定显得非常黑。她居然不怕我，同情地看我。

　　唉，那也没办法了，不会热水都没有吧，她问。

　　我说，我拿电水壶烧一壶，要等。

　　她说，你最好快一点，我不能坐，身上脏死了。

　　我说，快不了。

　　她笑笑，居然很温馨。她捡起扔在沙发上的书，翻了翻，说，都几点了，还没睡觉。

　　我说，靠沙发上看书，睡着了。

　　她说你真亏心。

　　我走进厨房烧水，她拿书继续翻，在某一页停下来，读。透过厨房的花架玻璃，能看到她对着书，嘴唇动。

　　我就站在厨房，抽烟。烟往上升，缭绕，好看。香烟本身气味，也香。能让头脑，放松。面对一个，要洗澡的女人。

　　水壶里忽忽响。

　　直到水扑扑响。我拔掉插头。插头抽出了电火花。我把水壶拎进客厅。她站在沙发前面小声读书。我说你去洗，去房间里。

　　她说，还有一点点看完。

　　我说，你快洗，我还要睡觉。

　　她把书扔沙发上，拎过我手中的水壶。

　　我触到了她手指，像从冰箱里拿出来。冰。我说盆在厨房，你自己去拿。

　　她说我还真没用盆洗过澡。她拿了盆到房间，关上门，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门打开。她说，搬不动。

　　我说你赶紧走吧，水我自己倒。

　　她说那多不好意思。

　　我说就这样吧，好走你就走。

　　她穿着我的衣服。我说，你怎么穿我衣服啊。

　　她说我衣服脏死了，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都洗了，在盆里。

　　我说那你带走。她说，我往哪走，天亮了才能走。

　　我说你赶紧回去。她说要能回家我还要借澡洗。

　　我说那你随便找个宾馆住一晚。她说要是能住宾馆我还要借澡洗，你真好笑。

　　她说我就在你沙发上靠一会。天亮就走。天快亮了。有一些墨蓝从窗户外面慢慢升起。暗黄的窗帘，随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轻轻飘起。

　　说完就躺在沙发上，举起那本书。读。轻的听不见，但可以听见她在读。我走进房间，搬起脚盆，盆里水黑黢黢，飘着她的白绉纱裙子。我和摇摇晃晃盆里水，走出来，喊她，把衣服拿走。她跳起来说，真他妈老了，居然忘了。

　　把盆搬到厨房。她蹲下来搓衣服。我说我先去睡了。

　　我在家里告别一个洗衣服的陌生女人。走进房间，关门。躺在床上。地上撒下的水，一块块，乌黑。

　　床头柜上还有半块核桃酥。我咬了一口，软绵绵。

　　2、

　　第二天一早我想着该不该早点起来，去大舅介绍的食品厂去面试。想着就又睡着了。地上的水干了。是个晴天。我以为自己是醒着。一直梦到自己醒着。她在厨房，洗衣服。她洗好了衣服，又开始洗毛巾。好多毛巾，放在盆里。是澡堂里的白毛巾。

　　再醒过来，我困的要死。看手表，十一点多。

　　光一下子从被拉开的门外泄进来。果然是个晴天。

　　沙发空着。书也不见了，厨房卫生间都没人。

　　她走了。

　　我看看不锈钢衣架上，晾着我的裤子和汗衫。

　　滴着水。

　　3、

　　半年过后，我去了食品厂。当门卫。王老板以前开蛋糕店，卖过期面包。赚钱了，在开发区搞了个食品厂，生产月饼饼干。

　　是个闲职。鬼不生蛋地方。平时没人来。我窝在一张单独破沙发上看报纸，听收音机，看一本没壳子的英汉字典。英语我一个不认识，我看汉字。有时看着睡着了。脑子里全是字母。黑白的。醒来想起，又变成彩色。

　　白班我到处晃。晚班就呆在门卫室。

　　门卫室对面是条水泥马路。马路对面是块荒地，但被铁丝网圈着，有个中年男人每天下午都要从铁丝网的一个大洞钻过去，胳肢窝夹着大蛇皮袋，在荒草里边走边看。走到荒地的中央，有一块凹下去的大池塘。他走到池塘边，对水中央看。总要看一会，又绕着池塘走。低着头找。他不抽烟。我从没看见在他这块荒地丢过一个烟头。我能体会他在荒地当中的焦虑。他如果抽烟，在那种浑浊的下午，不可能忍住。

　　第一个月工资，我买了个平板电脑。

　　上晚班，六点到第二天早上九点。上半夜我看电影，看到下半夜二三点。

　　那天傍晚王老板开着他的别克车出厂，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居然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只是一个吊儿郎当的门卫。

　　他喊我，小孙啊，你过来。

　　我受宠若惊从门卫室转出来，跑到车子跟前。

　　我说王总。

　　他点点头：小孙，我出去有点事，晚上带个客户回来。我希望这些事，你就算看到了，也能不知道。

　　我立马猜到是个女客户。夜里带客户，还不能说。不用说我也知道怎么回事。

　　他老婆打断过他的肋骨。所以他才这么小心。

　　我说王总，你放心，点到为止，我不是那种人。

　　他说，你我是肯定放心，我和你大舅也不是一年两年关系。

　　说完他开车飙出了厂门，好像想甩掉谁。

　　我进门卫室吃完剩下的半碗饭，继续看了一半的《雪豹》。

　　夜里一点多，王老板开着别克车回来。那女的坐在后座上。王老板摇下车窗，扔了包中华给我。

　　又摇上车窗，面无表情的晃了过去。

　　我坐下来，把烟放进口袋。打算披个棉袄靠一会。迷迷糊糊睡着了。门一下子被撞开。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我说你妈逼，你要吓死人啊。那个人站在我旁边紧张地说：我是你叫来的小姐，等下有人问，你就这么说，王总交代的。

　　王总老婆张牙舞爪真找过来了，骂：小孙，那个骚逼跑哪去了。

　　我说，经理，她是我朋友，我叫来的，刚刚去厂里找厕所，可能找错了地方。

　　王总跟着跑来拽着她说，小孙这么大年纪，一个人怪可怜，你发什么疯啊。

　　他老婆说那赶紧开除，这种人，坏了厂风，不能要。

　　王总说，开除也要等明天，大半夜怎么搞。

　　王总拽着气呼呼的老婆回厂里了。我和她坐在门卫室。

　　我说多少钱一晚。

　　她说你他妈才是鸡。说完带上门头也不回走了。这么黑这么阒寂的工业区。被人杀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也没叫她。

　　第二天一早，王总就叫会计送来工资，让我不用来上班了。少给了一个月，说是这个月还没到头。

　　我穿过马路对面的铁丝网，也钻到那片荒地的中央走了走，走到了池塘四周。除了荒草，什么也没有。找不出任何东西。

　　一阵风吹过来，池塘里飘过一阵臭味。

　　我钻出铁丝网，顺着白晃晃的马路走了很久。

　　晚上我靠在沙发上看书，睡着了，半夜的时候，被敲门声吵醒了。

　　打开门，我以为一个一年没洗澡的乞丐站在我面前，还准备敲门。手举起来，臭的要命。头发湿漉漉，一缕缕，披散着。我正要关门，她说，我借澡洗。

　　我发现她身上的臭味和白天池塘飘来的臭味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