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王门口晒太阳。爱红来叫我：你妈让你回去，你家有亲戚来了。走在路上我想，不过年不过节，走什么亲戚。我家亲戚又少，不会有亲戚来。爱红骗我。他想坐我板凳晒太阳。我走到家，我妈坐在门口跟二舅讲话。“去船上把鱼拿回来”我妈命令。 “拿几条啊” “鳊鱼拿回来，虾子搞一碗” 小牛靠在二舅旁边。我门口又没太阳晒。他是想搞根好烟抽。我喊小牛陪我去拿鱼。小牛不去，傻笑。我二舅给他一根烟说：陪小非一起去。我妈怪他：这么好的烟，给傻子吃，搞糟了。一根烟，无所谓，二舅讲。我喜欢我二舅风格，要拿最大一条鳊鱼给他下酒。小牛跟在我后面。我讲小牛，你这个人有点无耻，一根烟就把自己卖了。他不讲话。他会讲话，就是不讲。只会嘿嘿笑。一笑，一嘴黄牙露在外面，像一粒粒霉玉米。船拴在大树下，鱼在养笼里，栓在船档上，虾子在另一只养笼。我在船上，小牛在岸上等我。我惊奇发现他居然穿着一双新皮鞋。我说小牛，你给我过来。他不动，傻笑。 我问他，皮鞋是不是偷来，他讲不是。他也懂辩解：我大姐从街上买回来。我猜他姐夫都穿不起这样的皮鞋。我拿两根烟跟他换，他不愿意。我出十根，他还是不讲话，眼神幽怨。我讲一包红梅，要换就换，不换算球。他同意了。我早上刚买的一包烟，还没拆，全给他了。解放鞋也脱给他。打火机都给他。我把新皮鞋拎在手上，赤脚把装鱼和虾的盆放到船头。“你看好鱼，我马上来”我吩咐小牛。 我跑进树林，把皮鞋藏进了稻草堆，留着去她们村上看电影时穿。 捧着鱼和虾到门口，我妈和二舅已经不在。我把窗户上晒的球鞋穿上。我跟小牛讲，这事，哪个都不能讲。也不晓得他懂不懂，估计懂。他傻，也懂事。二舅和妈在灶屋谈心。 二舅说： “这次要他跟我走” “怕不好，他爸要是晓得，肯定打死架”我妈半天才说话。 “又不是搞一辈子，两个月，搞到年底就回来，他爸还没回来”二舅这么说是为了打消我妈的顾虑。 “怕不好” “你不讲，小非自己不讲，他爸根本搞不清” “他心里藏不住事，大嘴巴，哪有不讲” “人还没死，怕鸡巴烂了。两个月挣的钱你一家人种田两三年也挣不到” “好是好，年底要账的都来，烦死人，搞点钱回来，把账还还清” “姐夫要是问，你就讲是我借给你” “我就是怕，万一” “种田还有在地里给雷打死。我搞了这么多年，没一次出事，他跟我后面你放心，我还害他？” “你问他吧。我随他” 我舅是小偷，专在火车站活动。每年春节回来，珠光宝气，口袋里钱鼓多高，皮鞋西服，清一色红塔山烟。在骰子场，拿钱当纸花。赌博佬见到他，蚂蝗见到血一样。 但我不想当小偷。我舅喊我进灶屋，当我妈面问我去不去。 “不去” “就当帮舅一个忙，两个月，你家什么账都还清了” “我不去。账又不要我还” “账是不要你还。人家天天来要，你妈头毛都白完了” “反正不管我事” “你不是想买自行车还有手表琵琶？” “是吉他，还琵琶，不懂不要乱讲” “我是不懂，我有钱，我想买马上买” “有钱了不起”。我只能这样讲，已经很到位。我不能讲你钱都是偷来的。他是我二舅啊。 小牛他妈在门口骂：你个猪戳的东西，连小牛的东西都要哄。 我妈跑出去，我二舅没出去。我也跑出去。小牛他妈手插在腰里准备继续开骂。 “问你儿子，干了么好事” “么好事？”我妈问我。 “没么事”我不想承认，小牛怯生生站在他妈身后。换皮鞋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起他还有个恶老娘。 “狗日小牛也是疯了，他姐夫五十岁，他姐买了双皮鞋。他不晓得是那根经搭错了，把穿走了。再就是你儿子干的好事，他不晓得拿么东西，跟小牛把皮鞋哄走了” “是不是？”我妈明显动怒了。 “他自己非要换，又怪我”我解释。 “真是猪狗不如”我妈评价我的行为。 “大姐，你也莫发火，都年纪轻，不懂事。要他把皮鞋给我，就算了。这事哪个都不要讲，讲出去你儿子面子不好看，小牛一顿打不是死也是伤，不讲，过了就算了”。小牛妈菩萨心肠了一番。 “皮鞋在哪，快去拿”我妈最后通牒。 我去树林拿皮鞋。稻草一把把散一地。我在稻草里摸了半天，又把剩下的稻草一把把拿下来，没有皮鞋踪影。皮鞋不见了。 我跑去跟她们讲，皮鞋不见了。她们都不相信，我妈要扇我。我二舅走出来，拦住他，对小牛他妈讲：莫吵了，我才买了双，还没穿，你跟我到我屋里去拿。这是五十块钱，够买好几双了。你先把钱拿到。 小牛妈战战兢兢拿过钱，看见观音娘娘一般看二舅。 小牛靠过来，又想痞根好烟。二舅没给他。 小牛跟着他妈，他妈跟着二舅，去二舅家拿皮鞋。我也跟着二舅，我想看看二舅的新皮鞋什么款式。 二舅房子比我们家还破。他讲平时又不回来住，盖好房子也没用。钱存够了在城市买个楼房。只有他有这个魄力。 小牛妈拿了鞋子就带小牛走了。还喊二舅到她家吃中饭。二舅摆摆手。拒绝了。我也不敢找提那包红梅烟。她们走后二舅冲我笑笑“这事有点丑路子”。 “不是讲不能搞。关键是你跟个傻子玩，傻子把你玩了”二舅补充道。 “我没被他玩”我狡辩。 “还没玩？你肯定给他一包烟，最少一包烟，不然他跟你换？他穿的不是你鞋子？” “一包”我承认“就红梅” “关键不是红梅还是长江。关键是，傻子把你玩了，传出去，丢死人”二舅说。 “传出去就传出去，丢死人就丢死人” “我倒是无所谓，皮鞋好几双，少一双无所谓，钱也算小钱，花了就花了，你还是我外甥” “以后我还你” “你莫讲客气话，你以后还，怎么还，在村上种田，一年五百块钱还搞不到，你一家三个人还要用，还怎么还” “反正我以后还，你不要管我怎么还” “我是不管，哪个管得了你。我们村上哪个管得了你。我就想晓得你怎么还，你跟我讲，你怎么还” “我跟你一起出去” “没人逼你” “我自己想出去” “你想好，我丑话讲到前头” “想么想，没么好想，出去就出去” “好。回去把东西捡捡，跟你妈打声招呼，下午就走” 我妈把菜都端在台子上。饭也添好了。我不想吃饭。扒了一碗白饭，鳊鱼和虾子都没动。我准备把碗放下来。我妈讲：看你也吃不下去，我去给你打几个鸡蛋下碗面吧。 我讲：妈，我下午就跟二舅走了。 “走就走，好好搞。注意安全” “我晓得。我过年就回来，过年就两个月了” “你要有分寸” “我晓得” “跟你二舅好好学技术，学好技术再出门” “我晓得” 妈从洋铁桶拿了四个鸡蛋，还拿了二十块钱出来。 “家里最后二十块钱，你带到吧，假如有用，也好用” “不用。跟二舅一起你还不放心” “带到”我把钱放到裤子口袋，打算过年回来还给小店。 吃了鸡蛋面，我又去树林的稻草堆看了看。炳望家的儿子和女儿在树林里用树枝搭房子玩。我问他：二宝，你上午来没来这玩？ 他讲：来了，中午也在玩。“你看没看到有哪个在稻草堆找东西”我问他。“小牛从草堆里头找出一双皮鞋”“你俩都看到了啊”“都看到了，我中午回去还跟我妈讲了，我妈还不相信” 二舅在等我，妈已经把东西捡好，去地里薅草了。我故意问他：我妈在哪？“去地里薅草了”二舅不耐烦。“她一个人去薅草啊”“她不一个人还几个人，莫废话了，搞搞好走吧”“一个人薅草，这么多地，她一个人哪忙的过来，我要去帮她”讲完，我拿起挂在墙上的锄头，背着走了。我真走了，我才不管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