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有个大个子女生,眼睛大,水淋淋的,像两颗剥了皮的青葡萄。我坐在她座位前面,因为我比她矮一个头。她可以把目光从我头顶穿过,看到黑板。就这么回事,所以我坐在前面。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她的名字中间是个水字。我喊她全名王水琳。没人喊她水琳或者琳琳。我估计只有她爸妈或者她姐姐,还有她以后的丈夫可以这么喊。我们都觉得她像一个大人。而我也不会想象班上其它女生以后会有一个丈夫。好像她们注定永远是个小女孩一样。我们班筹钱买一个足球。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人,都买不起一个足球。他们派我和黄毛去胡老师家买足球。谁也没说为什么派我和黄毛去买足球,我跟他根本就不懂还价这一类的事。黄毛要去回家叫他妈来。我说你叫你妈来,你妈问你哪来买足球的钱你怎么讲。 黄毛说我就讲是班上买足球,又不是我买。我讲她恐怕不会相信吧。她肯定不会相信。他又要叫他一个阿姑过来。我讲你没脑子吧,你前头还没走,她后头也告诉你妈了。我讲,我们自己去买,好就好,不好拉倒。 我捏着二十五元钱和黄毛走进胡老师文具店,一抬头就看见了足球用白塑料布包裹着放在书架上,落一层灰。 胡老师他老婆走过来问我俩:买足球啊。 她发现我们要买足球,所以一定会喊高价。我这么想。估计黄毛也这么想。 “这个球,多少钱”我看都没看球,随意指了指,假装漫不经心。 “二十八,边上还有一个真皮,四十八”胡师母说四十八的时候,明显知道我们根本不会超过三十块钱。 “二十八是假皮啊”黄毛问的胡师母一愣,随即恢复了镇定,为自己刚才的语言漏洞辩解:真皮,料子要差一点。 她加重了“料子”两个字的语气,好使陈述具有权威性,震慑性,专业性。 “便宜点”这是我唯一会的还价词汇。 “不好便宜,便宜不了多少。你们是胡老师学生,我哪会喊虚价”表情好像就算全世界都在喊虚价,唯独她不会。 “走,我们钱不够”黄毛拉着我走。 “你们有多少钱,讲讲看”她跟在我们身后说讲讲看的时候,黄毛已经把我扯到了镇医院门口。 “你们有多少钱,讲讲看啊”胡师母绝望的隔着马路对我和黄毛喊。 “钱不够”黄毛小声咕哝了一句,估计他自己都听不到。 “去找王水琳”黄毛坚决说道。 “要找你去找,我不去,你出二十五她肯定卖”我说。 “她不卖,她讲了不能便宜”“你找王水琳有么用”“她会还价”。黄毛根本不想还价,他就是想找王水琳。“要找你自己找,我不去。上午她还举报我上课吃瓜子”“你把瓜子壳都扔到她脖子里去了,她还不举报”黄毛为女神辩护。“要找你自己找”黄毛去学校了。我站在镇医院门口,双手插在校服口袋,像个稻草人站在荒田里。我妈去打麻将从这经过,问我怎么不去学校。“班主任要我买东西”我撒谎说。“买东西你不去买东西,站医院门口?”我妈怀疑。“你真烦,我等人”“好好好,你等人。要不要钱用”“不要”我想要,但都谈成这样了还怎么要。 王水琳骑着郭静的红杠自行车过来,停下来,双脚站在自行车两边,冲我按铃铛。我正从医院伸出来的树枝上采下第十一个小黑果子。“黄毛怎么没来”“他不来了,他妈到处找他,他外公死了”王水琳不认识黄毛外公,也没有怜悯。“还要买球”“他喊我来。钱给我”“么钱”“买球钱”“为么给你拿”“那你自己买吧”我把钱给她,攥在手里钱都软了。她将自行车停在医院院子里,说“在这等我”。“我不要去?”我问她。“你刚去过了,再去不好”她看了看马路两边,穿过马路。我听见她还没走进店里就甜甜的喊了一声:阿姨。谁要是这么喊我,不要钱我也愿意给她一只足球。 一分钟不到她就出来了。拿着球。 “二十” “就二十” “就二十,十八死活不卖,还多五块” “多五块怎么搞” “买东西吃” “你瞎扯吧,他们晓得怎么办” “哪个晓得,除了你跟我,不然多五块给哪个,又不能分,搞不好又要吵起来” “你买东西吃吧,我不吃” “不吃拉倒” “拉倒就拉倒” 到学校快上课了。王水琳上课踢我脚,小声说:下课请你吃冰棍。我刚要回头,陈秃子大吼一声:又想作死吧。 吓得我和桌子都快散架了。 下课我和他们围成一圈,看足球,摸,掐,按,各种检测。王水琳走过来递给我一只冰棍:我请客。他们看我,不明白这场景什么意思。一片寂静。 我只能像十天没吃饭一样无力抬起手,接过冰棒,说了一句:感谢。一句感谢把我胆都要吓破了。 买了足球,但天天下雨,没地踢,我家离学校近,球放在我家。放学的时候我没带伞,雨哗啦啦下不停。我妈打麻将还没下场,不可能来接我,我只好顶着书包和三四个没带伞的家伙一起冲进雨里。 学校门口有人把伞让给我打。是王水琳。 “不要”我语气坚决。 “我和郭静一起走,两个打一把伞”她把伞放地上就走了。我没去拿伞,也走了。我都不敢回头看,深怕雨伞突然自己跑过来,跑进我的怀里,被别人看见。 无人认领的伞,在雨中像一颗蓝色大炸弹。吃过晚饭雨停了,我假装散步晃到学校门口,伞不在了。一把新伞,被马路吞了一样。我不清楚除了她,谁胆大包天敢撑这把伞。 我宁愿雨比这大一千倍,淋一万次,也不愿意她把伞让我。现在伞不见了。第二天一早又在下大雨,她带了一把很旧的老式红雨伞,不能折叠的那种。上课的时候我总感觉她盯着我的后脑勺,我不敢回头看,不敢动,脖子都僵了。她用手指戳我背,我也没理她。但能感到她的手指非常软。黄毛还没来上课,死了外公跟死了全家一样漫长。下课她不在的时候,我写了张纸条放进她笔盒。 我不知道她看到没有。因为第二天她在上学途中路打滑掉进了一个雨水满溢的大池塘,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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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作者的作品,已点了好评,希望作者有时间能看看我的作品《我扼腕听爱在呼吸》《时间的游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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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
非常有意思的小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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