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个故事 三老表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三老表跟别人打架,一群人撵小鸡一样,把他撵到乡政府门口,那时我爸还在政府上班,我妈在政府门口开了个小店。小店前面放了两张台球盘子。那群人撵着三老表绕着台球盘子打转,三老表一直在喊:二舅母救我。直到我妈出来大喝了一声:都给老子滚。那群初三小混混才停下来,走了。 三老表喘着气,问我妈:二舅母,二舅不在家啊。我妈讲:要不是我出来,今天他们不打死你才怪。三老表冷笑:打死我,他们反正也活不长久。我妈没再睬他,继续进小店里看电视。三老表也跟着她走进小店:舅母,有不有自来水,渴死人。 你从大门进去,政府厕所门口有两个水龙头,我妈回答。 三老表仰在水池上喝水,又洗脸,还冲了个头。一个大胖子从厕所出来,要洗手,看三老表霸占了水池,很是不快地问:哪个要你进来喝水。“我二舅母”“哪个是你二舅母”“在门口开小店”“你是孙炳国外甥”“孙炳国是我二舅”“你二舅在不在家”“不在,出去了”“去哪了”“搞不清”“你读几年级”“我初二”“都初二了,看上去像个小学生”“我明年读初三”“怎么不上课”“今天放假”“今天放什么假”“老师家里割稻子”“你没去帮忙”“我没去,我跟几个初三的人约好了今天比武”“比武,怎么比武”大胖子差点笑喷出来。“腿功”“真有点意思”“我师父教过我”“你师父哪个”“我们村上胡三子”“你哪个村的”“店门口”“店门口,胡三子,老光蛋,年年过年来政府闹”“是光蛋”“他会武功?”“会”“会武功,没看他使过”“气功,擒拿,都会” 二楼有个年轻小姑娘叫他:冯书记,人来了。冯书记摸摸三老表头,又捏捏:你头型不错,适合练武。三老表也摸摸自己头骨,也捏捏,摸不出名堂。街上没人,政府对面的银行里几个妇女在打毛线。三老表坐在台球盘子上,把桌面上的球一只只推进球洞。看打毛线衣的人双手如飞,目瞪口呆的猜银行有多少钱。有人买烟,我妈站起来拿烟又看到了三老表。“怎么还没走”“休息一下”“喝过水了”“喝过了”“今天不上课啊”“不上,放假”刚刚喊冯书记的年轻姑娘来买一箱椰子汁,要搬去会议室。我妈喊阿栋:来,给我望下店门。“我不晓得价钱”“我马上就来”“我帮她搬吧”三老表提议。“你搬不动”“怎么搬不动”他从台球盘子上跳下来,径直走过去,把一箱椰子汁扛到肩上,告诉我妈:稻子我都扛的动。他跟在小秘书后面,看见一条红裙子在一截嫩藕似的白腿上摆来摆去。上楼梯的时候,那块红裙子,被绷紧了,凸出滚圆的小屁股。他连忙自责:不能看,色乃武术一大禁忌。“怎么样,还行吧,你多大”小秘书问他。“没问题,扛多远都行,我练武”“练武?”小秘书呵呵一笑。“所以我力气大”“力气大没用,好好读书才是”“我不喜欢读书”“小男孩都差不多”“我初二了”“哦,看不出来”“下半年初三”“你喊开小店阿姨喊什么”“舅母,孙炳国是我二舅”“怎么不上课”见面的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不上,放假”饮料搬到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是拼起来的椭圆形的长桌子和椅子。门上铜牌上写着:会议室。她打开日光灯,房间并不暗。“把箱子拆开”小秘书指挥。阿栋蹲在地上把箱子上面的胶卷撕掉。“搬在手上,跟我后面”小秘书吩咐。阿栋抱着箱子,跟在小秘书后面,小秘书在每个椅子正前方,放一瓶椰子汁。总共二十把椅子,还剩四瓶。“这四瓶给你”“我不要”“怎么不要,给你怎么不要”“我舅母不会给我”“我给你,怎么她不会给,钱我都付过了”阿栋捧着箱子,只剩下四瓶椰子汁的纸箱,非常轻,重量都集中在一个小角里。“把箱子盖好,人马上上来了”阿栋临走时看了看小秘书。小秘书背对着他,正在摆烟灰缸。一缕黑发从肩膀搭了过来,像小溪一样。阿栋对着她背影问:你天天在这啊。“周末回家,平时都要上班”已经能听到楼梯上有几个人走过来。阿东带上门走了出去。他估计平时放学的时候,如果在舅母门口转转,可能会遇见她。在村上他看见那些女人就烦,又吵,又腻人。他总是躲她们。她们一看见阿栋,都要喊:阿栋,过来,我给你讲个老婆要不要。 班上那些女同学他更不放在心上,细胳膊细腿,面黄肌瘦,年纪不大,尖酸刻薄的怕人。今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女性的美好一面。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他想去嗅的欲望,不仅仅是那白皙的双腿、圆弧形的乳房。这些太邪恶了。他欣赏这些,但不执迷于此。他爱的是另一种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有种藏在心里的东西,醒过来了。接下来的那几个星期,他每天中午放学之后,也不去食堂打饭,却在食堂门口等他最要好的同学风暴。等风暴吃好饭和他去打台球。省下吃中饭的钱付球费。我妈都说了算了,他还是把五毛钱扔在球盘子上,搞一句:舅母拿钱,不要给人家捡去了。肚子饿的咕咕叫,他就跑到厕所门口的水龙头下面,仰着身体灌个饱,眼前瞟着会议室大门,喝到清水往嘴巴外漫。回来继续打台球。我妈不解的问我:你三老表最近怎么打球打迷住了。遗憾的是他一次也没遇到小秘书。唯独一次,他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夹在一群大腹便便满脸通红的乡政府干部之中,哪敢去打招呼。他们嘴巴里呼出的气,都能把他熏醉。但他每天继续守候在台球台子四周。有时他也拐到玻璃柜台前面,装着不经意地问:舅母,他们政府几天开一次会。我妈把一包包香烟整齐的码进柜台里倾斜的玻璃上,漫不经心地告诉阿栋:搞不清。又补充了一句:问你二舅,这要问他。阿栋打了几个月台球,技术进步神速,风暴简直没法和他对抗。他开始和隔壁卖化肥的、对面银行职员、理发老板赌球。一球一块钱。那时他一天伙食费才一块钱。往往一天下来,中午加晚上,要赢十多块。从没输过。很快名声出去了。没人和他打。偶尔一些自认屌爆了的小混混,叼着烟,对我妈说:明天中午,叫阿栋等我,十块钱一球。 我妈懒得睬他。 阿栋闭着眼睛也能赢他们。不过他们没钱,莫说十块钱,五毛钱都没有。临走时还放下狠话:小吊,算你运气好。根本不提钱的事。不过阿栋有自己的打算,下次干架的时候,这些人都能排上用场。 一天来了一个外地人,说想看阿栋打球。那天我爸正好也在家,我妈跟他讲:阿栋名声传到市里去了。我爸讲:哪晓得他是什么人。 中午他混在一群灯泡厂的工人里看了阿栋的一场比赛。阿栋对抗的是灯泡厂厂花。也就是说一个女的。但她技术远在一般男人之上。也由于美女的缘故,来观战的人围得马路上都要堵塞了。 刚开始三老表打的十分顺手,一个女流之辈,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虽然交手之后,发现对方实力确实强大。厂花连续打进四个三角中洞之后,众人拍手叫好。 小秘书出现了。小秘书来小店买啤酒,她还带着一个男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她男朋友。他俩也来观战了。小秘书还冲阿栋笑笑。接下来的比赛中,莫说是和球霸厂花对抗,和我比都是肯定输。一个个烂球。窝边球都打飞了。最后厂花获胜,赢了四球,就是小秘书出现时他还剩下的球数。厂花走时告诉阿栋:下次我们在河底下澡堂子门口那家再比,这里人太多,太吵。阿栋呆萌的扶着球杆,盯着球子。好多人都以为是输球的缘故。大多数人都安慰阿栋:发挥失常正常,比赛总有输赢。连陌生人也加入了安慰的队伍:小伙子,球打的不错。阿栋对他笑笑算是回答。小秘书和男朋友已经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开小店的是你什么人”陌生人问。“我二舅、二舅母”阿栋答。“想不想跟我去市里打台球”“我不打台球了”阿栋把球杆放在球桌上就转身往学校走了。 陌生人又来找我爸,说要带阿栋去市里打球。我爸说我做不了主,要问他妈。陌生人执拗的非要去店门口找我大姑。我爸只好骑自行车带他去店门口。我小姑在田里干活。陌生人说明来意之后,我大姑突然发火:你讲他天天打台球?在哪打?“在他二舅门口”陌生人回答。“他哪来钱打台球,不想好的东西”“我是市里——”“不管你是哪,美国也没得用,初中一毕业就给我滚出去打工”我爸站在田埂上,对陌生人讲:回去吧,他不会去的。陌生人走回来的时候,一脚插进田沟里,半条腿都是稀泥巴。阿栋再也没来过我家小店打过台球,也没来过我家小店。也没来过政府喝水。初三第一个学期,有一次被班主任喊进办公室训话。班主任正在跟数学老师吹牛逼。阿栋靠墙站着。“冯书记给搞下去了,调走了”班主任好像很高兴。“怎么,官斗啊”数学老师敷衍的问。“哪是。听讲他把办公室一个年轻小姑娘搞了,搞出事了”“有这种事,你具体讲讲”数学老师来了兴趣。“具体不清楚,我听洪主任上次喝酒讲过”“放你妈的屁”阿栋冲着班主任骂了一句。班主任对数学老师望了望,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做梦。“你再说一遍”班主任说。“放你妈的狗屁”阿栋加大了音量,骂完之后,他飞奔出了办公室。扶着楼梯大步跨下二楼,往校门口跑去。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不再跑往镇政府方向,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通往农田的小路。那天风很大,白色塑料袋挂在电线杆上。他卷卷的头发富有弹性的跳跃着。 多年后三老表结婚了,抱着儿子来我家拜年。我爸说你初二那年有个人要带你去市里打球你记不记得。三老表说:不怎么记得。我爸说:那人后来带个徒弟拿了全国冠军。“我又不喜欢打球”三老表一点遗憾没有。“你不喜欢打球?”我爸不相信。“不喜欢打球,刚开始打着玩”“还有件事”我爸回忆“你当时是不是认识政府办的一个小女秘书?”问的三老表当时脸红起来。“算是,认识一点”“难怪,她当时让我给你讲,让你没事去她办公室玩,我搞忘了。后来也因为冯书记的事,搞的一塌糟,调走了”三老表没像当初一样大骂:你放狗屁。就算我爸是他班主任他也不会骂了。这都是过去式,谁会为过去的事较劲。谁都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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