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田福柱出生(1)

  第1章 田福柱出生

  活着,就是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烧煳。

  我就是一个被火炉烧煳的人。我叫田福柱,出生于湘西南雪峰山南端称“富山” 的地方,这里是崇山峻岭,远远近近的山和水都显露出神奇、古朴、宁静。世人常说:富山如佛。所以我的先人在这里居留,在这里扎根,一代繁殖一代。他们得到佛的指点,个个都有了佛的心肠,最后,都埋葬在这座大山里。

  我家祖屋约有二百年历史,一直雄居在富山东南面沟坎里的一个小山寨的寨中央,是一座古朴的四合大院,院子很大。那副气宇轩昂的派头,俨然是承大統领乾纲的架势,大门两边各开设一扇窗户,屋里还有前后两进堂屋,宽宏深奥,中央大天井,属于明三暗十格局,这格局是四水归地, 象征财不外流,通风采光,暗喻聚气藏福。这个小山寨叫“沟谷里” ,有二十几户人家。有一些零星的低矮房子点缀在沟谷里的山坡上,大山里全是针叶般的枞树,沟沟坎坎,山坡陡崖,绿荫蔽地。且房屋四周的树木却见不到一株枞树,却被一些杏树、枣树、梨树、核桃、栗子、柿子树,还有枫木、香桂、香樟、槐树等树木围绕。山寨显得寂静,偶然从远处的枞林绿荫的深谷里传来几声山民耕作的号子,还有幽幽的枞树林子里飘来几声清雅的鸟鸣声。离山寨西南边角远不过一公里处的山崖上,有一条银白色的瀑布飞泻而下,形成一条小溪,穿过绿荫山谷直往山寨穿插而来,又从山寨的东面枞山流去,长天不停,叮叮当当,为山寨人送福,灌溉着溪流两边星星点点巴掌大的天水田。

  我是在1945年夏天出生的,那天阳光明媚,和风习习,好事连连,父亲因抗日有功, 从芷江受封领赏回家。全寨人敲锣打鼓欢欣鼓舞,像过年一样热闹,他们都聚集在我家,我母亲就是在这欢天喜地的境况下生了我。我的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当时我家有上千顷山地,水田,方圆几十里都有我家的佃户。

  我父亲是富山乡公所乡长,又是沟谷里的寨主,我家所在的山寨当时就很闻名,因为山寨里出了我父亲这样一个能人。我奶奶因为生了我父亲这个能人而受到家族人的敬重,自此而扬眉吐气。

  我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走起路来颤颤地,年青时代的奶奶是一个眉眼清秀的漂亮女人,她没有进过学堂,不识字,不会算数,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不会女工,勉强缝好的棉衣,针脚稀落,身肥袖阔,笨拙的奶奶在十八岁的那年嫁给了爷爷。爷爷家境富有,良田数顷。自小娇生惯养的爷爷,长大后任性恣意,游手好闲,豪赌酗酒,也认识一些达官显贵,奶奶和爷爷婚后,两人和衷共济,却不会料理偌大的家业,凡事都要依靠精明能干的婆婆,奶奶在田家的宅院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嘴的好日子。奶奶争气, 生下我的父亲,什么事也不用管, 也管不了,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由婆婆做主。好在我父亲争气, 成了村里和乡里的能人,光宗耀祖,曾祖母过后,奶奶才掌管这个家。母亲嫁给父亲时,母亲的家显然没有父亲家显赫,母亲嫁过来时先前并没有得到父亲温柔的呵护和疼爱,性情懦弱的母亲因娘家的贫寒在婆家分外自卑。奶奶年纪大了, 就把家交给父亲管理而没有交給我母亲打理。父亲是个好儿子, 一切都顺从奶奶意思。于是,奶奶就成了家里的太上皇,家里没有人敢顶撞她的。母亲对奶奶也是百依百顺。有了父亲这个能人的打理,家境是越来越富有,家里的宅院多处,几进的高门大院, 家后的田地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好日子随着朝代变化而变化。人生的福祸,谁能料到呢?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我记得我四岁的那年春天,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沟谷里。在富山乡公所任乡长的父亲田如来回到沟谷里,匆促地走进七十多岁的奶奶房间,他跪在奶奶的床前对奶奶说:“母亲大人,孩儿不孝,国民党不行了,天下很快就成共产党的了,现在我家是家大、业大,只有散尽家产,或许能保一家平安。母亲大人,请原谅儿子不孝之举。”

  奶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痛心疾首地对父亲说:“来儿,几代人挣下的家业就这样完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啊?”

  父亲说:“娘,共产党快来了,我再不走,恐怕就没机会了;我想共产党人总不会为难你们孤儿寡母吧。你们处处小心好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奶奶沉默了。

  门外,不及防备的阵雨劈里啪啦落下来,门外是三四株树冠浓密的槐树,一只惊恐的蝙蝠从树冠里钻了出来,在空中翻动了一下,一个来回,却不见了它的踪影,雨中的空气里有槐花气味,被雨水打下来的槐花花瓣在泥地上被雨水冲出的小水沟里漂着,打着转。阵雨过后,夜幕降下,房子四周变得暗淡,远处的山、沟、坎、壑都被盖得严严实实,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山上的枞树,就像一团漆黑的鬼魅,随着夜风的吹刮,时时发出鬼哭狼嚎的凄厉声,我家就像陷入了这样一个漆黑、万劫不复的绝境地。四更时,院子里突然热闹非凡。行人川流不息,人声鼎沸,嘈杂声把我闹醒。我发现哥哥、姐姐都不在床上,我爬起床,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指指划划,接着就有两头大肥猪被抬进了院子,它们四蹄朝天,拼命挣扎,唾沫开花,“嗷嗷” 乱叫。

  在七、八盏昏黄的松节油灯下,我发现大哥田福喜、二哥田福乐和三姐田福兰在院子里凑热闹。身材魁梧,满脸麻子的佃户石祥大叔在磨镰石上“嘿嘿嘿” 地磨着那笔直杀猪刀,地锅里的水滚了。佃户左顾盼、长工雷家友、表兄胡永生等几个年轻人上前把两头大肥猪,一头又一头使劲抬上院里的案板上,然后一个揌住猪头,一个揌住猪身,一个摁住四个猪蹄子,说时迟那时快,尽管上了案板的大肥猪拼命嘶叫,石祥大叔是经验老到,“扑哧” 就是一刀,很快两头大肥猪到末了没有哼一声,猪血淌了足足两盆儿,接着他们抬着大肥猪往地锅里面送,边送边剐,边剐边翻,剐是剐刀,翻是热翻,一眨眼,猪身子的白猪毛不见了,刚一出锅,大肥猪重新被抬上案板,猪身子还冒着热气,石祥大叔今天举刀,他默不做声,手脚麻利,“咝” 揪起小腿脖一点白猪皮儿,前后就是四下,然后叫旁人拿起四根长短一样的长铁棍子,贴着里面的猪皮使劲的戳,戳完后使劲吹,把大肥猪吹成圆圆鼓鼓,像一个气球后,赶紧用麻绳系牢刚才吹气的地方,然后用铁棍使劲敲打,翻来覆去,上上下下,直到把猪皮敲熟打软为此,他们才解开麻绳,在猪身子上冲几盆清水,用铁钩子钩住猪脑袋,几个人抬着快速地把大肥猪挂在捆绑在两棵槐树中间一根横着的光滑朩棍上。石祥大叔朝手心里吐了口干唾沫,使劲搓了搓,然后左手朝猪肚皮中央找出一条线,右手持一把“撇” 字刀,背黑刃白,他的手影儿一晃,肚皮就划开了,一副完整的“连肝肺”( 即猪的五脏)被石祥大叔取了出来,表叔胡达发接过来,接着石祥大叔又去取另一头猪的“连肝肺”。 大伙都在忙碌着。扒肠翻肠,表叔胡达发在我父亲面前热于表现自己,他一捋、一翻、一冲、一抖,里面热腾腾的东西便淌进旁边的粪桶里去了,雷家友、左顾盼和胡永生也不甘落后,忙上忙下,两头大肥猪搞定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半空了。院子里除了大男人们杀猪外,还有石祥大叔婆娘、家友母亲、胡达发婆娘等几个妇道人家在宰鸡宰鸭的,她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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