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阳光很暖和,阳春三月的气温在晴朗天气里暖洋洋的。被雨水打湿的院落早已风干了,午时的暖风轻轻地缠绕在院子里,张开着暖眼看着大厅里摆放着几十桌酒席。也许想凑一份子,和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来的客人就座,同享这美酒佳肴。
大厅里就坐的人群中,有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手里拄着自由棍的社会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有穿破旧衣衫,拦腰缠着长腰带,汗臭难闻的乡里邻居和家中佃户。
表叔胡达发见这个阵势不解地问我父亲,说:“表哥,今天是啥日子,如此这样破费!”
佃户左顾盼有点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说:“老爷,这……这叫我们怎敢坐哩。”
我父亲只对他们笑了笑,没有应答,一个劲地对前来的客人招手致谢,要大家找好位置坐下就餐,他说:“今天没有上下、贵贱之分,大家随便就座。”
酒过三巡,一阵鞭炮轰响,我父亲在宴席中间站了起来。他脸色红润,声如洪钟:“各位乡邻、各位来宾,大家好!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一件要事告诉大家。”父亲稍做停顿,大厅一下子静下来,静得有点窒息。良久,我父亲微微一笑说:“如今我将田土、山地和家中的粮食、衣物、被子、农具、耕牛、全拿出来;凡是乡邻,人均有之,我只身离家,留下孤儿寡母,日后就靠各位乡邻照顾了。”
众乡邻双手合拢作揖、异口同声地喊道说:“老爷,您是我们的如来佛祖,您的大恩大德我们记住了,您放心走吧。”
我父亲说:“好!我在此向各位谢了。”
“干了。”
“干了。”
饭后,父亲打开粮仓放粮,看着一仓谷子见底朝天,他舒了口气,若有所思在房间来回踱着。母亲含着泪水躲在房角落里,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挣开母亲的手不解地问:“娘,爹为什么要把东西白白地送给别人?”母亲说:“柱伢子,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父亲田如来带着大哥田福喜走后。我们一家五口搬进了山脚下的一间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杂屋里。母亲眼含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祖母唉声叹气,我说不出是啥回事,哭着要回原来的大宅院,母亲拍着我的手,拿出一颗纸包糖果哄着我说:“这都是你爹安排的,柱伢子最爱听爹的话了,是不是。”
我含着糖果点头。不再去惹母亲伤心。
母亲生来純朴憨厚,就像山野里默默开放的野花,不受环境的影响,任凭他人随意,从无怨言。父亲说啥就依啥,是世上最傻的女人。傻女人是有福的,就因为母亲傻,我家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没有在那随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倒下,家保存了下来,虽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以喜剧告终。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
父亲田如来是神机妙算,他前脚刚走,人民解放军后脚就到。然后他这一走,竞成了我们的永别,天人相隔,也许就是天意。这是后话。
石祥大叔、雷家友、左顾盼、邓水生、胡永生和马达成等人站在羊肠小道上吹大号、敲锣打鼓、放鞭炮,山民们拿着小红旗不断地挥舞、呼喊口号。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
人民解放军不断向寨民挥手致意。我和狗娃、小石子、邓细汉、左午利和他妹子左兰花一起挤到人群里看热闹。狗娃是雷家友的崽; 小石子是石祥大叔的崽; 邓细汉是邓水生的崽; 左午利和左兰花是左顾盼的大崽和小女。
人民解放军,手端冲锋枪,背着黄背包,他们唱着《解放军进行曲》,驻扎在我家空空的大宅院。
不几天,一个大个子解放军来到我家。找母亲单独谈了很久的话。出门时,他话气很重地说:“田大娘,这是历史转折时期,你要适应形势,接受现实。”
我母亲点头说:“我愿意接受政府改造”。
不久,沟谷里村农会成立。石祥大叔当选为村农会主席。雷家友、左顾盼分别担任了村农会生产干事和民兵干事。沟谷里村农会会址就设在我家原大宅院。
我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母亲成了地主婆,我就成了地主崽子。我家成了村民监督改造的对象,母亲小心谨慎,走路时低着头,碰上邻里总是唯唯诺诺,站在一边。富山乡政府召开了减租反霸运动的动员大会,母亲毫不迟疑地在大会上将房产、地契缴给了政府。
母亲的所为引起表叔胡达发强烈不满,表叔胡达发是中农成分,家里的田土、山地,早在解放前就被他败得所剩无几了,他见我母亲坐在一根条凳上喝凉水时,悄悄地溜进我家对我母亲说:“表嫂,你呀,也太死心眼了,表哥散尽了家产,对穷人算是有了一个交代,所剩下的都缴了,以后你一家人怎么过日子啦。”
母亲嘿嘿地笑了说:“这都是你表哥离开时的思想,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这样,没了财产,靠自己的双手去劳动,总饿不死吧!”
“唉!你呀,图个啥子?无非是不上批斗台,说你是个守法、老实的地主婆,值得吗?”胡达发叹了口气。
我母亲默默不语。
胡达发又说:“表嫂,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不要害怕?你把值钱的东西藏到我家去,我是中农成分,没人注意我?”
母亲盯住胡达发,似乎明白他想干什么。细声细语说:“表弟,难得你挂着我家,我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今年减租减息,原佃户的租全免了,现有的只能够糊口而已。”
胡达发跳起来,说:“你今年的租金不收,那些穷坑你填得满吗?不听我的忠告,以后莫吃后悔药!”说完,愤愤不平地走了。
母亲怕夜长梦多,赶紧又把值钱的地约、山林全交给了村农会。
表叔胡达发得到消息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他恶狠狠地抓住我母亲的衣领,“啪、啪” 就是两个耳光,打得我母亲东倒西歪,并破口大骂道:“祖宗的产业全被你家毁了,表哥走时,把谷子、农具、耕牛舍个精光,我家什么也没捞到。如今好了,你舍家不要,还是没给我家留一点,你太狠心了?”
这时,左顾盼怒气冲冲地冲进我家,指着我母亲说:“你家老爷曾救过我的命,也给了我不少好处,我不会忘记;如今,你一点也不顾惜我家了,能愿把家产送给别人,也不给我家分一点,我姓左的在你家百般殷勤,出生入死地帮你家干活,你这样做,没道理,从今往后,我们两家一刀两断,你等着瞧吧!”说完气冲冲地冲了出去。在门口,胡达发赶紧拉了左顾盼一把,咬着耳朵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