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一过,太阳拔开黑云,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而下。
傍晚,凤凰公园里,一拨一拨人,像赶集似的,女人的衣衫减到不能再减程度,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吸入凉风。夏天来了,我轻装前进,等待那些贪图凉风的同时又需要驱散身体肿胀的男人。
洗衣埠头边,又见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扎堆,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当中一位老干部模样的,头戴草帽,像刚从田头指挥双抢回来。他是他们一群中的部落首领,靠在石护栏上,背向江面,不时挥舞着一只手,声音洪亮,像要发动秋收起义。我不想跟这些人靠近,因为他们会朝我指指戳戳的。我是闲着无事,才远远地旁听他们说点什么。这些老人有足够的退休金来养老,跟我们这些来自穷地方的人比,有种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优越感。我有我的正经事要做,井水不犯河水。
来找我的男人似乎老远闻到了我的气味。不过,我不敢越界。凤凰桥畔的公园中心,我私下里叫它一号桥,两头相距百米,仿佛成了我永久的领地,我的同行从不来抢食,这真是怪怪的。刚开始,我以为整座公园里只有我一人从事此项工作。我往南走了百来米,来到另一座大桥下,我给它取名为二号桥,后来听到当地人也是这么叫的。
我发现这一角落无比昏暗,没有一盏灯光,原来是灯罩碎了,没了灯泡,像似有人故意捣乱。这样倒好,比较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我看到来这里散步聊天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这说明年轻人爱到别处路灯明亮的公园,城里另有一处像上海外滩一样长的公园,叫滨江公园,我曾去那儿考察过,里面全是人,每块地连一根针都插不进来,跳舞,滑板,夜钓,放风筝,坐画舫,放长明灯,水上步行球,喷水池,露天茶吧,草地上躺着一对对恋人,横七叉八……那地方太张扬了,不适合我开展这项工作,主要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我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凤凰公园就不同了,这里的灯光间隔远,若明若暗,比如我正在走的地段,一片黑。凭着星光映照,我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二号桥边上,有连成一排的黑瓦木屋,像是临时搭的工棚。两边集了十来位女人,三四十岁模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群雀儿开小会,有站着,有女人带了男人从工棚门进进出出,也有女人坐在自带的塑料凳上,不时向过往的男人吹口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这种口哨声没男人吹得响亮,像不是从嘴里吹出来的,倒是从阴井里传出的。她们的目标大多盯着老年人,开摩的的残疾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工装的打工仔,客人稍有点意向或者说是默默地探测,马上招来她们的莺言燕语,分明是打情骂俏,挑逗,把自己身上最突出的部位无限放大;在没有男人光顾时,女人之间相互说着同一种方言,我听出是贵州话,我老公的小店里常有贵州人来买两三元一包的香烟,一元五角一瓶的啤酒。我不喜欢她们用这种方式推销自己,似乎是在推销两元店的东西,小贩很卖力地吆喝,顾客大多是贪小便宜的。
我慢慢地走,马上有几位男人甩开了她们,朝我的方位移动。我知道我的同类恨不得一口吞了我,糟了,刚才我一不小心闯进了母狼窟。
我调转身往回走,加快脚步,可一位老头紧追不放,像老狗似的,我得甩掉他,就像甩掉一条爬上小腿肚的蚂蝗。我朝一条幽暗的花间小路急走。见凉亭里没人,我进来坐了下来,拿纸巾擦汗。突然,从我身后蹿出三团黑影,一下子围了上来,又拽又拉的,这三人分明是狼窟里奔来的三头母狼,要把我的身上撕得稀巴烂。好在我个头不高,吃了点拳脚,我像小鹿从三头母狼的围攻中钻了出来,逃到通往小区的仁凤巷,回头看了看,这三头母狼似乎追到了岸边,眼睁睁看着会游水的小鹿跳到对岸。
我拐进自己的租房,关上门。喘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镜子里的我衣衫乱糟糟的,上身和下身有点痛,有三四块皮肉瘀青,还好没出血。正好第二天来了例假,我养了一星期,算是给不是公务员的我放了一次长假。
从此,我不敢越界了,也犯不着,在凤凰桥畔的一号桥我有了自己的领地。刚开始,我担心我的同类会闯入我的领地,接下来我发现她们似乎对这块领地不感兴趣。我明白了,她们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个个像没有剥皮的芋头,又把脸涂得比粉墙还厚,她们是《西游记》里狰狞的妖怪,不敢在亮处现出身来,所以不会来跟我抢食。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领地里吧,不用招呼,身子往那儿一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男人自动靠上来。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她们无法比的。这样一来,倒也相安无事。算起来,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了两年啦。
记得前年初春,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座江南小城。
下着细雨,我打起花伞,走到凤凰桥边,江边一行行桃红柳绿,江中有几只白鸟站在水葫芦上忽地飞了。我立刻轻轻地念起了读书时背过的古诗“一行白鹭上青天”……从此,每天黄昏,我轻轻地来了,到了夜色浓起,我轻轻地走了。
虽然我高中没读到毕业,要不是家里供不起,要不是我要嫁人,凭我的读书成绩,老师说我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常拿我的作文作范文,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让我朗读。语文老师夸我将来考上文科大学没问题,可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似乎被腰斩了一刀。
这两年来,黄昏降临时,凤凰桥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仿佛它们也是我的同类。凤凰公园东边就是凤凰小区,我喜欢这里月朦胧鸟朦胧的氛围,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还有一些正跟大人学步中的小孩。这里的公园长有十来里,是一种狭长形的地块,像一件裁剪得体的女装,领口、袖口、下摆滚了一层花边,穿在一位苗条玲珑的女孩子身上。公园最宽的地方不过二十来米,最窄的只有五六米,很容易将我暴露在人们眼皮底下,所以我选择一块相对闹中取静的地皮。不过,在小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公园更理想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吃完饭的居民来公园散步,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露天舞场跳排舞。在没有客人来访时,我也是当中跳舞一员。不过,我离舞场五六十米左右,站在玉兰树下一人原地独舞。我独舞时,裙摆跟着一起飞扬,那玉兰花也仿佛受到主人邀请,从枝头纷落了下来,来到我的脚底下,我踩着玉兰花瓣,飞扬起来,好轻好轻,直到我停下步来,才感到脚下的土地沉沉起来。
我本想趁此活动一下筋骨,好比上学时的课间操,没想到这一招挺灵的,反倒更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跟我有过交往的客人都称赞我跳舞时特迷人,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我想这是女人也是我的一个优势。很快,有三个男人朝我移动,等到一员排头兵捷足先登时,后面一先一后的两位男人自动停步,作进一步观察状,继续等待,一旦排头兵放弃,第二位紧跟而来。这似乎也成了顾客们一项不成文的契约。
这位客人完事后,又有位客人打我手机。
我听出这种柔柔的嗓音是“眯眼”,他跟我预约。我储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编名为“眯眼”。
眯眼准时来了,又不想用“中央一套”,还说他洗了澡才来的,似乎作了充分准备。我引用古语“沐浴更衣”,他对上“为客而来”、“主雅客来勤”,后一句我记得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说的。他急于表白自己,让我来验看,的确很光洁,像洗净了的一颗萝卜。我有点犹豫,这是我最后一道门杠,坚决要顶住院门的。
表面上看,对我的坚守防线,他乖乖地执行了,像士兵服从元帅。“我从不强人所难的,特别对女人”,他说。这人蛮可爱的。
他在深入浅出,我感到自己因为他而有所需求,需求在增大,最后一道防线快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了;像被人隔着靴子搔痒,勾不到痒处,我就让他脱下“靴子”,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真有此意?表示他挺尊重我的,这反倒更激起了我的兴趣,是我替他一把脱了。
这次他劲大了,弄得我也来了劲,我夹紧了一件宝贝,生怕丢掉。
我像一根木头被涌浪冲撞得浪花四溅,我差点晕死了过去。余波袭来,之后一轮弯月浮出水面。
我睁开双眼,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地月光,温软得像刚挤出来的一桶牛奶。对他,我算是连最后一寸阵地都失守了。
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我解释了一下,他乐了,让我叫他阿满,全名叫陈仓满,还解释说他也是从农村进城的,他老子给他起这名时碰上了大旱天,缺粮,是盼望家里谷仓的粮食给堆得满满的。
这名字倒挺好记的。阿满说他在一家公家单位写字的,是招聘工,又解释写材料是动笔杆的,招聘就是不是正式的,跟正式的比收入差好几倍,家有妻女。看来,他来了兴致,很想说话。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我不敢东问西问的,一般情况下对于客人我是光听不问的,否则客人会不高兴的。可这晚觉得他这人很透明,而且也为自己有了破天荒的表现。我也很想说话,等他一下子找不到新话题时,我就自我介绍起来,说老公叫幺娃子,四川话中的幺是家里最小的,他很早到这里打工,攒了点钱回家娶了我。又回到水洋,在西岸的凤凰小学边上开了一间小店。不过,我挺讨厌他在店里摆了两台跑马游戏机,这是专骗小孩子的钱,这些小孩子让我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在老家读小学,很需要钱。幺娃子说没了跑马机,小店难撑下去,就别想养儿子了。说到儿子,我心软了。我见他就是弄跑马机,也只不过赚点小钱,就自个找这种事做了。我骗他说是在川福楼火锅馆找一份工作,上小夜班……
我像很久没找人说话了,跟老公说不成几句话,就把眯眼当作了传声筒。当然,他也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晚上必须回到老公身边。
他想跟我过夜的愿望再次落空。其实我有点矛盾,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又似乎被一根绳子牵着牛鼻子走。他双手摊了摊,有点失望,“等吧,哪天你有了好心情,我是一呼百应!”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我心里本来堆得有点满了起来,顿时像被腾出一块空地,空地在扩大。
断了这份心思吧,我像硬着头皮从空旷野地中走回家来。卧室是弹丸之地,不足二十平方米,然而刚才眯眼,不,阿满,让我饱餐了一顿,这晚似乎够我很久受用了,懒得再出去找活了,有点累又脑子里像有一群小羊儿在活蹦乱跳。想着他,又把思维拉回来。
刚才这事对不起老公,又分明是自己把持不住,这事挺为难的。两年前,想到做这种活,自己还是反来复去想过的,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儿八经打工吧,又苦又累又不好找钱,那种用脑子的事如今连大学生都难找,我也干不了,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再说我们老家的女人出来做这事还是跟旱天闹蝗灾似的,都心照不宣的,还把小姐妹一个个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老家给家里兄弟盖起一栋新楼房,骗乡亲们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大伙儿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戳穿这层窗户纸罢了。这么一想,我就跨出了第一步,有了一次后,接着跟一千次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生过娃的,做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跟上茅坑一样,我渐渐知道如何让男人快活,至于我快不快活不重要,反正跟自己老公开始有过快活后来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跟眯眼做那事还挺快活的,好久没来这种感觉了,每晚客人多时我顾不上歇口气,早麻木了。眯眼大我十来岁,可他为什么找我这种粗食吃?不过,许多男人有家有室,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眯眼算是换口味吧?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想跟我过夜,家里老婆怎么办?
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