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说

  我家的日子一直处在跌停板。

  酒厂里吃白饭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招进来的人员大多是有来头的,不是局长的千金就是书记的公子,都瞧着这家老国营了。办公室越添越多,坐办公室的人比车间工人还多。有了私人办的酒厂,加上乡镇酒厂,这些酒厂越办越红火,国营老大哥是穷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亏损的红字高高挂,终于挺不住了,厂房给拍卖了,全部人员散伙了,给每人发了两千多元安置费,办了养老保险。

  我成了闲妇,还算阿满有一副好笔杆,被你弄到经贸局政工股,虽说收入跟在编人员没法比,但这份工资好歹也能养家糊口。物价年年涨,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家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市贫民。我跟阿满的结合错在哪里?其实一开始就是错,是我吃错了桃子换上了一枚苦果子。

  这么多年,只不过我嘴上跟别人不提罢了,连跟你也从没提起过。今天,说得我痛快起来了——

  我俩的话越来越少了,一日三餐加起来难得有几句话,这些话全是干巴巴的生活用语,这种生活还在一天一天地继续,多没味啊。

  这天吃晚饭,我做了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放了一瓶“五年陈”。我开始做思想工作,主题是劝他上进,目标是尽快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轮工作能力,局长、书记都离不开你,你不就缺张纸——文凭吗?上党校、电大要呗,读个三四年,这种地方容易考,你们局长原先不也是初中文化,现在都成研究生了……”我把话头继续往中心思想上引申,期待拔云见日。

  “又来了,开始读老三篇。我一见考,烦恼就来了。”他拿手捂了捂脑门,似乎这头说痛就痛了。这分明是把我的中心绕开。

  “这就是你不长进的老毛病,结婚后我就跟你吹风,吹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文凭,你就当一辈子的临时工……”

  “现在叫聘用工”

  “那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这理不说地球人不一定全明白,中国人都明白。你看你,工作要比正式工忙三倍,可你一年的收入要比他们少三成,何苦?你跟自己过不起不说了吧,天下哪有人跟人民币跟不过去的?”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篇了,可他就是脑袋不开窍。他只顾喝着“五年陈”,我再次语重心长起来:“文凭是死杠子,不过这条杠,就是你亲爹亲妈当人事部长也拿你没法子……”

  “可这种文凭,这些课我年轻时差不多自修过,这不是让我重吃冷饭,还得连吃四年,把没病的人硬要天天灌中药。没等一年,吃出脑中疯,光荣了。”

  “你真傻,天下第一傻。”我觉得刚开始自己是来劝架,他是在寻架,这回是调了个了。

  “我傻,我是傻,可傻人有傻相,不也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美眉。”

  “这话说给小姑娘听听,也许会把她晕倒,可我早过了听这甜言蜜语的年纪,这话你不止说一遍了,我早已心如枯井,起不了半点浪花。”

  “好吧,我不甜蜜了,我饱了,该走了,你的老三篇,早读透了。”他采用逃遁术,这个老兵油子。

  于是,我采用冷战术。说孩子都两岁了,占床位了。他说,懂了。分床睡的那晚,他接了我递来的被铺,自言自语:“亲爱的新被子,今晚起,你是我的新娘子,老相公要跟你同床共眠了,我原先的娘子成了画中人,认了吧,画饼充饥吧!”

  我本想走短线,没想到一分床还真成了长线,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的生活进入大熊市,死气沉沉的。他回到家,把家当成旅馆、饭店。吃了饭就外出,夜深了回来睡。每天我俩的话越来越少,只差没打哑语了。

  连我两周岁的女儿也觉察到了。那晚是她生日,女儿还说不成完整的话,吹完蜡烛,可她用这双小嫩手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我俩的双手拉在一起,三双手合拢了,我顿时像遭三千伏电击一样,涌起一股股暖流。亲爱的女儿,你这么小就读懂了大人之间的隔膜,用你的善良和纯真来修复你爸妈之间的缝隙。我是有点回心转意,准备强拉出个阳线,可不好开口,不知怎么搞的,这分床睡反倒习惯了,就像跌惨了的小散户,见到大熊市有只龙头股在冒泡水,见怪不怪的。这样的穷日子过下去,很快把女儿的善意给淡化了。

  小叔,你是受我尊敬的长辈,当着你的面我都承认,阿满是个好人,这世上为什么这些好人不能发达起来,眼看着那些胆子大的步子快的人成了暴发户,他们挖出一桶金后,又大张旗鼓地开采起金矿来了。而我家的日子一点浪花也没有,虽说阿满这点死工资,除掉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能剩一点,这点钱跟我的小姐妹们比,我家真是小孩子玩过过家。我成了闲妇,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来的闲情,成天胡思乱想,就想我家什么时候起死还生,不说跟小姐妹家比,差十万八千里吧,至少差百里还说得过去吧,总不能让我连见小姐妹都没有一点儿胆气吧?

  别指望阿满了,我就自己另找路子吧。我炒起了股票。先头赚了二十多万,很快缩水成五万多,我心情糟透了。越发看阿满不顺眼了,心里窝着熊熊烈火没地方发,可阿满偏偏来烦我。

  跟你明说了吧,你是过来人,我们家这点破事也没什么见不得阳光的——

  我当然知道男人的需求,我知道他憋不住了,才要跟我做那档事,我实在没兴趣,他要找快活,可我要这种快活的劲儿一点也没有,他这不是给我找烦吗?我就一口回绝了他,我知道自己不好。他不高兴是应该的,但也奈何不了我。有时,他提早下班回来,趁我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前,一上来就死抱住我,我实在推脱不了,让他做,可他又做不成,他心里肯定窝囊透了,我正没处出气,骂他是废物。他气得像是扔出来的炸药包,恨不得把门也炸飞掉,气呼呼下楼梯了。

  要不是女儿,我俩的关系其实早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跟鸡搞上了,还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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