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樱花

  两年前,阿城说带她去看樱花。她一直期待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过去了,日子似乎越来越近,又似乎越来越远。时间一点点腐蚀她的记忆,两年前一起看电影的场景都快要模糊不清了,可是她还记得电影放到最后,男主角带女主角去一条开满樱花的街道,他们被樱花树包围着,犹如处在仙境。她对城说:“樱花真美啊!真想去看一看樱花绽放的模样。”城说:“以后一定带你去看。”从那以后,城便再也没提起过看樱花的事情。他应该早就忘了吧,而她一直放在心上,她像个孩子期待新年的到来一样,期待着城带她去看樱花,期待把日子拉长,她看不到尽头。

  一转眼快要两年了,樱花将要再次绽放。可还没等到樱花绽放,阿城就和她分手了。那天,她早早起来去超市买了西红柿,准备做阿城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蛋给他吃。在她做饭时,阿城说,安,你知道吗,我们只是陪伴,并不相爱。切番茄的菜刀在菜板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回过头去,她不想看到阿城一脸对生活失望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那些扑到在菜板上的番茄,她觉得自己现在和它们一样无力,连再次拿起菜刀都有些困难。

  她说:“嗯,我知道。”继续把剩下的半个番茄切完。

  阿城没有再说什么,安静的空气里带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异样气氛,他们都感受的到,只是彼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说,于是任由这诡异的空气肆意游荡,吸进鼻腔。

  她把饭菜准备好,叫阿城吃饭,语气比平时要冷淡许多。阿城走过来,也没看她,坐在凳子上,吃了两口饭便不再吃,连他平时吵嚷着要吃的番茄炒蛋也没夹过一下。

  她明白她们之间的感情确实出了一点问题,大学在一起,毕业后也一直住在一起,时间不仅可以治愈伤口,还能吞噬掉炽热的情感,让激烈的最终都归于平淡。他们依旧和刚在一起时一样,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可越来越少和对方说一说自己内心的想法,也越来越少拥抱彼此。他们的占有欲和窥探欲都不强,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不去了解过多的私事。久而久之,习惯了不去了解彼此,本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恋人,却好像是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还是她先开口:“如果你实在觉得这段感情名存实亡,要不就先分开一段时间,等重新找回爱的感觉或者离不开的理由再重新在一起吧。”他点头表示同意。他比她大,可跟她在

  一起后,好像又变成了孩子,需要她照顾他,安慰他。

  第二天一早,她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搬了出去。她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他受一点苦。租了个只够一个人住的小房间,租金不算太贵,还能负担的起。她要开始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开始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跟他在一起时,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其它一切事物好像都于己无关。当她跳出那个生活圈之后,发现世界原来是如此广阔,他并不是她的氧气,离开之后还是能够存活。

  还有几天樱花就到了盛放的时期,此时她最想做的就是去看樱花。一边策划行程,一边遗憾没有阿城相伴。有时她会觉得只要陪伴着,相不相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没有一个人出去旅行过,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

  清晨八点过的火车,目的地是高原上的一个小城。她听人提起过,却没有去过,准备做一次尝试。需要乘九个小时,下午才能到达。五点零四分醒来,躺下继续睡,后来又醒了两三次,虽然设了闹钟,总是害怕错过时间。闹钟刚响就起来了,难得的不赖床。空中飘着细雨,浸湿了街道。她特地编了一个辫子,斜搭在前面,穿白衬衫和淡蓝色外套,淡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鞋。乘公交去火车站,老旧的公交只需用一块钱就可以坐好远。

  火车站里稀稀落落的坐着一些男人和女人,她们背着大包小包,准备归家,或者离家。没有人相送,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至少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她就只背了一个淡粉色的帆布背包,里面装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和一本书。她喜欢看书,一直如此,最近在看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薇莪拉和柯西莫相爱吗?为何薇莪拉总给人若即若离的感觉呢?她和

  柯西莫一起度过了一段欢乐美好的时光,最终却远嫁印度。相爱的人为何不能相守呢?柯西莫因薇莪拉的离去而迅速衰老,薇莪拉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翁布罗萨森林中的柯西莫。

  有些感情是没有结局的,就像人生中也有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匆匆开场,一起走了一段路,又急忙退场,犹如在出演一场舞台剧。

  薇莪拉和柯西莫令她想到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霍利说的一段话:I’m like cat here,a no-name slob,We belong to nobody,and nobody belongs to us.We don’t even belong to each other.霍莉和保罗不属于彼此,薇莪拉和柯西莫也不属于彼此,她和阿城也是不属于彼此的。阿城不能给她归属感,她亦是如此,一段感情的付出都是相互的,关系的维持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有足够的精力,现在他俩已是精疲力竭。她明白如果不充满力量的保持自我,拥有爱情是困难的。她给自己一段时间,也给他一段时间。

  火车上遇见一个穿砖红色呢子大衣的女子,头发鬈曲,染成酒红色。背着个超大布包,手上提着一个黑色中号提包,身上还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她和她说话,问她是回家还是出去游玩。她回答后,问她同样的问题。在一问一答中,拼凑起女子的故事,她在杭州的工厂工作,坐了三天火车,今天才能到家,她说她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生活如此艰辛,人人如此。

  大雨冲洗后,窗外的树叶显得越发嫩绿,老旧的居民楼也焕发出了一丝朝气。刺桐花开了,红的耀眼,像附着在树叶间的一团团小火苗。每次看到刺桐花开,她都会想到刚和阿城在一起时,他们一起去逛公园,城问她那是什么花,她也不知道,用手机查询,才知道这植物叫刺桐,鸡冠刺桐。

  还在飘雨,只是小了许多,窗外有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农田,不知道那些积满水的农田里有没有种着什么作物。电线杆下方的红泥土裸露在外它是不被庇护的。两层的红砖小楼房,二楼屋外走廊的护栏上摆满盆栽,红红绿绿,吸引眼球。车厢里人不是太多,可也到处都是讲话声,嗑瓜子的声音。穿黑皮衣、黑休闲裤、橙灰色鞋的男子抱着他的黑色背包在坐凳上睡去。停靠了两站,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还好目的地是终点站,这样就不用担心错过了。穿砖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换了个位置,和她一起回家的男人坐在一起。

  对面来了一对老年夫妇,女子也是穿红色呢子衣,年龄的原因,颜色比刚才那个女子要更沉一些,领口毛茸茸的。男子穿深蓝色老式大衣,领口处是黑色的浅毛,头上带了个深蓝色的帽子,围了个围腰。他们让她想到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奶奶在两年前去世,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奶奶离开的时候是平和的,家里人也是平和的,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叫喊。岁月划过他们的皮肤,看得到痕迹。他们结婚很久了吧?到现在仍然相爱,真不容易。她在想,阿城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呢?她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们会不会像这对老夫妻一样,白头了仍旧在一起呢?谁都不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身边又还有谁在。生活从不让你看透它,正是这样才充满期待,充满无限可能。

  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这里的人们乘火车就像乘公交。油菜花谢了一地,蓝色的火车头被搁置在湿漉漉的轨道上。山渐渐高了起来,生在崖边的鸡冠刺桐尤为壮美。火车从小河流上开过,倚靠山崖而行,有时穿梭于山与山之间,仿佛在空中飞行。只有置身事外,才能感知危险。一个接一个的隧道,忽明忽暗,隧道间突然显现一道强烈的白光,是瀑布!水从几乎垂直的山体奔流而下,打在突出的岩石上,水花乱迸。

  “等到激情消失了,精神衰退了,便也不再爱了,不再恨了。”书里这样写到。山越来越高,处在半山腰,可以清晰地看见下方的黄泥小路。往下看,她感到自己仿佛悬在空中,心惊肉跳。天空开始明朗起来,车厢里不再潮湿,阳光明媚的春日,我们在追赶着太阳,也在追赶着远方。

  蓝色与黄色的房子相间,看起来温和、舒适,真想把它们画下来,用最鲜艳的颜色把它们描绘在白色的画纸上。山洞里的冷风吹的人直发抖,这里的夜晚应该很冷吧?看来带的衣服还是不够啊。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美,可以看到峡谷、梯田。

  浓雾袭来,夜幕将要降临。她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一直在空中飞行,不辨方向的鸟。前方一片纯白,看不见大山,看不见房屋,什么都没有。她一个人在天上飞行着,没有同类,一个人孤独地飞行着。她开始想念阿城,这些年来,他一直陪着,她很少感到孤独。她在远方思念着远方。朋友说,远方是个很伤感的词,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她从远方走来,又在这个远方思念远方的那个人。

  下车时,头顶那片澄澈的蓝天上飘着大朵大朵洁白的云,天空低的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是她未曾见过的景象。刮大风,“呼啦啦“的,可以听见风的声音,如同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四处奔跑,拂乱我的发丝。

  坐1路公交车,排队上车,站在一个小角落里。当地人的皮肤大多数是黝黑的,甚至因缺水而干裂,是经常沐浴强烈阳光的结果。在路边一家小餐馆吃三鲜米线,即开味又可口。去酒店的路上买了两个苹果和一些小番茄。

  酒店在精神病院边上,她有些害怕,后来想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也不知道怎样的人会被定义为精神病。

  从外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柜台的全景,复古的装修把人带到另一个时代。旧音响、老式自行车、老式缝纫机,深绿色的大门上贴着四个红色的字,各种各样的画像和纸币。酒店一条街,窗外的黑夜犹如白昼,住在B区。差不多一整天都是在路上度过,奔波中,身体有些疲惫,洗个热水澡。睡觉前,她想,阿城现在在干什么呢?没有人给他做饭,他吃什么呢?

  六点过自然而然从梦中醒来,昨晚拿出的东西又重新装回背包。离樱花盛开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得换乘两次公交。越走越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繁华,置身于山野之间,山下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这里的人仍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街边种着一些樱花树,一簇一簇的盛开,隔一段距离种一棵,有规律可循,按季节开放。到达目的地,樱花庄园里有四五棵樱花树旁若无人的盛开着,一棵比一棵更有活力。以为这里就是全部,逛过来光过去,还是只有这几棵樱花树,心里生长出一丝失望,可它刚萌芽就缺乏养分死亡了。她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不会用养分来供养失望,就这几棵樱花树,已让她雀跃的像只小鸟。

  站在桥上,“烟柳长堤”四个字很适合此情此景。河流两边的柳树大概在这里扎根了几十年,长长的柳条触及水面,像个姑娘在清洗它的头发。桥对面的路两边摆满摊点,售卖一些纪念品和特色美食。她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宝藏被隐匿着,她找不到。突然有一种无助感,处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无助感,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问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为看这几棵樱花树吗?为什么这里的景象和人们形容的不太一样呢?答案需要自己去寻找。

  有些饥饿,买了块土豆和一个饼子填肚子,在食物售卖点走了一圈,没有更多想吃的东西。看到一条路,窄窄的,雨水和黄泥搅合在一起,她想起小时候上学时常走的那条路,先是黄泥,后来用煤碳渣铺成,再后来铺了些碎石子,等她读高中左右才铺成了水泥路。纯白的鞋子踩在湿湿的黄泥上,沾染上泥土的气息。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啦,鞋子总会穿旧的,而风景错过了最佳的观赏期便不复来了。“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尽管年年都会花开,可明年花开的模样不同于今年,就像今年不同于往年一样。不知道这条

  路通向哪里,她想做一下尝试。往里走,无论里面是荒芜的大山还是破败的垃圾聚集地,都该去探寻探寻。

  还没走多久,她就感到了浪漫的气息。果然没有令她失望,一幅图画慢慢在眼前展开。一树又一树的繁花把这山谷染成了一片粉色的海洋,让人感到温暖,也为之动容。记录下它们绽放的时刻,伸手去触碰这些粉色的花瓣。

  山谷之间流淌着一条河流,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是一条吊桥,一摇一摆,让人心生畏惧。下过雨的路面容易打滑,她小心翼翼的行走,一点点挪动着,还是滑倒了,在吊桥口。手里的伞散落一旁,她听到身边的人在小声的偷笑,无人帮扶,自己连忙站起来。白色的衬衫和浅蓝色的裤子沾满污渍,连手心也沾满雨水和尘土。

  她有些害怕了,刚如果再滑远一点,就会掉在桥下的河里,摔得粉身碎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她很想念阿城,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准备一会儿过了吊桥便给他打电话。一个人出门在外,永远不知道危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来。刚才,她满脑子都想着阿城,显然她很爱他,只是平淡的生活麻木了彼此的感觉。

  吊桥摇摇晃晃,右手搭在护栏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下面是万丈深渊,木板搭成的桥,安全措施并不完善,一点都不敢大意。她第一次走吊桥是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父亲在桥上不断的摇晃,吓哭了小小的她。长大后,她便很少走这样危险的地方,还没好好品尝生活的滋味,她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对岸的路两旁开满樱花,密密麻麻,生成一条大道,一条只属于樱花的大道。她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给阿城发消息。她说:阿城,我现在一个人在遥远的山村看一场樱花绽放,我好想你,我觉得我是爱你的。刚滑倒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把手机捏在手里,等待阿城的回信,没过几分钟,阿城打来电话。

  他很担心的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吧?摔着了没有?

  她有些惊讶,而后笑了起来,她开心极了,因为她知道阿城也是爱她的。

  笑过之后,她突然又感觉有些感伤。她就是这么个情绪化的人,心里开心就笑,伤心就哭。她说,阿城,真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看樱花。樱花开的时候真的好美,比电影里还要美很多倍。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阿城说,安,其实我都记得,我记得两年前我们一起看电影时,我答应过你以后陪你一起去看樱花。后来工作太忙,一直没时间,再后来,就真的忘记了。在你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想了好久,想起答应过你的一些事,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欢乐时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而我却一直很忙,没有抽出太多时间来陪你,还反倒说什么,我们只是陪伴而不是相爱。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们互相陪伴着,就是互相在告诉彼此我们深爱着彼此。对不起,安,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原谅我好吗?我们重归于好吧,我在家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看樱花。

  她哭的越发厉害了,这个男人说的这番话击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走过樱花广场,给阿城拍了几张照片便匆匆赶了回去,退掉租的房间,回到她和阿城的那个家。

  阿城坐在家里等她回来,她一开门,阿城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安,你走后,我才知道生活中不能缺少你,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你。”阿城几乎带着哭腔说出来。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也很想你呢,我爱你。

  他擦了擦眼睛说,快,准备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换了一身衣服便和阿城出了门。阿城开车到郊外,又拉着她走了好一段路。突然,一个小小的山谷出现在眼前,山谷里开满樱花,阿城拉着她,跑到樱花树下。

  他拥抱她,亲吻她。

  他对她说,以后每年我们都去看一场樱花盛放,好吗?

  她满含泪水,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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