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坚信自己的外婆不在房里。
那日,他坚信自己晕倒的血泊之中。
从外婆离开房间的那天起,似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
从他晕倒在血泊那时开始,他便开始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
曾经听姑姑说过,镇子里的孩童,都不能参加葬礼之类的活动,就连即将死去的人,都必须与孩子隔离。
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这个镇子,比想象中更加古怪,更加神秘……
车,行驶在不宽的小路上,风口安静喷涌的白,散在车子里,失去了形色。
这个镇子,本不该属于他的生活。
妹妹忽然的疾病,让她承受了冰冷的刀,冰冷的钳子,还有冰冷的眼神,这让她不再能适应都市的环境;而父亲似乎要开始一段漫长的研究,到一个他们兄妹亦知遥远的地方。所以他们才会来到这里,被寄养在镇子里的外婆家,与姑姑和外婆住在一起。
听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在他刚刚有记忆,而妹妹还未出生的时候。他们花两个小时车程走到镇上,再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那个城市。
他们刚刚回到这里时,根本没有在这里居住过的印象,就连那个和蔼的对他笑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的外婆,也只能察觉到隔阂,尴尬地寒暄一声“外婆”。倒是镇子里的人都很热络,一见到回到镇子上的旧人,都微笑地打着招呼,有些还走上来寒暄,问问在城里的情况。
小镇的气氛,和冷漠的都市果然不同。
他和妹妹坐在开着冷气的车里,那车被姑姑驾驶着,缓缓行在无人迹的车道上。这个镇子不算特别大,但也绝对不小,他们似乎已经到了镇子的边缘,车道平整,却了无人烟。
车子的一面,是靠着山的,而另一面,似乎是忽然出现麦田,在其他的地方,都是树林覆盖着的,只有这里显得有些光秃。不过,这里确实没有种什么东西,只是零星的几株格外高长的草,奇形怪状却又丝毫没有艺术感的石头,一只破烂的稻草人,耷拉下脑袋,手臂却被木棍穿过支撑着,等待着阳光穿透自己的身体,头顶那满是灰土的黑帽子,是唯一能够安慰它燥热的屏障。
他们的车,开往一片墓地。
这个小镇,他印象最深刻的,有两个地方——一片墓,一道川。
他们的母亲曾经离开了这个地方,却在离开后没多久便去世。他还记得,母亲的眼睛日渐模糊,最后靠着摸才能分辨自己的脸颊。而又忽然一天,父亲说,他要回去一趟,回到这个镇子里,带着母亲。然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在他们的眼前出现过,似乎家中留下的痕迹,也逐渐只剩下锁在书柜里的相片。
墓园的停车场空空荡荡,他们走下了车。
“李叶,小心一点。”他打开着门,扶着妹妹走下车来。那染白的裙,被风轻轻扬起摆,贴在她的腿上。不远的知了声,载着夏天的气息,和着头顶的太阳。
“这天气还真是热!”姑姑合上车门,眯着眼,抱怨着头顶精力旺盛的太阳。
他们走到墓园门前的水井前,拿着从守墓人手中接过的木桶和木瓢,将难得冰冷的井水倒进桶里。
“把这水倒在身上一定很凉快!”姑姑舀起一瓢水,淋在了脚上,“啊……真舒服!”她跺了跺脚。水珠落在石子铺成的地上,不一会儿便干成深色的一片。
“你们也试试!”姑姑将瓢塞到他的手里。他望了望妹妹,妹妹笑着点了点头。他舀起水来,洒在妹妹穿着凉鞋的脚上。
“好凉!”妹妹打了一个寒战,缩着肩膀,跺了跺脚。
“哈哈哈……”姑姑在一旁笑开了颜。
他也笑着,又舀起一瓢。
水珠顺着腿流下,随着他的脚步,落在身后,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林立的墓碑,仿佛跪坐在路旁的人,身后扎起的木牌,静默的如同闲暇的书简。听说这个木牌是按时间插上的,下葬时插上一个,此后的四十九天,每七天插上一个,再到一百天时插一个,一周年插一个,三周年插一个,所以望着那木牌的多少,大概就能知道这些墓碑立在这里的时间。
姑姑走在前方,四周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母亲的位置,他和妹妹跟在身后,那水在拖鞋里虽然凉快,但不知从哪里粘在鞋板上的细沙细石子,也实在硌着难受。
一座小墓,青色的石碑,上面嵌着黑白的照片,镌刻着整齐的文字,没有多余的东西,简单如此。
他将木桶放在了地上。
大概这是记忆里第二次来到母亲的墓碑前。他还依稀有些第一次来的印象,在一片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石林般的地方,仿佛走入一道迷宫,眼前延伸着相同的场景。父亲牵着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妹妹,来到这座墓前。
那日下着浓厚的雨,即使在伞下走过,也如同穿过一道道绵延的珠帘,夏天的泥土味在大颗的雨珠里翻滚,闷热却依旧没有消散,反而潮湿得更加难以呼吸。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让他放下手中的木桶,拾起木瓢,舀起一瓢水,淋在那在雨水中更加青灰的石碑上。他望着父亲又舀起一瓢水,伸到了嘴边,啜下一口。而后,剩下的水重新倒回木桶之中,而又一瓢被舀起,递到了他的眼前……
一瓢水被递到他的眼前。
“该你了。”
清冽的水流进他的喉咙,冰冷着他的胃。一阵凉气,扩散在他的身体里。
“啊……好凉……”方才走过一路的阳光,也没有夺走水的清凉。
一瓢未喝完的水,重新倒回桶里,姑姑再度拾起瓢,又舀起一勺,递给一旁的妹妹。
“少喝一点吧。”他不希望这过于冰冷的水给妹妹带来过多的刺激。
“恩。”妹妹笑着点了点头,将瓢接过。
头发捋过肩膀,垂向身后。
风,轻起的风。不过肩头依旧是阳光的燥热。
瓢重新放回水桶。
他们闭上了眼,垂下了头,双手合在了嘴边。他的食指,感受到自己的鼻息。
父亲当时也是这个样子的,他还记得,而他,当时也学着这个样子,虽然不知其中的意义,但是也明白,这个时候就是应该这样做。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动作,似乎妹妹被抱得并不舒服,发出了哭泣的声音。父亲睁开眼,望着怀中的妹妹,没有言语,却松开了合上的手,将妹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
父亲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他。他的手依然合着,父亲笑了,伸出一只手来,牵起他,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迈着步子,踩在微微积水的小石子路。他回过头,望见那大雨中的墓碑,似乎,像是被没入深帘中的人,端庄的坐着。似乎,还望向这边,带着温柔的眼神,带着笑脸。
“要走咯。”姑姑将最后舀起的一瓢水淋在了墓碑上。方才干掉消散的水迹,重新上色。
踩过石子路,踩过灼热的地面。拖鞋里的水已经完全干掉,只留下些无去无从的灰与沙。他停下步子,将拖鞋抖了抖。
他们重新坐回车里。车子发动了。
来时的路,重新从车轮下碾过。望向车窗外林立的墓,似乎能够望见刚刚祭拜过的那座,在一个角落,静静的端坐,望向这边,抱着笑容,温柔的,如同他的记忆。
车子再度从那片只有零星杂草和石头的田地经过,而那稻草人,也如刚才一样的姿势站着,没有一点动作却像是疲惫的摆完了所有的动作。一切都在向后,向着之前他们停留的地方,似乎都会停步在那片墓。
“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咱们到眼川那里去看看吧!”姑姑透过后视镜,望着坐在后面的他俩,“要说这镇子比较好看的景色,也许就只有那里了!”
依稀的记忆里,曾经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但除了听过,似乎有没有丝毫其他的印象。他也不记得自己还在这里的时候,是否去那里看过,是否去那里玩过,但是能够确定,在外面出生的妹妹,确实对这个地方是好奇的。妹妹望向了他,眼中像是有些企盼。他望向了前面的后视镜,对着那镜子里的眼睛点了点头。
车子开往与镇子中心相同的方向,他在车中回忆,想要寻起一点或许会有的对那里的记忆,但是他只是挠了挠脑袋,依旧什么都没有。不过在他正思考着放弃时,车子停下了,在一个并不算开阔的地方。这是通往镇子中心的路,周围却没有房屋的痕迹,能够判断这里有人经过的证据,也只有脚下的路,还有路旁被人走出的一条小道,向着树林里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姑姑回过头来,望向我们。她推开了驾驶座的门,钻出车子。他也将门打开,走到门的一旁。
“从这里走进去,就可以到眼川了!”她越过车子,指向一条被杂草落叶覆盖的小路,带头向树林里走去。
这并不算高的树,将阳光隔绝在了外面,几块依稀斑驳的光洒在肩头、落在地上的时候,也没有了外面那样炙热的温度,就像是桌端台灯照在臂膀。树叶随着风疏响,不乏那无止境的蝉鸣,却少了焦躁,反而更透出些冷寂。
有水的声音,泠泠而过,在不远的地方。
拐过一道弯,一道被人走出的弯路,依旧是满地树叶与阳光斑驳,杂乱在脚下,却不知其中的意味,为何有这样的路转。走过之后,似乎依然还是原来的方向。
“听说这里有土地神住着,这个弯路是为了不侵犯它而绕过的。”姑姑这样说。
那为何不直接重新走开一条路呢?他思索着,虽然这答案无关紧要。
似乎走到了。
眼前的清流,是都市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似乎在电视中,还算常常能看见,记忆里曾经见过的屏幕里,总会有些这样清流曲水的景象。并不高的山,从上面滑落的水流,仿佛倾杯的美酒,透明却依旧激起些许泡沫。在那横流之中的,也是清澈,见底不仅是浅,连滚动的细沙似乎都能明清。
他忽然发现,自己踩着的已经不是杂草落叶铺满的泥地,而是脚下凹凸的鹅卵石。他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一颗。似乎这里的鹅卵石更圆,还有斑驳的黑色,不规则,却凝在一起。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将鹅卵石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妹妹从眼川边走来,似乎注意到他异样的动作。
“没、没有什么……”他抬起头来,望着妹妹,露出笑脸来。
他忽然感觉,这满地的鹅卵石,仿佛凝固的眼睛一般,盯着他,让他毛骨悚然。
他站起身子,跟着妹妹走到眼川边上。
“你们有听说过眼川的传说吗?”姑姑拾起一块石子,抛进了水流中。他们摇了摇头。“从前有一个名叫萝草的姑娘,爱上了镇子里的小庙中收养的少年,但是这个少年被小庙主人选中做了继承人,不允许与人相爱,更不允许与人结婚厮守。但是,这两个年轻人终究是结合了。二人在这树林中幽会,每次分离时,都会痛苦哭泣,最后这二人哭泣的眼泪,便化作这个眼川。而最终,二人感动了镇里人与庙主人,最后终于能够在一起。”
一个平凡而虚假的传说,就像每一个被赋予意义的旅游景点一样。他这样觉得。因为这个空间里,感受不到什么大团圆的美好气息。
他和妹妹像姑姑说的那样脱下鞋子,摆到一旁,坐在石头上,将脚伸到水中。
确实是舒适而清凉,又不如井水那样刺着皮肤,而是仿佛带着呼吸的水,吹过脚底。
这里也确实算是好地方。
车驶向住所的方向,已经有些屋子里已经亮了照明的灯,还有些人影晃动着。
妹妹靠在他的肩上,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没有多远的路,或许上车时,她就已经睡着。
桌上的饭菜是简单的,就像镇子里简单的天地。他和妹妹、姑姑坐在桌前,却没有看见外婆出来,姑姑说,“她一直都在房里,成天都不见出去!我已经给她送进去了,你们就安心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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