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鱼

  我做梦了。

  我梦见我要走,梦见你哭着对我说你一个人可怎么办,梦见老师同学背着我偷偷要为我拍集体照、为我写上离别的话。

  我还梦见妈妈摸着我的头叫我别哭,梦见爸爸为了贿赂官员喝醉了酒,我梦见我在我的书桌前边流泪边做着最后的作业。

  让我来给你说说这个梦吧,但是抱歉啊,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梦。

  我的梦里有一条大鱼,在风和日丽的午后突然召唤来一阵滂沱大雨。这条鱼很大也很强壮,它的头上涨满了恶刺,它的牙齿锋利可以毁坏掉哥伦布的船只,它还有地狱的恶力可以施咒改变一个人的晴和雨。然后啊,这条鱼从海面上飞腾而起,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原本风和日丽的天突然恶雨如注。梦里是一片汪洋,我在滩上跳跑着,找不到一个遮蔽之处。雨点真大啊,打在身上真疼啊。我衣衫褴褛,狂风夹雨,我好冷。我的眼睛因为刮风酸痛而流泪不止,我朝着那大鱼哭喊,企图让他收回他的咒语回到海下。可是风太凶雨太大,他听不见我的呐喊,肆无忌惮地击水施咒。

  我的爸爸出现了,他凭借着男人强壮的身躯冒着如针的雨跑到大鱼的近身处,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无数的珍珠宝物,企图收买这条大鱼。

  大鱼伸出舌头把珍宝都卷吞进肚子里,却不停止摆弄那风雨。我还是好疼啊。

  我的妈妈出现了,她为我穿上一件暖衣,企图减轻些我的痛楚。她以女人最擅长的歇斯底里向那大鱼吼叫,企图嚇住那大鱼。

  可是大鱼不理会我的母亲,风雨浸湿了我的外衣,外衣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还是好冷啊。

  我哭着喊着,本来还有些期待的心,被一次次浇灭了火苗。我没有办法了,我踉跄着倒下,起先还爬起,到后来我绝望了,我倒在地上不愿起身,蜷缩着珍享最后一点体温。我渐渐昏过去了。在那混沌里,我收到了小女孩递给我的三根火柴。

  擦亮第一根——

  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在酒席上为了贿赂那些大小官员而喝醉了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好,没喝多少就吐得很厉害;我的妈妈深夜进入我的房间,抚摸着正在装睡的我的头,继而转身跪下虔诚地祈祷,妈妈又失眠了。这根火柴的光怎么一点也不暖,只会让人满心愧疚、泪海翻腾。

  划亮第二根——

  “你一个人在图书馆读书可怎么办?”她突然红了眼眶,“一定会很孤单的。”

  我强装镇定地拍拍她的肩:“没事的啦。我就当是人生里的一次修行,也别有滋味啊。我的人生说不定就脱离了平庸呢。”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惹得我也想流泪。我们伫立在拥挤的地铁站口,任人潮拥挤都一动不动,一个哭泣,一个无奈。

  第三根——

  大家把我围在中间,一起对镜头咧嘴微笑。“咔嚓”定格。还没有离别的实感的我依旧笑嘻嘻的。我分班前的班主任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想要跟我拍一张合照,班长刚举起相机要拍的时刻,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历史老师都一并围了过来,一起微笑。

  我把洗出来的相片翻到背面,看到了老师的话:

  “下辈子,一定要生一个跟你一样的女儿!“

  烛火渐稀,光亮在与我短暂的照面后弃我而去,我又一次陷入了黑暗、凄冷、疼痛的境地。大鱼在吞吃了我爸爸送上的珠宝后稍稍减轻了风雨的恶度,可是不一会儿又变了脸,加给我以比先前更凶猛的风雨。我的父亲被大鱼的刺扎得满身痛楚却仍不远离,而大鱼只是被珠宝喂得越来越肥并无收手的趋势。我的身体渐渐习惯了狂风恶雨,如针的雨打在我的身上可我感受到的痛楚已在减少。我挣扎着起来,顶着攻击踉跄到海边,捧起一口苦海喝下去,想要来喂饱我辘辘的饥肠。可是海水真苦啊,第一口我便吐了出来,可我明白此时已别无选择,只得颤巍地去捧那第二口水。我勉强咽了下去,可苦海不停地在我的胃里翻腾,我的肚子先前金贵忍受不了苦楚就一番汹涌都吐了出来。等到第三口水时我掂量着减少了水的份量,希望我的胃能渐渐熟悉这苦海。

  果真没有吐也没有苦。我感到欣慰,于是一口一口,我似小牛饮水舔舐不止,我辘辘的饥肠不停地索取,仿佛下一口我便能将这无边的苦海饮尽。我的肉皮已稍习惯风雨的挨打,我的肚子也已稍适应苦海的味道,我仿佛可以在这恶境里活下去,即使没有庇佑没有烛光。我向我的父亲喊着说我已经战胜,切不要再为我靠近那恶鱼而受伤害。我看见我的父亲缓缓回头,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泪水,我的心刹那间疼得胜过一切皮肤之痛。我站直了身子,正面迎接那风雨;我朝我的父亲微笑,让他放心地离开;我捧起一大口苦水,如饮甘露般喝进肚子;我告诉自己,再没有什么磨难我不能战胜。

  突然之间大地摇动,本来灰暗的天色一下子变成黑暗,我站在海边回头一看,看见我长期失眠而憔悴的母亲站在最前面,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比那恶鱼更为巨大的恶灵。那恶灵是一团巨大的黑气,它所到之处都变为黑暗。我的母亲用金子作为诱导,铺了满满一路。我又定睛看那恶鱼,他仿佛害怕极了,见到那恶灵便立即停止摆弄那风雨,跃到那恶灵身边不停地蹭,流了一地的涎水,把我父亲先前赠与他的珍宝拿一些出来供给那恶灵。那恶灵吞没珍宝后,恶鱼便恭敬地沉到水面底下去,不再出来。

  我的天瞬时没了恶风恶雨,苦海也褪去。我忽而释去了重负,感到轻松与疑虑。我转身看向我的母亲,我看见那恶灵还在不断地向我的母亲索取。我的母亲散尽了千金,别无他法只得割下一段头发,那恶灵方肯罢休。

  我终于又衣冠整洁,坐在我平静的书桌前。我本以为遇见那恶鱼后我不会再有无法承担的磨难,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告诉我她昨晚又梦见那恶鱼恶灵,她又不得安眠。

  我真希望我能得到一把宝剑,终有一天将那恶鱼恶灵都砍成碎片,不许再来搅我母亲的梦眠。

  当我做完了一整个梦后醒来,阳光洒暖照耀明光。我站在屋顶看底下小人小车小操场,仿佛是隔世看清明,如同我回望梦魇时也隔了一整个黑夜。我是否真正地遇见过那条恶鱼,我是否真的曾衣衫褴褛饱受伤痛,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我正如同回望另一个人的生命一样回望那条大鱼。

  我全部都已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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