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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西林

  剧中人

  吉老太太年约五十余岁,身材细小,体质强健,淡素服装,非常的清洁。

  吉先生吉老太太的儿子,年约二十六七,强健,活泼,极平常极自然的服装。

  余小姐年约二十五六岁,姿势美丽,面目富有表情,服装精致。仆人

  布景

  (一间小小长方形房子,后面墙壁中间,两扇宽门。门之左边置一衣架,靠窗一小桌,桌上置鲜花。右边靠墙一书柜,内藏成套的中西书籍。左壁的里边,开一独门,门之前为短门大窗,窗边置写字桌,上置文具。房子右壁,后半亦开一门,前半靠壁置书架,架上置装饰品。壁上悬字画。房子中央略偏前与右,置一小圆桌,上置茶具,桌之右侧置大椅(即安乐椅),左侧置可坐两人之长椅,两椅之间,置一小椅,椅上皆置腰枕。

  (开幕前吉老太太睡卧在大椅上,脚下置高垫,手中报纸,落地上。

  吉:(将左门徐徐推开,看老太太睡卧椅上。轻步走至衣架,取了一件薄大衣,走至椅前,轻轻盖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醒觉。吉含笑问。)睡着了没有?

  老太太:我本想闭了眼歇一会,不想一不留心,就睡着了。(坐起。)

  吉:老人家的眼睛,同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闭不得的。一闭了,就不由你做主。(将报纸拾起,坐在小椅上。)老太太现在什么时候了?

  吉:(由怀里取出一个表看了一看。)三点一刻。老太太你在那里一直到现在?

  吉:在书房里写了两封信。

  老太太:喔,不错,你替我把那封信写了吧。

  吉:好,现在就写。(坐到写字桌,从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瓶里倒了水,磨墨取笔,预备写字。)怎样写法?老太太随便的写几句好了。你把我们动身的日子告诉他们。叫他们雇一只船到港口接一接。

  吉:你一面说,我一面写吧。一定下星期二动身么?老太太喔,已经不是日子,还再不动身!

  吉:(一面写,一面念,一面说话。)……十九日起程回南。(停笔用手指计算日期。)十九,二十,二十一,(写)二十一日到港。叫张宏同江妈雇一只船至港口接一接。(问)是不是?老太太是,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干净,要是李老四船出了门,叫邓祥发家的也可以。

  吉:(写)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一面写,一面口中作低声的念。)……邓祥发家的也可以。(问)还有什么?老太太(自己想她的心思。)这几天太阳已经很厉害,不如叫他们先把南房里的皮衣服拿出来晒一晒。

  吉:好,还有什么?

  老太太:没有什么。(自言自语。)王妈回家,说过了节,就回来,不知现在已经回来了没有。

  吉:(继续的写信。)

  老太太:余小姐,应该送她点礼物才好。

  吉:(先写完了信,然后答话,再接着写信封。)你不是说送她一件衣料的么?(写完了信封。)好了,写完了。老太太(被吉打破她的深思。)写完了么?

  吉:(走至椅前,将信送出。)要不要看一遍?老太太你念一念吧。

  吉:(念信。)“二妹览‘已经不是日子,还再不动身'。母亲说。老太太这是写的什么?

  吉:这是写信的一个帽子。(继续一句一句的念信。)”母亲定于十九日动身。二十一日到港。叫张宏同江妈,雇一只船,到港口,接一接。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干净,要是李老四家的船出了门,叫邓祥发家的也可以。

  “这几天太阳已经很厉害,不如叫他们先把南房里的皮衣拿出来晒一晒。

  “王妈回家,说过了节就回来,不知道现在已经回来了没有?”

  没有写错吧?

  老太太:(笑)喔,你们现在写信,都是这样写么?

  吉:这是最时行的直写式的白话文,有一句,说一句,你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老太太:没有。

  吉:这下边是我的事。(继续念信。)

  ”这次母亲在京,一切都好。惟有两件事,不大称心……老太太我有什么事不称心?

  吉:(不答,继续读信。)

  “第一,她这次来京的目的,本想劝她的儿子,赶紧讨个媳妇,她可早点抱个孙儿。方头大耳,既肥且皙。嗳!不想来京两月,绝少成绩,媳妇,毫无影响。孙子,渺无消息。第二,她满心满意,想亲上加亲。把姊妹改做亲家,侄儿变做女婿。不想她那不肖之女,又刚愎自用,不顺母意。因此上,这几日来,口中不言,心中闷闷。不过那位表侄先生,现已广托亲友,多方物色。夫诚能动神,勤能移山,况在佳人才子聚会之首都,求一称心合意之老婆乎。故数月之内,定有良缘。将来一杯喜酒,或能稍慰老年人愿天下有情人无情人都成眷属之美情也。”

  说得对不对?不要生气啊。

  老太太:(稍有不快之意。)我有这些闲工夫来同你们生气!你们的事,我老早就对你们讲过,由你们自己去,我一概不管。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吉:(将信封好,贴了邮票,走至椅旁,一手放椅背上,一手理她的头发。)妈,你是一个特殊的女人,你什么事都是非常。你是一个非常的良妻,一个非常的贤母。惟有这一件,你没有逃出了个母亲的公例。

  老太太:把这件大衣挂起来。(吉将衣挂原处,老太太追想到她以前的生活。)贤妻良母,配不上这四个字。(吉坐到原处。)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只有八岁。云儿只有五岁。那个时候,我就不相信那私塾先生的教书方法——也一半舍不得你们去受那野蛮的管束——所以我就拿定主意,自己教你们。一直把你教到十六岁。那时所有的产业,就是那分来的五亩坏田。现在你们可以不愁穿,不愁吃。不是说句大话,要是你们不是每年上千块钱的学费用费,现在大约十倍那么多都不止了。

  吉:所以我说你是一个特殊的女人。

  老太太::是的,贤妻良母,有什么稀奇?现在的一般小姐们不是一天到晚所鄙薄不屑得做的么?

  吉:你要原谅她们。她们因为有几千年没有说过话,现在可以拿起笔来,做文章,她们只要说,说,说,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些什么。

  老太太:现在这班小姐们,真教人看不上眼。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我不知道她们的好处在甚么地方。

  吉:她们都是些白话诗。既无品格,又无风韵。旁人莫名其妙,然而她们的好处,就在这个上边。

  老太太::我问你,这样的人也不好,那样的人也不好,旧的你说她们是八股文,新的你又说她们是白话诗……

  吉:是的,同样的没有东西,没有味儿。老太太那末你到底要甚样的一个人,你就愿意?

  吉:(耸肩。)坏的就是连我都不知道。要是找老婆如同找数学的未知数一样,能够立出一个代数方程式来,那倒容易办了。老太太怎么你们表兄弟两个,这样的不同!那一个就请这个,托那个,差不多今天等不到明天。你是总不把它当一件正经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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