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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不把它当一件正经事看!因为我把它看得太正经了,所以到今天还没有结婚。要是我把它当做配眼镜一样,那么你的孙子,已经进了中学。

  老太太::(觉得她没有办法。)倒一杯茶给我。(吉倒了一杯茶送给老太太,自己亦倒了一杯,慢慢饮之,老太太沉思半晌。)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表兄已经同我说了几次,要我替他做媒?

  吉:怎么不知道?

  老太太:你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么?

  吉:余小姐,是不是?你问过了她没有?老太太(很慢的回答。)没有。

  吉:为甚么不问她?

  老太太:为甚么不问?我想今天问她。(略停。)好不好?(语时视吉。)

  吉:很好,看护妇配医生,互助的原则,合作的精神,结婚时最好的演说资料。

  老太太:(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仆人(推开左门)老太太,余小姐来了。老太太请她进来。(仆人走出,吉放下茶杯,忙走至写字桌,整理笔砚,折好了桌上报纸。)

  仆人(由外面推开左门让余走进,自己随后收去了桌上的茶具。)

  余:(头带草帽,手带手套,一手提钱包,进来之后,一面与主人招呼,一面脱去手套,将钱包置门旁小桌上,解下草帽。)老太太,吉先生。

  余小姐。(吉接过草帽,挂衣架上。)

  余:老太太,对不住得很,劳你们等了。老太太没有甚么,请坐。(让余坐大椅。)

  余:喔,老太太坐,老太太不用客气,我这儿坐好。(扶老太太坐大椅,自坐小椅,吉自坐长椅上。)两点半钟就想来了,忽然来了一个病人,要替他腾出一间房间来。忙了半天。还打算打电话,说不能来了,后来我想老太太就要回南,无论怎样忙,都要来陪老太太玩半天。

  老太太:多谢你,我们也知道你医院事情很忙,所以一向不常请你出来。今天是因为我们快要回南,想请你来,我们好当面向你道谢。这一次实在劳苦了你。其先是我们吉先生,住了两个星期,都是你招呼,后来又是我自己,我们实在感激你的了不得。

  余:老太太太客气,那是我们的职务。老太太这几天饮食可好一点?

  老太太:胃口不强,我一向就是这样。那一次到北京来,因为在路上略微受了一点辛苦,所以觉得不大舒服,实在没有什么病。我们吉先生一定要我到医院,说医院里怎样的舒服,怎样的干净,我总是不想去。后来他们又说我精神不好,一定是睡觉不好,非得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静养几天不可。我被他说不过了,方才住到医院。我出去的时候,他还要我再多住几天。

  吉:我的母亲是不相信医院,不相信看护妇的。老太太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看护妇,我是因为常常听见讲医院里招呼不大周到。

  吉:没有甚么,你现在不但相信她们,并且喜欢她们。

  余:我们也知道,外面有很多的人,说我们的坏话,现在不是我来替自己辩护,有时实在不是看护妇的疏忽,实在是这一班生病的太太小姐们的麻烦。我常时同其余的同事说了玩。说这些人甚么事不会做,连生病也不会生……

  吉:要生病生得好,本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余:她们第一,就不肯听医生的话。要这样,要那样,一天要压几十次铃子。你对她们说,教她们不要吃东西,她一会儿要到外边买些水果,一会儿想教家里送点鸡汤。你想,要教我们同平常人家的老妈子伺候太太小姐们一样,我们哪里有这么许久工夫?我们平均每人要招呼十个人。喔,说也是无用,她们哪里肯讲理?

  吉:看护妇本来是一种很苦的职业,因为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是醉汉,其次就要算病人。

  余:好笑得很,遇到一种奇怪的人,病快好的时候,他还是要你陪他谈天。(看了吉一眼。)

  吉:那真是可想而可知的讨厌。要是个男人,还没有甚么,假若是个女人,那恐怕简直没有办法。

  老太太:不过我终是不相信,其余的人,能够同你一样。纵然有你这样的能干,也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和善,这样的体贴。仆人(由左门入,手里拿了一个盘,盘中置茶壶,茶杯,糖碟等物。)

  余:(老太太欲倒茶。)老太太请坐,让我自己来倒。(倒一杯茶送老太太。)

  老太太:喔,谢谢你。(吉倒一杯茶送余。)

  余:(受吉之茶。)谢谢。(欲代吉倒茶。)

  吉:谢谢,我不喝茶。

  余:(一面喝茶。)老太太为什么不在北京多住几天。有吉小姐在家,难道还不放心么?

  老太太:她倒甚么都能够,不过我这次已经离家很久。我本是因为吉先生病了,所以来看看。

  余:我想吉小姐一定也是很能干。

  老太太:甚么叫能干。不过一个女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我不容她们不知道。

  余:不过要想同老太太一样的能干,恐怕不容易。

  吉:做能干父母的子女,是一件很苦的事。暑假那么热的天气,回到家,只有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一过,就一个赶到乡里去种田,一个赶到厨房里去烧饭。

  老太太:我是一个很顽固的人——我现在也有了年纪,也不怕人笑话——一个人多知道一点事,一定不会有坏处。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做了饭,就不会做文章。

  吉:不错。不过困难的不是会做了饭的女人不会做文章,是会做了文章的女人就不会做饭。

  余:吉小姐会到北京来么?我很想认识她,我想她一定是同老太太一样的和气,可爱。

  吉:她旁的没有甚么好处,不过还直爽。就是我嫌她有点新的习气。

  余:(高兴。)我想我们一定会变做好朋友,她来的时候,老太太一定要教她写信给我。

  老太太:(向吉。)你有她的照片没有?

  吉:有一张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余:(记起。)喔,吉先生信里,说老太太要我一张照片,我今天带来了。(走向小桌。)

  老太太:(不解。)我没有说要照片。(向吉。)我几时……

  吉:你怎么没有讲,真是有了年纪的人,说过去的话,不要几天就忘了。

  余:(装不听见,由钱包里取出一张小照片。)这一张不大好,不十分像,等以后有了好的时候,再送老太太吧。(以照片送给老太太。)

  老太太:(看照片。)你已经长得很好看,这张照片更好。

  吉:(向老太太取了照片,取笑老太太)你平常最讲究会说话的,怎么今天自己把话说差了。你应该说,这张照片已经很好看,但是总不及照片的主人好看。(与余对看了一看。)老太太我是说的老实话。

  吉:你们还坐一会儿才去?(向老太大。)我送你一个好看的照片框子。(带照片由左门走出。两人不语片刻,老太太对余注视,余不知所语,取了一块糖食之。)

  老太太:余小姐,我有几句话,很久就想同你谈谈。(将椅移近,余忙将口里糖吞下,理了理裙子,坐直了身子,用心的听。)我想你一定以为我是很爱舒服的人,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很过了些辛苦的日子。我们吉先生,从小就没了父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全靠我一个人去问,连他们的书,也都是我自己教他们。差不多吃了二十年的苦,才把他们带到这么大。现在他们甚么事都用不着我去担心。不过还有一件,我放不了心,就是他们还都没有成家。(余的身子略微的颤动了一下。)这一层,我也同吉先生说过好几次,他都不把他当一件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子女的婚姻,本来也用不着父母去管,所以我也只好由他们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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