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锁取出了一瓶农药，这是不久前才刚买回来的，没来得及拿到果园去。不用看说明，铜锁也知道它的毒性。

　　铜锁拧开了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里面冒了出来。这些农药是要杀死那些虫子的，铜锁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它来杀死自己。

　　铜锁想起了梅香死的时候，当时，自己也想随了梅香而去，但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上有孤苦无依的母亲，自己怎能撇下他们不管？但现在，母亲已经故去，自己最大的依靠没有了。

　　自己最大的牵挂就是雨生，但是雨生已经杳无音信。他不愿意去想雨生的事，因为一想起雨生，他都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就像要爆炸一样。

　　他常想起小的时候，母亲无论多累，都要给自己做上一顿好吃的饭菜，变着法儿让自己吃得好一点儿。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难处，她总是会说：“眼是草鸡蛋，手才是好汉！”就是不要被困难吓到，要用双手去一点一点地做，困难才会被克服。

　　也许正是母亲的这种不服输精气神，铜锁才能坚持到现在。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也带走了他内心的强大支柱。

　　想到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多少的艰难困苦，都过来了，可是所有的困苦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让铜锁感到无助和绝望。

　　母亲虽然已经是不久于世的人，但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过，从小疼爱的雨生会向自己抡起棍子。

　　雨生小的时候，没有奶吃，饿得整夜啼哭。为了让雨生能吃上奶，母亲就拿着碗，去养着母羊的人家要羊奶。后来，母亲就自己亲自喂养了一直奶羊，专门挤奶给雨生吃。

　　雨生小的时候身体很弱，经常感冒发烧。母亲为了照顾生病的孙子，经常几天几夜都不睡觉。

　　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雨生。可是雨生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想起雨生，铜锁的心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铜锁在雨生小的时候，曾经预想过种种可能，当然想得更多的是雨生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走出这山沟沟，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要不是雨生突然失踪，铜锁根本不知道他在上网，更想不到他变得这么不可理喻。铜锁感觉到自己正在面对着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难题。他感觉到，自己和雨生之间被一堵厚厚的墙给隔开了，无论自己怎样的努力，这堵墙都似乎无法穿透。

　　铜锁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他又一次打开了刚刚拧上的农药瓶盖。他想一口气喝下去，这样，这些愁事就再也不会这样缠着他了，那时，自己该有多么轻松啊！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摆脱了这些烦恼后，漂浮在空中，那么自由自在，阳光是那么的灿烂，天空是那么的晴朗和高远，仿佛到了宇宙的深处。他是多么向往那个世界啊，在那里，他又可以和梅香在一起了，那里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只有快乐和幸福。

　　他把药瓶子举了起来，凑近了嘴边，浓烈的气味让铜锁皱了一下眉头。他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忽然想吐。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喝掉农药后的样子，口里吐着白沫，鼻子可能会流着血，样子一定非常的难看。

　　他想，死原来是如此的简单，只是在一瞬间就可以完成了。但是自己就算是真的死去了，这些痛苦就真的没有了吗？

　　想到这里，铜锁又把农药的瓶子盖上了，但是心中的痛依然存在。母亲的突然离世，让他感觉到心中就像被捅了一个大大的窟窿，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流了下来，但他不知道捅这窟窿的是谁。是雨生还是自己？虽然雨生是促成母亲故去的最重要的原因，但是他对雨生恨不起来。他恨的只有自己。

　　是自己没有把雨生教育好，是自己没有本事，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亲娘啊！铜锁感到自己心中的伤口又喷出了鲜红的血，他迅速地又拿起药瓶，拧开瓶盖，一口气地喝下去，他要以死向母亲谢罪！

　　二

　　铜锁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好像有什么在动，紧接着，肚子一阵难受，翻江倒海的呕吐，仿佛肚子里的器官全部倒出一样。

　　朦胧中，铜锁看见了眼前有人影在晃动，他极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身体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只想沉沉地睡去。

　　等到铜锁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周围一片白色。阳光照进了窗户，屋里一片明亮。恍惚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虚弱的要命，头很痛，就像被打过了一棍子。

　　一位年纪很小的护士走了进来，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随着一阵风送到了铜锁的鼻子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

　　“护士，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说那，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去喝农药？”护士没好气地说。

　　铜锁渐渐地想起来了，那个农药的瓶子，那刺鼻的气味，喝下去时嗓子热辣辣的感觉，以后的事自己就不知道了。

　　“你可真是幸运，要不是你邻居，你现在躺的可不是这里！”护士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邻居？是大贵？”铜锁极力地想着，但脑子空荡荡的。

　　看到铜锁一脸的茫然，护士接着说：“昨天，你送来时已经昏迷了，你喝了整整一瓶的农药，这种大剂量的中毒如果超过了四个小时，是抢救不过来的。是你的邻居送你过来的，说是去找你有什么事，看到你躺在地上，旁边有一个空药瓶，就赶紧送你来到了医院。”护士如炒豆般的说了一大串。

　　铜锁渐渐地明白了怎么回事，心想：大贵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会不会是雨生的事？正想着，大贵来了，手里提着一把暖瓶。

　　看到大贵，铜锁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对大贵说：“兄弟啊，又给你添麻烦了，可我真的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大贵给铜锁倒了一杯水，说：“铜锁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老人已经走了，这说不定是天意，这个病活着也是一天天在受罪，早一点儿走也是一种解脱。”大贵停了一下接着说：“再说，你还有雨生呢，难不成你想让雨生成了孤儿？”

　　铜锁觉得大贵说的有道理，可是强烈的挫败感还是让铜锁了无生趣。他说：“我是个无能的人，连自己的儿子也教育不好，如果不是我，雨生不会变成这样，我娘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切都在我啊！”说着，铜锁又哭了起来。

　　“老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事情既然发生了，肯定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一个巴掌也拍不响是不是？想开点儿，别这么钻牛角尖了。”

　　忽然，大贵像想起了什么，忙说：“对了，我昨天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被你这么一弄，差一点儿忘了！”大贵在床边坐了下来，继续说：“我在城里到处找雨生，雨生倒是没有找到，却看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铜锁着急地说：“谁呀？快别急我了，快说吧！”

　　大贵接着说：“你还记得咱们镇上的包工头旺财吗？昨天我们一起打牌，他说他的儿子小飞告诉他，有的叫雨生的同学想去省城打工，可能会去找他，让他关照一下。我当时一听，高兴坏了，牌也顾不上打了，赶紧回来告诉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贵说得很得意，眼睛里放着光。

　　听大贵这么一说，铜锁的心情也一下子明朗起来，他拉着大贵的手说：“大贵，我要出院，去省城！”

　　大贵按下他说：“不急，你的身体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反正有路头了，你还怕什么？”

　　铜锁想想也是，就安心地在医院住了几天。

　　三

　　家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铜锁已经好久没有去果园看看了。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地恢复了，母亲的头七也烧过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一切总要过去，生活还要继续。

　　这天，吃过了早饭，铜锁来到了果园。土狗老黄就像往常一样，老远地迎了出来，就像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老黄围着铜锁使劲儿地摇着尾巴。

　　看到老黄还这么精神的活着，铜锁感到有些惊讶。他一路上在想，老黄这么多天没人喂，铁定饿死了，要不就跑了，成了满街流浪的狗，或者被别人杀了吃了狗肉，反正不会有好的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

　　铜锁随着老黄来到了果园里，只见苹果树上果实累累，比起先前又长大了许多。树下的小鸡，正在快活地刨着土，找寻里面的小虫吃。

　　果园的一切井井有条的，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正纳闷着呢，只见老黄跑了出去，接着看到一个人女人提着篮子走了进来。

　　铜锁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大贵媳妇。他赶忙迎了出去，傻傻的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贵媳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看到铜锁在这里，就说：“怎么不在家里歇两天了？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铜锁搓着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兄弟媳妇，你看我得怎么谢你才好呢，这果园不是你照料者，还不知怎样呢！”

　　“嗨，说什么呢，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搁谁也受不了，我一个女人家帮不了大忙，这点小事儿还是能做的！”大贵媳妇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篮子里的食物，倒进了老黄的食盆里。老黄摇着尾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听大贵说，你要去省城找雨生？什么时候动身？”大贵媳妇一边说着，一边撒着粮食。小鸡们迅速地围拢过来，忙不迭地啄食地上的食物。

　　“就这几天吧，我娘走了，家里也没有了牵挂。”铜锁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旱烟，麻利地卷了一个烟卷，点燃抽了起来。

　　随着烟雾缓缓地从铜锁的口中吐出，他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他的眼睛看着远处，好像是望不到尽头的地方。铜锁长到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省城只是听说过，但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和不可知。忽然间，他感到非常茫然。

　　不知道雨生是不是你真的去了省城，在省城他又能干些什么？他住在哪里？靠什么过活？铜锁苦苦地思索着。看看这一片果园，铜锁想自己走了，这果园咋办？

　　铜锁这么想着，抬头看到大贵媳妇正在打扫鸡舍，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说：“兄弟媳妇，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大贵媳妇一听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说：“大哥，什么事儿啊？”

　　铜锁很认真地说：“大妹子，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果园就交给你和大贵了！”大贵媳妇爽快地说：“没有问题的，保管给你弄得好好的！”

　　铜锁看到大贵媳妇错解了自己的意思，就解释道：“这果园就交给你们了，今年的收成也归你们。”

　　大贵媳妇一听，就赶紧说：“别这样，大哥，我们怎么受得了？”

　　铜锁说：“我仔细想过了，雨生老早就说不想上学了，这次走了，铁定是不想回来了。省城那么大，我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找到他。家里有这个果园，终究是个牵挂，不如无牵无挂的，没有心事。”

　　大贵媳妇看铜锁是认真的，就说：“这事儿我一个女人家也做不得主，等跟大贵商量一下再说吧。”说完，大贵媳妇提起篮子下山去了。

　　铜锁一个人在果园里转悠着，看着那满树的苹果，压得枝条都有些弯了，风儿一吹，枝条轻轻地摇晃着，像是在和铜锁打招呼。

　　铜锁摸索着苹果的老树干，树皮黑黑的，就像长满了皱纹的脸。这些树还是包产到户那一年，自己和母亲一棵一棵栽下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就要离开了，铜锁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些树陪伴了他多少个日日夜夜，帮他度过了多少个难关。没有这些果树，铜锁像想不出自己的日子会是咋样。

　　铜锁就这样在果园里走着，打量着每一棵树，回忆着它们当初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果树是最懂他的，他的每一份付出，它们都给了他丰厚的回报。如果雨生安稳地读书，他怎么舍得离开它们？除了母亲和雨生，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和自己最亲近的。离开它们，就像是骨肉分离一般的痛苦。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注定是要离开的。

　　四

　　铜锁主意已定，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找到了大贵，告诉他，果园就交给他了，今年一切收入都归他。大贵知道他的心思，也就不再推辞，给他送来了一沓钱。铜锁怎么也不肯要，大贵只得说这是借给他的，作为路上的盘缠，这才收下。

　　学校里的杨老师，这几天也打电话问雨生的情况，铜锁如实的告诉了他。

　　杨老师听说雨生去网吧的事情，也感到很抱歉，说：“都怪自己光是抓学习成绩了，没有注意到孩子的思想变化，要是早一点发现，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情了。”

　　铜锁又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只能去面对。他对杨老师说：“也怪我自己，只顾得挣钱，只知道关心他的分数，从来没有考虑他心里在想什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是啊，铜锁这两天也想明白了，就连那果树都需要悉心的照顾，何况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自己一个劲儿地挣钱，想象着让他读大学，完成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何曾关心过他？怪不得他不肯和自己说话，还顶撞自己，那时自己还那么生气，恨不得打他两巴掌，现在想来，错都在自己啊！

　　因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母亲因此永远地离开了自己，雨生也远走他乡，不知道到底在哪里。自己的生活也即将发生改变，未来的路在哪里？铜锁看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铜锁环顾着这个住了这么多年的家，墙上的相框里，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好像要对自己说话。梅香和自己的结婚照就在母亲照片的后面。为了不让铜锁思念过度，母亲用自己的照片挡住了梅香的身体，只留下了铜锁的那一半。

　　铜锁取下相框，拂去上面的灰尘，轻轻地打开，拿出了那张结婚照。那是自己和梅香在一起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是在县城的照相馆拍的。那时的梅香，是那么的年轻，额头是那么的光洁，脸上泛着红晕。

　　铜锁摸着梅香的脸，一阵热流涌来，铜锁的身体颤抖着，把自己的脸贴在了梅香的脸上，眼泪和着汗水，打湿了照片。

　　过了好久，铜锁才平静下来，他对着梅香说：“我要走了，去找我们的儿子。都是我不好啊，我对不起你，没有管好雨生。不过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一定找回雨生，给你一个交待，你放心吧。娘也去了，我对不住她，你在那边一定要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啊！”

　　铜锁收拾好了包裹，早早地睡下了。明天，他就要踏上远去的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