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始 死章

  我向来不相信生辰八字这回事,尤其是现在,更不可信。一刀下去,把天注定的三更生变成了二更生。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一刀下去,让二更死的人,延迟到三更才咽气,那阎王爷也是要生气了的。死亡伴随着我而出生,或者说,死亡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到来了。有些是已经死亡,有些是注定要死亡,这都无可厚非,毕竟人终有一死。祖父在我父亲十一岁那年撒手人寰,享年五十几岁。外祖父在姐姐出生的那年也去世了。对于这两位老人家,我甚至有权怀疑他们的存在,当然,这些话我是不会向父母说去。因为我怀疑那两位老人就是在怀疑父母,我怀疑父母,就是在怀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开始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等我找到答案,我会先疯掉。

  祖母也在我七岁那年去世。记忆中祖母是不会说话的,她当然不是哑巴,而是身患脑血栓,导致了她不会说话。在那记忆的深处,一直珍藏着一段唱片一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祖母的笑声。那笑声像是紧闭双唇从鼻腔里喷发出来的,那力量似乎足以撞死一只麻雀。祖母瘫痪在沙发上数年之久,不知怎么竟然有这样强大的气力。那是一种粗壮响亮的笑,就像拉着笨重的板车的黄牛,在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我时常会闭着眼睛猜想这声音背后所发生的事,但我无从想起。我只能猜想那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祖母吃到了久违的山楂糕,却因为不能咀嚼而尴尬,甚至焦虑时,发出的哭也似的笑声。

  此时,祖母黄得发黑的脸便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是与父亲十分相似的一张脸。我跑到镜子前,发现无论是记忆里的那张脸,还是父亲的那张脸,对于镜子里面这张完全是陌生的。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好像一个疯掉了的人突然恢复了意识。当他再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恍惚过去了二十几年,眼前的亲人朋友,他可能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甚至干脆在就从记忆里抹去。而他也记不起疯掉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他想喊母亲,却发现他所喊得母亲其实是他的妻子,亦或是他的女儿。而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远处原本葱郁的山丘已变成了林立的高楼,原本肥沃的良田上面竖着根根铁柱……失落的他开始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恐慌。

  刚出生的婴儿一定也有类似的恐慌,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眼前是一个个什么跟什么似得什么(我只能这样来形容一个婴儿所见)。而他的好奇战胜了恐惧,他笑,眼前的什么也会对他笑。他哭,眼前的什么就会把他抱在怀里,发出让他很舒服的轻吟。他会像时空错位一样,不受控制的在睡与醒之间任意穿梭。渐渐的他学会了两个本领,这是两个可以打败一切语言的本领——哭与笑。

  而刚才那个恢复了意识的疯子就不会这么幸运了,他也有哭与笑的本领。他笑没人陪着他笑,“这人有疯了”别人会说。他哭也没人把他抱在怀里,甚至没好气的呵斥道,“你就知道哭”。为什么同一个本领的实施,会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是因为“疯子”知道了婴儿不知道的答案——人和人一样的人?

  当我再一次的将思绪拉回到祖母那张枯黄的面孔上,那笑声又再次想起。一声声的循环往复,它不会突然变高或变低,也不会拉长或者变得短促。只是一声一声的从祖母的鼻腔,跳过我的耳朵,直达我的头脑。我的欣然的接收着,这来自遥远记忆带来的压迫感,既轻松,又厚重。

  突然之间,我记忆的另一个阀门有所松动,我立即发现了它有决堤危机。可我却无能为力,终于记忆的阀门崩开,将祖母一声一声的笑淹没。铺天盖地的哭声翻滚而来,它来势之凶猛,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它霸道的不允许我有任何的反抗。

  这哭声来自于祖母的葬礼,葬礼的场景如同结了霜的窗户,被切割成无数的碎块,每一个碎块上面都结了霜花:

  透过第一扇窗户,在仓房里,正对着门是一个用长凳支撑着的绿漆的门板,上面躺着一位老人,便是我的祖母,身上盖着一块大红的布。门板的下面放着一盏残灯,它是用稻草编成的小篮子包着一个白瓷碗,白瓷碗里面是猪油和豆油的混合物,一根白线揉搓出来的灯芯搭在碗的边缘。那被点燃的灯芯冒着荧荧的火光,微弱的火苗时而平静,时而轻微地晃动一下。每次晃动都会随之而来一股黑烟,如同阴间前来索魂的黑无常。猪油的燃烧散发着腻人的香气,在屋子里面弥散开来。母亲把看管这盏油灯的任务交给我,为了不让灯油耗尽,我几乎时刻盯着他。生怕眨眼的功夫灯油就燃尽,据说残灯灭了祖母灵魂升天的路就断了,因此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我用手指轻轻的在第二扇窗户上抹擦几下,窗外的场景出现了。在祖母的身边围了许多人,我已记不清都是谁。他们都在嚎啕大哭,没有一个掩面。我认为只有不掩面的哭才是真的痛哭。他们哭得十分有节奏,声音之洪亮足以惊动远处山上的飞鸟。因为哭声有节奏,尽管声源不同,却十分的和谐。我牵着姑姑家的弟弟站在一旁,那也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当然,那个时候并不是因为祖母的去世而痛苦。而是另有他因。我和弟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而后,另一个也跟着笑起来。可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只能用手捂住嘴巴,将脸挤得变了形。他们越是哭得厉害,喊得声音越大,我和弟弟越觉得的可笑。

  终于,父亲发现我并不是在哭,而是在笑。他愤怒的瞪着我,脸上挂着两行泪,一脚将我踢倒在墙角。而后又回到祖母的身边哭起来。这次我也哭起来,声音之大盖过所有人的哭声。没有人来安慰我,他们更专注于自己的哭泣和喊叫,他们争先恐后的用自己的哭腔来宣泄心中的悲痛。这种争分夺秒的哭喊好像是怕错过什么,仿佛他们在这场葬礼上失去的,又可以在这哭声中重新唤回。因此他们哭得更加悲痛,他们也将唤回更多。终于我同亲人们一样穿上了又肥又大的孝服,并将祖母的遗体抬上了从火葬场来的车上。亲人们换成了小声的啜泣,而就在此时,弟弟却尖声利嗓的大哭起来。他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哭声,他坐在地上连连蹬腿。当亲人们问他为什么要哭时,他给的答案却把我逗笑了。他把腰上缠着的白布撕扯着扔掉,并说他也要穿孝服,因为我也穿了。姑姑安慰道,因为他是外甥,不该戴重孝。弟弟当然听不懂姑姑的解释,最后实在没办法,就用边角料给弟弟缝了一个没有袖子的孝服。

  第三扇窗户突然变得透明许多。尽管祖母的葬礼只持续了两三天,而就在这两三天里我的记忆竟然一下变得清晰。那正是三九隆冬的天气,不过我早就忘记了葬礼时的寒冷。葬礼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铁锅里面的水变成一大坨冰,我将冰拖出来,坐在上面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冻裂的酒瓶子,还有饭菜的残渣已经落了一层冰冷刺骨的霜,院子里的狗呲着牙也啃不下冻在地上的炸鱼。那个绿漆的门板被丢弃在墙边,仿佛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一般歪斜着依靠在院墙上。或许,这个曾裹过祖母遗体的门板该像遗像那样得到供奉,或者被烧毁,让葬礼显得更加庄重和完整。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奔丧的亲人纷纷离去,他们住的并不算远,最远的也不过在隔壁的县城。可是他们冒着严寒站在院子里做了一长串祈祷似得告别,简直如同此生再难相见的架势。他们有的流泪有的抹泪,就这样在寒风中似乎也感觉不到寒冷。祖母的去世让亲人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担忧,因为他们即互相叮嘱又在告诫自己——叔叔说,烧头七他一定回来,姑姑说家里事多,只能等到烧七七才能回来。他们所要表达的无非就是,尽管树倒了,他们也不会像猢狲一样的散了。他们会在另找一棵树,或许不必刻意的去找,亲情这棵树会在只要好有亲人在的情况下一直长青。父亲应诺着,叹息着说,“忙就别回来了,我和二更去也一样。”父亲提到了我的名字,却没说姐姐,我有点沾沾自喜,向父亲的身上靠了靠。

  亲人们都送走以后,家中又陷入了宁静,我真的希望再来一场葬礼,重新让家里热闹起来。卧室的地上散落着厚厚的黄纸,好像是在镇压某种邪物,又像是在迎接什么圣物。总之在昨天客人散去的时候谁也没想起把这些黄纸拾起,或是直接烧掉。屋中弥漫着香和黄纸焚烧残留的气味。我看着祖母瘫痪期间每天坐着的矮沙发,上面堆满了她的旧衣服。

  这时父亲走到屋子里来,他先是跪在祖母的衣服上哭了一阵子,然后含着泪将衣服一件件的叠好。随后有不顾地上脏兮兮的泥土,跪在地上,将黄纸一张张的堆起来,这些完全没必要的举动是为了另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事。父亲抱着衣服和黄纸来到院子里,将它们扔进墙角那口给祖母烧夜纸时用的铁锅里。

  “你这是干什么。”母亲在门口问道。

  “烧了。”

  “衣服我已经答应给别人了,你怎么给烧了。”母亲匆忙上前阻拦。

  无奈父亲已经把黄纸点燃扔在了衣服上,干燥的黄纸快速的燃烧,连同祖母的旧物一起被火焰吞噬。寒风呼啸着将火焰打的七零八乱,火焰时而如同被大风吹的窒息一般的隐匿,等风稍轻一些,又再一次腾空而起。

  寒风中,父亲久久的凝视着火焰,我久久的凝视着父亲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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