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生我的那个清晨,正在树上摘苹果。突然腹部一阵剧痛,母亲浑身失去知觉,以降落的姿势,后背着地摔下树来。过了半个小时父亲赶到,将母亲用马车送到医院。全家人都以为我会马上出生,可我在母亲肚子里一直闹到二更天才露出脑袋。由于我的顽固和父亲执意不肯剖腹,母亲就这样被来回推进产房三次。
就这样,父亲为了让我记住母亲的痛苦,便给我起名叫二更。
一直到我生下来可以吃奶,母亲才不得不看我。后来听她说,她第一眼看到我赤红的面孔和张着血红的的嘴在哭时的样子,母亲就确定我是她上辈子欠了命的债主。还好母亲命硬,没死在产床上。从能够明白生产这件事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试图找到我不愿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的根源。可是越是寻找越是失去了方向,我想,只有当我再一次的看到母亲的子宫,我才能找到答案。可子宫不是阿房宫,一个不可见,一个不可重建。后来又听说女人的子宫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我也在长大,我想这两个共同的成长是不是为了能让我重新钻进子宫一探究竟。(不过,究竟是我不想出来,还是不敢出来。只有搞清这两个问题才行,这是两个方向性的问题。我知道我是不敢出来,因此,与其在子宫寻找,不如到我降生的这个世界来找答案。)
还有我吃奶时候的样子,恨不能将母亲的乳房整个吞下。母亲的乳头被我吸的裂开,我便将混合着血的奶水一并吞下。母亲说她后来贫血的病一定是那个时候失血过多导致的。稍大一些我同样也患了贫血,才将母亲的埋怨告破。贫血每年造访母亲一次,母亲把自己照顾痊愈后,我也会听话的再一次贫血,母亲又开始用照顾她自己的方式照顾我。
在民间,流传着一种叫做“灵婴”的精灵鬼。幼小的灵魂因为一次次的投向了刚一出生就死亡,或者是被堕胎的婴儿身上,不得转世为人。导致怨气太重,长时间就成了灵婴,是一种恶煞。母亲说我是怨气还不是很重的灵婴的转世,当后来我开始理解灵婴的意思,我果真开始寻找自己身上关于灵婴怨气的藏身之处。比如我吃奶的时候总是恶狠狠的盯着母亲的乳房,并且扫视着周围,如同河边饮水的警觉的小鹿。母亲说我那么小的就已经会皱眉,不算什么好征兆。还有当我被陌生人强行抱走之后,我都会恶狠狠的对准他的脸打一巴掌,有的时候甚至会把他的脸划破。
因此,那个时候家里的姐姐们都避着我,怕我毁了他们的美丽容貌。而实际上,我却十分渴望被姐姐们抱着,好像天生对女生有一种亲昵的情感。母亲说每当姐姐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安静的看着姐姐的脸,直到把姐姐看的不知所措,扔下我跑开,我于是开始大哭不止。姐姐们常指着我的脸蛋说,“咱们家二更还是个小流氓。”后来我开始明白,我对女人的好奇并不是来自于男性的立场,而是阴阳交错的另一个结果。
亲人们说我是午夜出生的马,正喂饱了饲料在窝棚里休息,是一天最清闲的时候。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操劳,一刻不停的奔跑,在草原上奔跑,在云端奔跑,在沙漠奔跑,在地狱奔跑。到了夜晚在屋檐下落脚,睡觉,睁开眼又开始奔跑,马不停蹄。
所谓出生,便是一头扎进漫无边际的雾霭。人生就是在雾霭中行走,前方的不可知让人生充满了乐趣和无尽折磨。姐姐告诉我,从我一出生她就害怕我。看着我头发粘乎乎的粘在头皮上,浑身赤红的皱皱巴巴,丑陋的像个小魔鬼。她连看都不敢看,更不必说抱我和亲吻我。她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天,亲人都在医院,她独自一人在饥饿中度过了一天。她饿了一天肚子不说,那个漫长的夜晚让她哭到昏睡过去。从此姐姐就十分的惧怕夜晚,好像就算我长大了,那个总是在夜晚出没的小恶魔还是会找到她。
姐姐说她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恨我,她才刚刚七岁的年纪就知道恨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并且是一个她的至亲,还要朝夕相处。她说如果让她看出来母亲对我有半点偏爱,她就会掐死我。她又告诉我我能活到今天全要归功于一只烧鸡。那只烧鸡是二舅妈在我出生的时候买来作为庆贺的。当然,如果我是个女婴儿,也不会有这只烧鸡。亲人们把我抱回家后,姐姐哭着喊着叫饿,父亲将烧鸡送给她,她顾不上看我一眼就把整只鸡啃的只剩下骨头,她真是饿极了。吃饱后,姐姐舔着手指挤进人群里看了我一眼。姐姐说,就在她看我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突然眯开一条缝隙,露出乌黑的眼球,吓得她大哭起来。赚来的是大人们一致的厌恶。姐姐哭着跑出家门,从此开始了对我的诅咒。
不过父母还算公平,并没有对我这个“传家宝”过多的偏爱,姐姐嘲笑我说,看来传家宝也不过如此嘛。可我对母亲却十分依恋,每晚睡觉必要抱着母亲的手臂。至今都还记得母亲常年劳累,她的胳膊粗壮并且硬实的完全不像一个女人的。还有一件至今让我觉得脸红的事情。我和姐姐依恋母亲的乳房,如果母亲可以一直产奶,我和姐姐都不会有断奶的打算。我和姐姐时常在睡觉前围着母亲的乳房玩上好一阵子才肯睡觉,而母亲则半睡半醒的仰面躺在那里,任由我和姐姐像两只小猪一样围着母亲滚来滚去。我们会衔住母亲的乳房,吃奶一样的蠕动着嘴唇。我问母亲我小的时候吃奶是不是就这样,母亲说那时候可比现在吸的还紧。因为牙齿的原因,我一直没能找到“吃奶的力气”这种感觉。
母亲的两块高地是我和姐姐永远想攀爬,可总也攀爬不上去的高山。如果和任何一座山比起来,母亲的两座巴掌大的山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关于它的奥秘是我始终难以解开的。母亲说我就是吃了这里面流出来的母乳才长大的,得知这个秘密我既兴奋又沮丧。我想再尝试一次母乳的滋味,可母亲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在产奶了。于是我学着养羊的人那样给母亲拔了很多的草,希望母亲吃下这些鲜嫩多汁得,在放羊人眼中最能让羊下奶的草。可母亲却笑着把这些草扔进灶台里,新鲜的绿草瞬间冒起了乳白烟,当白烟即将散尽时,忽的冒出一团火将草烧成了灰烬。我是我开始大哭起来,为了草的死亡,为了希望的破灭。
不过草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羊吃了会产生白色的乳液,燃烧事又会产生白色的烟。可为什么母亲却不能吃了这些草产奶呢?
直到,我亲眼看到邻居家的一群粉红的小猪围着母猪的肚子拱来拱去的十分可爱,我想我和姐姐这种小猪一样的习性的根性,一定也是源自和小猪一样的习性。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参与姐姐发起的这个游戏,因为我不想和小猪有什么习性上的相同之处。
再比如我时常看到踩蛋的公鸡或者公鸭,我都会跑过去将它们从母鸡或者母鸭的身上赶下来。在我眼里这是一种欺凌。渐渐的,我发现的动物举动越多,我也就发现人类身上的动物性越多。人类在我眼中开始慢慢的变异,即没变丑,也没变漂亮,甚至我还可以称人类为人类。只不过在此基础上变成了类似猪是用四条腿走路的动物,二人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因此当我还不足成人腿高的时候,我走在人群中时常感到恐慌,那密密麻麻的无数条双腿让我感觉置身于一个说不清处境的世界之中。
我想,只要我努力的把自己想象成和其他人一样的动物可能会好一些,可是这让我更加的恐慌。如果我是动物,那么我便是猪。这个想法在尚未懂得辩证的我的幼小心里留下了月食一般黑暗的光景,我陷入了猪与人的斗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