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种完菜家里基本就只有几块钱零钱了,我也搞不清家里为啥存不下钱。父亲无论多不想出去,没办法还是要蹬着三轮去拉点活儿,挣点闲钱。

  蹬三轮也是个体力活儿,要在市里转来转去,还要躲着交警跑,逮住了今天出来挣的都得上交国家。有时候拉上个难缠的,想挣钱了受着骂也得把人家送到。父亲虽然没本事,却脾气还挺大,他最看不惯有人高声吆喝他,即使不挣那俩块钱他也看不上你这人上他的车。

  父亲倒是个机灵鬼,并不是什么遵守法律,热爱劳动的一类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在他看来,遵守法律是唱给老百姓听的,热爱劳动也是说给老百姓听的。老百姓要逆来顺受听官老爷们的差遣。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常常这样对别人讲。

  父亲做了坏事还沉不住气,他蹬三轮回到家,兴奋地对母亲说,今天有个傻屌让我给他送点钢材,他骑个自行车在后面跟着我,到了半路上,那人进了小卖部买烟去了,我蹬着三轮就赶紧跑,绕道去了收铁那儿,把那铁给卖了,就回来了。我母亲也是那种讨了便宜就笑的人,母亲心里边虽然高兴,却也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外面,让别人抓住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就告诫父亲以后尽量不要这样了,再说,对孩子影响也不好。父亲后来很少这样了,也或许我不知道。

  白菜的成长期一般都是五十天,三月份种进去,五月下旬到六月前后基本就能收获了。我家白菜长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就让父亲去打点农药。父亲晚上说知道了,早晨能睡到十点多,再磨叽磨叽就到十一点半了,才配好农药,背上洒农药的壶子才慢悠悠地往地里去。母亲一般七点多就去地里了,农忙了五点多起来就上地了。等父亲去了地里,母亲就开始骂他,睡死你嘞哎,天天睡到太阳到上正中间了你才起类,大晌午,晒死人别人都加吃饭了你要在地里显摆类,你看看别人家的男人,上午早早地起,早点喷了药,晌午太阳晒的嘞到回家了,你再看看你。

  母亲骂起来就没完没了,父亲习惯了也就不想搭什么话了,依旧依着他自己的性格,慢悠悠的来,顶着炎炎的烈日他也不在乎。

  建国有没有来地里问你咱家这个菜来?父亲突然问母亲。

  母亲说,没有。老狗过来问了几句。说菜不歪,能卖了。

  建国和老狗都是安都这一带收白菜,每年这个时候南方的大老板就来找他们,他们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收菜的代名词了。

  父亲背着药壶,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凌乱地躺着身体向前躬,年龄一下子增加了十几岁。他说,菜好了就有人来问,不怕卖不出去。这俩天多少钱香则?

  母亲拄着锄头站在地里,用头巾擦擦脸上的汗,说,老狗说昨天是四毛,今天四毛五。

  咱家菜还不行类,再等几天吧,刚浇了一水还能长好几斤,只要不让黄叶了就行。父亲边打药边 说。黄叶是白菜常见的一种病。菜有病了价格就低了。

  母亲说,你一个人在地吧。孩子一会放学还要吃放类。天天是不知道早会弄。母亲抱怨着走出了地。

  父亲故作没有听见,就一会儿的功夫,头上已经淋出许多汗来,双手又分不出来,只得使劲儿地摇摇头,好让烦人的汗珠都滚落下来。他有些后悔没有早点起床了,如果早上七八点的时候,太阳还比较和煦,动起手来也比较麻利。他越来越后悔这么迟了,地里的人一个一个地都回家午休去了,偌大的一片地只有炎炎的烈日和远处几棵坟上的老树陪着他。

  母亲回家做好饭打发我去了学校,用塑料瓶装了一瓶热水就来地里看看父亲有没有中暑,这天气实在不适合在地里工作,人们一般都是歇了晌午,天气不错了才会出来。等母亲到了地里,父亲已经差不多快喷完了。

  母亲望着这一亩绿油油的白菜,心里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担忧。她并不知道这菜能卖多少钱,只是心里祈祷着可以多赚点钱。她拿着塑料瓶举到父亲的嘴边灌着他喝,又扯下自己头上蒙着的红头巾给父亲擦了把汗。父亲感觉清爽了许多,心中憋着的几堵怨气也消了点。他让母亲找个阴凉的地方先坐会,自己已经快忙完了。

  母亲在玉茭地里着和父亲聊起了菜价,母亲说收菜的几个人没一个好东西。父亲很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所有的安都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常会为了几角几分而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他还说都见不得穷人过年节,只要有人挣了点小钱就嫉妒得不行,非要把自己给急死。村里的媳妇都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过不去了,他们就站在大街上笑话,指着五根指头说,哎呦喂,你看看这家人,穷死啦,都是大懒屌,大穷鬼。他们骂人的时候甚至咬牙切齿。如果这家有钱了,盖起了新房,就说,哎呦喂,你看看人家,这几年真是好好干的,挣了不少钱。另一个肯定跟着说,就他?他能挣上个什么钱?不过是他爹有本事给他盖的房子。如果有人盖房子了,他们肯定说是他爹或什么有钱的亲戚帮着盖的。父亲虽然没本事,这些大道理却很多。你要让他在田间地头给你说三道四,他也能说上一上午。父亲最明显的缺点就是没钱还自高自大。他常对母亲说,在安都的大街上谁敢笑话我?母亲听到这话也常笑一上午。并对父亲说,你去街上听听,哪个不是笑话你嘞。

  父亲一边聊天一边打药,这样倒还轻松些,暂时忘记了炎炎烈日和蚊子的叮咬。等父亲打完农药,别人家也该往地里走了。回家的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碰上。有人遇见了会明知故问或者没话找话,即使看到三轮上放着药壶,也要说一句,打药去了?有人会装出很同情的神情说,妈呀,大晌午的去地里歪?其实话里隐含着嘲讽。无论如何,这几天父母都要想想自己的菜什么时候出手,出手给谁。好赶上最好的价格。

  

  父亲的这俩亩菜终究没有赶上好价钱。前天菜价一下子飙升到了六毛五,建国就来家里问我母亲,第二天走菜不。母亲犹豫了半天,也没个准话,父亲说六毛五就走。建国说第二天的菜价还是六毛五。

  母亲想着大前天菜地刚浇了一水,地里还比较湿,况且既然菜价还在涨,也就想再等一俩天,看能不能涨到起七毛,并且刚浇了地,菜还能长长。也就犹豫了没走。昨天晚上建国没来,老狗倒是来了,问四毛钱走不走。母亲一听就急了,我六毛五没走,怎么能四毛就走呢。

  母亲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建国家。问第二天的菜价多少。建国说,哎呀,菜便宜啦,市场上都是四毛哎。菜一天一个价,琢磨不透啊。我说叫你今天走吧你不走,明天就成四毛了。母亲心里发了虚,嘴上却硬说,前天刚浇,今天地里湿,不能进地哎。赶忙骑自行车回家,回了家把父亲叫进屋子商议着,问父亲怎么办,一下子菜就便宜了俩毛五,这全卖出去要亏多少钱。父亲毕竟是个男人,虽说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是走了一步也没什么好主意。他只能抱怨母亲说都怪你吧,我说六毛五赶紧走了吧,你要等七毛类。母亲也愧疚地不行,脸色都发青了,坐在沙发上说,怪我,怪我,怪我,真该六毛五走了。即使母亲再自责也无济于事,六毛五的菜价都过去了,机会来过,只是没能把握。

  父亲点了支烟,蹲在屋子的门口。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白色的烟雾从俩个鼻孔里长长地喷出。他吸烟的时候,脸上横着的,斜着的,竖着的褶皱就会聚到一起,像一座黑乎乎的山一样。他动了动坚硬的嘴皮子,对母亲说,四毛就四毛呗,卖了它心里就没事了。你像六毛五之前卖的那几家都是四毛,不一样顶。

  浓烈的阳光从厚重的窗户玻璃上照进屋子里来,母亲坐在阳光里眼泪都悔得腰流出来了。母亲说,也只能这样了。她叹口气,努力地安慰自己,认命吧,注定就没有六毛五这个命。

  母亲一生都在认命,嫁给了父亲,她说要认命,白菜没有麦尚文好价钱,她也说要认命,他觉得每个人走到什么阶段都是命中注定的,谁多会儿会发财,多会儿会得病死去也是生前就预订好的。

  母亲怀着后悔的心情整晚没睡。睡前她和建国说好了,今天四毛五走菜。并且提前叫了张婶儿张叔,大傻明他母亲,老李家夫妻俩还有二伯二妈过来帮忙。这几家都种着一俩亩白菜,谁家走菜了只要叫上一声,都会过来帮忙。

  早晨五点多母亲刚到地,其他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拿一把菜刀齐刷刷地就到了。张婶儿还带了个小板凳,她年龄大了,一直蹲着腰受不了。他们这六七个人主要是砍菜,要把菜先砍倒。收菜的老板会叫几个自己的包菜工来包菜,就是把好白菜挑出来,去掉长老的绿叶,再用白纸包起来装进箱子,所有的菜装进箱子称了重基本就算完工了。

  大清早的,天虽然亮了,但还是凉飕飕的。母亲穿一件土灰色的衣服,仍旧蒙着红头巾和二妈在同一行菜里砍着,母亲是个急脾气,砍菜也麻利。右手抓住白菜往外一掰,左手里的菜刀在菜根子处一刀闪过,俩手掂起来扔向菜堆,整个过程也就俩秒种。只是需要弯着腰不断地砍,不断地移动。

  刚刚六点,建国开着车拉着老板,父亲和几个包菜工就来了。老板是一位南方人,个子有一米八,皮肤黑黝黝的,如果不是说话嗲嗲的,你会以为他是个东北大汉。刚下车,父亲和建国俩个人就跟在老板的身后,父亲一直弯下身子去摸摸自己的菜,然后对老板说,这个不歪哎,绿油油的,没有黄叶。我前俩天刚打了一遍药。他极力地想告诉这位老板自己的菜有多好,即使价格不能提起来,也能让老板放松警惕,自己多给包菜工点钱,让包菜工多包几颗菜,不要扔的太多。

  包菜工是三个妇女,她们头上也蒙着类似于母亲头上的红的,黄的,紫的头巾。三个人从车上下来,就一人扛着一大包白纸,她们坐到菜堆边上,把白纸摊开,就开始了一上午的工作。母亲,二妈和张婶儿也一人坐在一个包菜的旁边负责传菜。

  老板在地里来来回回遛了俩圈,建国跟着老板在地里来来回回也遛了俩圈。在不远处还有一家走菜的,老板骑着小摩托去那边的地里转悠了。建国双手叉着腰开始当起小老板了。他又来来回回遛了一圈就到地头抽烟去了。

  母亲趁着这会儿功夫,把刚才蒙着黄色头巾包菜工扔掉的几颗有了斑点却看着不赖的菜悄悄递给了蒙着紫色头巾的包菜工,那包菜工一边嘟囔一边叠好白纸包了四五颗。她嘟囔说,这菜不好哎,老板看见了要扣钱。母亲说,这不是老板不在,在了我也不敢给你啊。包菜工很多时候都是左右为难,都是农民,谁挣钱也不容易。有的包菜工挑的细了,就会扔一大堆菜,菜主们看着心疼直接在地里就骂上了,遇到脾气不好的,有人就直接动手打人了。

  到了饭点的时候,父亲带了一大袋子差不多有二十几个包子还有一件矿泉水,父亲提进地里,让大伙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再忙活。他先给包菜工身边一人放了俩个包子和一瓶水。撑着袋子让干活的都一人拿个包子吃。

  大傻明的母亲一边吃一边问,咱这个菜多少钱?

  这个问题刚好问到母亲的心窝子里去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哎,四毛。

  所有妇女们都很吃惊的样子,张婶儿说,昨天还是六毛五类,今天怎么四毛到卖了?

  二妈一脸严肃地说,六毛五她呀你捏不卖,等到今儿四毛啦,没办法了,并卖?

  母亲越说心里越后悔,怪我哎,想七毛,最后赔了俩毛五。

  父亲手里拿着个包子为自己添起金来,我说六毛五卖吧,她不卖,非说地里头湿,不能进地,我就知道要跌价类。

  二妈不愿意听父亲这话,说起父亲来,呀你捏,你知道要跌价还不卖类。

  父亲辩解道,她非不卖。

  二妈说,你倒知道跌价了,还管她卖不卖类,你订好到卖了。你一天说的就是废话。

  父亲支支吾吾了半天,坐在那里不言语了。

  一上午,南方老板来了地里三趟,父亲也递了三次烟。砍菜,包菜,装菜,扛箱子,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才忙完,大傻明母亲和二伯二妈还有老李家夫妻俩都先回去了,张婶儿和张叔去了自家的地鼓捣去了。三个包菜工也起身打一打屁股上的灰土,抱起剩下未包完的白纸准备回了,她们三个走到一起,母亲走过去,每个人的手里都塞了十块钱作为中午的饭钱。

  箱子刚装完车,父亲骑上自行车准备跟车去过称。老板和建国都已经骑着小摩托先走了。父亲小声问母亲给了包菜的多少钱,母亲说十块。父亲就急了,骂母亲说,什么就给十块,一个人五六块钱就够了,你给那么多干甚类,有钱烧类不行?母亲说,三人不歪哎,扔的菜又不多。父亲也没什么话讲,让母亲去地里收拾收拾就赶紧回家吧。

  地里已是一片狼藉,母亲从地头开始看看地里落下什么东西没。火毒的太阳在干燥的空中死死地盯着,砍的早的菜叶子干瘪瘪地堆在那儿,准备要发出一股臭气。母亲拿着一个大塑料袋子,把那些看着还不错能吃的却被狠心扔掉的白菜一一捡进塑料袋里。手一边捡嘴上一边骂着,呀你捏个龟孙们,傻媳妇们,这么好的菜都给老子扔出来了。她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被扔了出来心里总是很不爽,她又想起这么好的菜才卖了四毛五,心里面更是着急。她恨自己不该那么贪心的,她在心里努力告诫自己,下次再也不了,菜长成,有价就走,再也不犹豫了。犹豫了总要吃亏。她告诉自己要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母亲从地头走到地尾,袋子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袋子,她双手用力往肩膀上一甩,扛着就出了地。她把一袋子菜扔到三轮上,抓着头巾擦了下脸,眼睛都被汗水咸得睁不开了。

  回到家都俩点多将要三点了。母亲累的没力气做饭了。她洗了把脸,打开水龙头冲了冲脚,换上那对没沾着泥土的鞋,进了堂屋脱了衣服和裤子,换了身干净的就倒在床上了。她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可是闭上眼她脑子里就会想父亲多会回来,一共卖了多少斤菜,有没有五千斤。她想着,估摸着,她估计五千斤左右,如果一斤四毛五的话,五千斤大概是多少钱,她在脑子里盘算着。接着,她又责备起自己来,她怪自己昨天不卖,如果昨天卖了,就会大赚一笔,至少能多卖四分之一的钱,她想自己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她梦见了大傻明她妈抱着个孩子,她遇见了看见孩子可爱,非要自己抱会儿,孩子到了她怀里就要撒尿,她抓着孩子的俩条腿,小孩嘘嘘地就尿了出来。

  父亲回来看见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就拿出口袋里的一张记着多少钱,多少斤的纸,开始认真地算了起来。五千零八十斤,一斤是四毛五,总共是,,,父亲算着,母亲就醒了。父亲说,五千斤才卖了两千二百八十六块钱,抛去包菜三个媳妇的三十,才卖了两千二百五十六块钱。要是六毛五,能卖三千块钱类啊香则。母亲听了,自己安慰自己到,不管多钱吧,终于卖了,去了一块心病,天天晚上是想这点菜,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今天晚上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母亲想了一下,又给父亲讲她刚才做的梦来,对父亲说,我梦见小孩儿尿尿了,意思就是财务往外流了。哎,梦见这就是命,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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