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自从地里的白菜不值钱了,母亲的脾气也跟着变坏。父亲却终日嗜赌成性,也很少出门蹬三轮挣钱了。他老想着赌博可以一下子赢个千把块钱,这个月就心满意足了。在母亲的眼里,父亲是遗传了我奶奶的基因,两个人同样不喜欢待在家里,吃了饭就要出去。

  东院房子早就成型了,院圈也垒了起来。今年冬天就能勉强住进去过冬。等来年开春再装修,就勤等着给儿子娶媳妇就是了。

  母亲或许眼红,更多是看着父亲的玩物丧志恨铁不成钢。她每天晚上做够我们母子的饭,吃完洗锅就要睡了,睡前总是把街门给锁得严实,把堂屋和西屋也锁得严实。父亲熬夜打完麻将就一点多了,拿钥匙开街门,锁早就被母亲给换了,他叫喊着出来给他开门,母亲才懒得给他开,即使大冬天里也不管。

  父亲先在街上解个手,然后从门缝儿里伸进胳膊,把堵在门后面的木头棍子一一推到,再端着门在下面开个口子。然后从那个口子爬进来。这样的程序他要倒腾半个小时才能爬进来,即使到了院里,西屋和堂屋的门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的。他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半天骂累了就找个塑料袋子裹着自己躺在西靠墙那间没门的厨房里睡。冬天是特别冷的,院子都下了厚厚一层,房檐上的冰棱垂下来有好几尺。他摸黑往铁火里放了个煤球,把塑料袋子裹紧些靠着铁火就睡了。

  母亲躺在屋子里也睡不着,她看到别人家都盖起了红砖大瓦房,心里羡慕又无可奈何。他对我说,在安都的大街上谁家都是笑话咱家的,笑话你父亲是个懒屌,是个赌博鬼。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不去好好工作,就像苏亚的父亲一样。提起苏亚我内心里的自卑感就无限蔓延,遮住了心房,淹没了五脏,苏亚有一个有本事的父亲,有一所宏伟舒适的大瓦房,她学习又好,人也善良,天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超过她,像她那样优秀。

  母亲擦擦眼泪,她并不明白的心思。她心里有苦却只能对我说,甚至不能对我说。她希望我吃得饱,吃得好。不愿让我跟着他们受累。

  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满肚子的牢骚。她说,我和你奶奶吵架之后,对门的吴奶奶叫住我说,这条巷子的人都不和他奶奶说话,就我平常和她打个招呼,咱以后联合起来孤立她。人家就是叫我一起孤立你奶奶类。你说你奶奶这个人,门口边邻居都不和她说话。

  奶奶确实很少和门口边的几个老婆子打交道。她领着我不是去巷子西那个路口就是后面巷子的那个路口。我的内心甚至不服。

  母亲还说,村里人都是谁穷了就笑话谁,我平常连门都不敢出哎,咱垒住街门自己活吧。她抹抹自己的眼泪继续说,就说你奶奶这个人吧,她就偏心,我嫁到这个家的时候,你爷爷那会还活着说五间房子都是我的,你三爸继承了工作,就没有他房子,我才嫁进来的。从那之后,你奶奶就不让你爷爷进东屋。你爷爷也能出去溜达,回来就来西屋了,躺在 床上抱着你玩。你爷爷就是对你好。每天就是我孙子长孙子短。可惜死得早,才六十多久不在了。

  母亲每天都生活在抱怨里,她看着什么都不顺心,穿一件衣服沾了一滴米粒她就赶紧脱下来去洗,她时刻都在害怕别人会笑话她,看不起她,她希望自己买不起衣服的笑柄能在干净上面被抹去。她见了父亲就拳打脚踢,她把自己所在屋内,不再想出来,她甚至每天都要把砖头垒到街门旁,如果有陌生人进来她就把她推出去然后开始垒街门。

  奶奶再也无法忍受母亲这种怪脾气,她睡不着的时候半夜一两点还要穿衣服起来给自己儿子开街门。她的确为自己三儿子占着两间房,那是理所应当啊,两个孩子公平起见这是做母亲的应该考虑的。奶奶从来就觉得自己是对的,而母亲却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天刮着风,母亲憋了劲儿想要把自己的五间房要回来。她本想着找个借口吵一架就算了,心里噎着太多的不顺想要发泄出来。她堵在奶奶东屋的门口,问五间房子怎么算。

  奶奶坐在床上说,三间是你的,两间是老三的。

  母亲声音高昂,拍着门柱喊了起来,我典礼之前是怎么说了,他爷爷亲口和我说,五间房子都是我的,我才嫁过来,嫁到你家了,又改口了,老小就好欺负是不是?

  奶奶也急了,她站在屋子里的黑暗处说,这房子能是你一个人类?两兄弟类怎么就是老小一个人的类。你典礼谁说过你找谁要去吧。沉闷的声音横亘在屋子的死角,奶奶毫无退让的意思。

  母亲像发了疯似的说,叫老大老二老三来,再叫上他姑姑来,都算算账,把街坊邻居都叫过来,一起来评评这个理。

  奶奶强硬地说,叫就是吧,就评评这个理。

  街坊四邻听见院子的吵闹声也都赶过来看热闹,他们边笑边窃窃私语,说三道四。奶奶从屋子里出来,坐在院子中那朵月季花前的大石头上。

  父亲听说了赶紧丢下牌局跑了回来,把大伯二伯三伯也都叫了回来。大伯是一家之主,她给奶奶和母亲讲着共通的道理,奶奶坚持五间房要分开,母亲坚决要要回她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二伯不参与家事,他左右摇摆,说谁也有理。父亲抽着烟蹲在门墩子上,母亲拉着父亲让他站起来说句话,说清楚这是谁的。父亲甩开袖子,没好气地说了句,表动我!仍旧蹲下了。

  母亲自觉委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给自己长脸,她瘫在院子中寻死觅活地哭了起来。

  队长过来拉她,并劝她起来,咱坐下来好好商量,母亲长时间不顺的积压刚好找了个出口迸发了出来,一时是收不回去的,她越哭越响。

  姑姑气盛当然要为自己的母亲,她叫到,叫她哭吧,不分眯眼的东西。

  母亲听到了心里,怒火中生,跳起来朝着姑姑就扑了过去,姑姑躲闪不及被母亲扑个正着,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母亲抓着姑姑的头发使劲地拽,姑姑也用手抓住母亲的头发。几个大男人想拉却无从下手,奶奶也跑过去抓着母亲的衣服往外扒,母亲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身后砸过去,正中奶奶的额头,两道献血就淌了出来。母亲一时无措,被大伯拉到一边。姑姑被二伯往后扯着,口里仍旧骂着你个傻逼之类的话。

  母亲瘫在地上又哭了起来,你们一家人欺负老的一个,老的嫁过来是受你们的气来了?母亲歇斯底里地喊着,她痛苦地捶着地面,头发凌乱地遮住了整个脸。奶奶仍旧坐在石头上不说话,有人说先去医疗所缝几针,她死死地坐在那儿,甭管我,死了拉倒吧。

  两人依旧倔强,谁也不让谁,但总要有个解决方案,两个人住在同一个院子免不了要打架。父亲吸着烟,不说话,大伯说,要不让咱妈先住到后面那个老院吧。奶奶没说话,她的脑门上的血穿过眼角流到了苍白的腮帮子上。

  后面的老宅子是我曾祖父建的,大约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更古老的土坯房。已经二十年没人再住过了。不过还算完整,有土炕,有灶台,有木梯,有窗户,有玻璃,有门。

  终于没有人再说话,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母亲被扶到了西屋的床上,父亲仍旧坐在门墩子上,他抽着烟,表情凝固。奶奶经过简单的包扎已经不流血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间摆着两张床的屋子将不再属于她了,她嫁过来和爷爷两人合力盖的新房子如今年限也到了,包括整个院子将不再属于她了,她住了四五十年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搬出去住,自己的二儿子搬出去住,自己的三儿子搬出去住,终于有一天,她自己也要搬出去住,住到最初的地方,她记得她举行的婚礼就是在那个老宅子,她还记得那张炕,新婚第一夜她就是在那张炕上欢度的,老了,她要再回去,重温那场旧梦。

  奶奶终于搬走了,母亲似乎打了一场胜战。她是完全靠自己赢了这场战争的,父亲不过是个摆设。她还要打起精神来继续上地。即使那季白菜全部烂在了地里,她还要把地里烂掉的白菜全部收拾出来,为明年春季的白菜腾出地儿来。

  父亲自从奶奶搬走后就没再去打牌了,他不敢出门,街上的人都说是他把自己母亲赶出这个院子的,是他这个不孝子不尽儿子之道。也许是吧,是他的默不作声让母亲在这场战争中侥幸赢得了胜利。街上也有一些人说,四个儿子都不管让老婆子一个人自生自灭去了。大伯,二伯,三伯大概也不大好意思出门了。奶奶搬家那天是他们四个兄弟合力把东西搬到后院的。

  老宅子没有院墙,兄弟四个就垒了个院墙,老宅子没有街门,兄弟四个就砍了棵大树,锯了做成个街门。

  老宅子庭院很小,只有不长的一条过道。庭院里长了几十年的杂草横生,父亲扛着锄头把整个院子都锄了一遍,扔出来的草堆成了小山。

  屋子是一间堂屋,就是所谓的三间房子。正门下有很高的门槛,小孩子跨过去可不容易。两边是老式的格子窗,每个格子上糊着的白纸早已被风吹得凄惨不堪,倔强的阳光从露着风的窗户洞照进屋子,几十年的老旧灰尘就在这阳光里沐浴。

  屋子里的大蜘蛛是这里的老主人了,它们拉网似的占据了大半部分空中领域,剩下陆地上的,炕上的,灶台上的就是老鼠的地盘了。

  父亲收拾这屋子整整忙活了一个星期,他先举着鸡毛掸子把空中网线和长灰都清理掉,再拿着扫把把地上,炕上,灶台上,木梯上,窗台上的老鼠屎一一铲除掉,还有把废旧的东西捡出去扔了或者卖掉,把奶奶东屋里那两张床搬进来,整个房间就大体能住人了。为了排除奶奶的一个在这院子的苦闷,三伯倒是把自己家里的那台小电视机搬了来给奶奶解闷。

  奶奶白天倒还自在,开着电视有个声响,下午太阳晒着屋子,暖暖和和的也还舒服。到了晚上,那些老鼠就出来要捍卫它们的主权了。由于格子窗太小,月亮的光照不进来,熄了灯屋子漆黑一片。老鼠们也到处乱撞,它们在橱柜里踩着锅碗瓢盆跳着激昂的钢琴曲,或者在木梯上来回穿梭,享受高低差带来的飞跃感。有的胆子大从奶奶的床头沿着床沿跑到了床尾,还有的把屁股对着奶奶在宣誓主权。奶奶倒是什么也不想,她老了,耳朵不行了,也听不见它们的闹腾,睡一晚上第二天醒来依旧精神抖擞。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