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五点半就骑自行车去参加演出了。父亲一觉睡到十点才醒，他上的下午三点的班，中午吃过饭十二点半就要骑摩托车往煤矿赶，到了晚上十二点半才能回到家。

　　父亲兜起一条厚墩墩的棉裤，披上那件黑得发光的旧棉衣，很不利索地提着尿盆往厕所赶。他趿拉着那对三十块钱在街边买的棉皮鞋，裤脚里还夹着半只臭哄哄黑乎乎的白袜子，估计是昨晚脱裤子时顺便脱的袜子。

　　太阳看似温暖却冷冰冰地停在半空，西南角干枯的槐树枝杈上，两三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打着寒颤。父亲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抽紧十块钱在县城买的军用裤带，拉起拉链，尿湿的右手在褶皱的裤子上蹭蹭。

　　吃什么饭嘞孩的？他对我说。

　　吃晌午饭吧。我像是在嘲讽他起得太早。

　　他挤挤眼，进了堂屋，并没有感觉到温暖许多，走进竖着大烟筒的铁火，移开茶壶看了看火候说，清早啥也没吃？给你几块钱，先拿个煤球搁到火里，火也快死啦，去买几个烧饼吃。

　　我拿着煤球夹子在西边小破房夹了煤球放到铁火上，他用铁火勾在火下掏了一簸箕煤灰让我再去倒到灰桶里。他三十几岁茂密的头发就从热带草原退化成了黄土高坡，稀疏得能看得见一大块头皮，几小撮粘成一块贴在粗糙的额头。

　　他塞给我五块钱，说买点烧饼再买几包方便面，剩下的你自己随便买点，大厨不在，晌午就凑合一下吧。

　　几点啦，卖烧饼的早就关门了。我说。

　　要不挖三斤面，压面，咱盐醋上吃。他仍在向火里放着煤球。“盐醋”就是面煮熟了后，蘸点盐，放点醋和油，再配些葱搅拌着吃。他平常不爱做饭，也嫌费事，就常常这样吃，不过放的油多了确实还挺香，算是父亲的味道吧。

　　大冬天里和父亲待在同一个家，屋子里会寒冷许多，他大白天都不开火炉的风门，这样煤球烧得慢，通常是早晨做饭一个，中午做饭一个，做完饭放一个，直到晚上再放一个，这样下来一天可以省七八个煤球，一个煤球要两毛五，一冬天过完，烧煤球省下的钱可以多卖好多个砖。

　　就是在这个冬天里，父母两人商议着开了春买砖。现在村里人越来越有钱了，盖房子的也越来越多，像苏亚，他们家就是在他们村盖的二层红砖大瓦房，而且楼上楼下装修得特别漂亮。

　　进入新世纪都七八年啦，还住的是土坯房子，还不知道受上几年，过几年孩子大点了还要典礼，你想这一辈子就这啦？甚也不给你孩子留下？母亲前几年每天都用这几句话数落父亲，父亲立志要盖个二层楼房，在村里面直起腰来。

　　村西头也就寥寥无几的人家住的还是土坯房，不管是一层还是二层，红砖房已经潮流般席卷了整个村子。砖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再者老百姓盛传政府下令，红砖不让用了，以后盖房都得用煤矸石转，况且认为煤矸石转都是煤渣造的，强度不够，盖了房子都容易塌，所以红砖价格从之前的两分钱一个直线飙升为两毛五，母亲责怪父亲的内容也多了一条，你个赌博鬼，两分钱的时候不知道早点存下点砖。父亲在外碰见村里砖窑的老板都要点头哈腰问一下窑上的砖啥时候能便宜点。砖窑老板一口咬定，不便宜，还要往上涨。

　　父亲骑着摩托走遍了附近几个村子所有的砖窑厂，最终敲定还是让舅舅给送几车。

　　舅舅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在砖窑上干了，从一个掂着篮子提土的干到了开着四轮车卖砖的，和砖窑老板也是老交情，老板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便宜了三分钱，两毛二一个，父亲听了这也是高兴得不得了，盖个楼房也需要两万多块砖，省个三分也是省下一大笔的开销。

　　大伯家又添了新丁，小孩子生的时候是在布满阳光的玉米雪地里生的，那玉米地就是春天时大哥和小倩幽会的地方，孩子还是奶奶亲手送过来的，这小男孩儿长大了可不简单，这些离奇而神秘的流言铺满了整个村子，街头巷尾的老头老太太们口耳相传，村里闲耍的孩子们也唱起了歌谣，歌谣里唱这出生的孩子是兔神下凡，原是嫦娥怀中玉兔，不忍孤独寂寞，与嫦娥倾诉，要来凡世为人一遭，经嫦娥允许。可为何来到大伯家，或许是奶奶关系硬，走的后门嘞。我猜想。

　　无论流言如何扑朔迷离，我们家只有大伯母相信这一套鬼东西，发誓要把孩子的满月礼办的隆重些。她请了村里最好的大厨，预备了一桌二十四个菜，鸡鸭鱼雁，排骨肉丸等共二十四桌，整一个大队的街坊领居都来了。还让吴婆子亲自主持孩子的满月礼，中午一点时分，小倩裹着粉色的大棉袄，戴着红色的帽子，抱着同样捂得严实的孩子在天地老爷位前行礼，吴婆子先是有模有样的进香，然后手持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绑着红布条的铁剑在跪着的小倩头顶左绕三圈再右绕三圈，嘴里还叽叽呀呀的默念有词，为了显示隆重，吴婆子只是把以前念一遍的词又多念了一遍，念完词放一挂长鞭，整个满月礼的仪式就算是完成了。然后就是热热闹闹地上菜，吃完饭开始一大堆军团有序地上礼，谁也不愿第一个上，只要有第一个上，后面就齐刷刷地上得都是同样的礼数。

　　满月一天下来的花销，吴婆子收了多少钱，买菜支桌花了多少钱，收礼金又收了多少钱，旁人不得而知，肯定知道的是收的比出的少，一场赔本的满月礼在大伯晚上厉声的指责中渐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