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背叛一个人更悲伤，更恶心的了。最重要的是，对一个背叛者的惩罚是毁灭自己心灵的堡垒。只要背叛一次，对做背叛之事的抵抗力就会逐渐减弱。”

　　我合上她的日记本，因为她写字用力，也因为时间久了，这本被称作罪证的破本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一时愣了神。

　　烟屁股小土坡似的堆在那只临时充数的旧玻璃杯里，这材质耐不了几十度的高温，早就烫出了深深浅浅五六个焦黄印子。活像一脚刚从鞍山的炼钢炉里拔出来，又踩上了松花江的三尺之冰，冷热交替，哪有本分中和的适宜，只会痛得撒丫子乱跑，我估摸着，那时候坑坑洼洼的冰面就跟这杯子差不多了。

　　我顺着这一小缕青烟爬到上头的纸窗户往外瞧。东北冬天的日头没什么大出息，迟到早退，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但就这没长进的东西，还得把他当小祖宗似的供着，他要给点好颜色，我们就得凑上去。喏，现在好不容易小祖宗来应卯了，金面却给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了。野参屯的无业游民在屋外游荡，一口口黄牙骂骂咧咧的。群情这几天都激愤好几回了，浑似龙王扣了孙大圣的如意金箍棒，众猴毕至，少长咸集，非要替他们爷爷讨个说法。可我这龙王偏就窝在这砖瓦水晶宫里，没个哪吒舞起他的混天绫，还真就振不了我这个聋，发不了我这个聩。

　　“嘶”,食指上忽然吃痛。我恍恍惚惚想起七岁那年头一回吃牛肉，我被那种独特的骚香气，睡前还拈着半块不舍得吃完，没成想，夜里草狗大黄嗅着味道寻来了。我猛地坐起时，哪儿还有那块肉呀？我留下的只有它砂皮似的舌头磨过的疼痛。大黄夸张地嚼着它此生的最后一顿饭，口水顺着黄毛掉下来。不等第二天，我就把它宰了，吃了两天里的第二顿肉。

　　怎么还有焦味？我这才明白过来，是香烟烧到手了，烟灰把咔叽布的裤子烫了个破洞，底下的秋裤也未能幸免。我赶紧掐了烟，又掸了掸身上的灰。一阵狼狈过后，我靠着炕头颓然坐下。我讪讪地笑了，我这个人呀，就像一年到头手似漏勺、阔绰惯了的甩手掌柜，除夕夜讨债的上了门还死鸭子嘴硬，不见账簿子不落泪。胃里像吞了火碱似地烧，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我用舌尖巡视了口腔，满嘴的溃疡，原来一直在疼。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自从不长头发之后，它就格外喜欢冒油，就跟地球上植物埋到地底下后，大庆喷出了石油是一个道理。我一低头，发现搁在炕边，穿着破裤子的那条腿不住地抖，一辈子的老毛病了，如今我不想改了。我环顾这间破瓦房，摘下了耳中的棉球儿，原本隐隐的躁动訇然冲进耳道打鼓。

　　人一旦承认了自己穷途末路，坦诚就变得畅快许多，现在是时候让我翻翻这本烂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