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牧民所在的队伍并不是朝着回家的方向,而是朝着李连财家,牵着队头的正是李连财。镇长赶上来,对着李连财说:“你在这搞啥名堂?”李连财回答:“娃他爷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在跟前,现在让他祭拜一下他爷,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镇长你说哩?”“昨天晚上你咋不说哩。”“今早才想到这事的。”

  下了柏油路,小路被却被一辆三轮给叉住了,钱守智在那里摇扶手。李连财问:“你在这干啥哩,得是故意在这添堵了?”钱守智说:“乡长,你看你说的,我咋预料到你侄儿今个回来!”“车是咋回事?”“熄火了,打不着。”李连财只能和钱守智一起摇扶手,还是摇不着。钱守信绕到前边来,趁人不注意,轻声对钱守智说:“人家这是好事情,你做啥怪哩,快把车挪开。”钱守智退到车后面,钱守信就和李连财一起摇扶手,车居然一下子点着了,钱守信拍拍手:“油门开得太大了,车容易憋死。”

  大队人马总算到了李连财的家。灵台摆在中堂,两边是花圈,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奠”字前的方桌上是李牧民爷爷的照片,老人家没笑,虽然老人家的面前摆着果脯和点心。

  李牧民在他大伯的指引下,走向台前,取下三支香,点上了,作个揖,恭敬地插上之后,后退三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就要退下来,他觉得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不过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果然,他被李连财拦了下来。“你咋去呀?三个头就想把你爷打发了,外人都讲究八奠哩,你还是你爷的亲孙子,得是出了门就不认人了”?李连贵正好站在李连财身边,斜眼瞪了一眼李连财。李连贵是李牧民的三叔,方才走在人群里,李牧民都没注意到这个肖瘦的叔,三叔还是那么祥和,记忆中的三叔老是护着他,只要看到三叔,李牧民的心就会稳下来。

  乡党们也觉得李连财这话说得过了头,可是碍于这阵势,又不好多说什么,别人家的事高高挂起,随他怎么折腾吧,这才热闹!在这里,李连财是族长,即便是权力比他高一级的镇长,也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当这么多人面训斥李牧民,让李牧民的颜面搁不下,李牧民心里不悦,可又不能跟他翻脸。况且李连财说的情况也属实,不属于栽赃污蔑,他爷下葬的时候,他本来有机会回来的,但是他觉得爷的尊容已经沉淀在心里了,这种温情比什么都重要,冗余的仪式可不必。现在看来,仪式反而成了把柄,心里想的事情谁能看得到呢,你得秀出来给别人看才行。

  李连财对李牧民说:“嫑急走,跟我,看我咋奠,你咋学!乐人,起!”原来门后早就藏着一队乐人。乐人不是别的,两只中号,两只唢呐,一对钵,一台鼓而已。乐人开奏了,一声唢呐起,号声鼓声来相伴。奏着奏着,鼓声号声全被唢呐声吸了去,人的听觉范畴内就只剩下单调的唢呐声。唢呐在民间红白喜事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让它喜乐,它就喜乐,让它悲悯,它则悲悯。红事上它就像抬着花轿的轿夫在晃悠,乐哉快哉;可一旦到了白事上,它就像闺女们在唤亡魂,哭天抢地。

  所有人已经被哀乐感染了,李牧民却出奇的清醒。他心里默想,戏台是李连财搭起来的,李连财现在要当主角,他却只能当个配角,这恐怕不行,他得把头彩争过来才行。李连财当众骂他不孝顺,那好,他就偏偏孝顺给李连财和村里人看。于是,李牧民释然了,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彻底放下了矜持,他抢先一步跪倒在爷的像前,这个位置只能让李连财靠边站,或者站在他的屁股后面。李牧民何止是跪下了,他趴下了,他何止是趴下了上半身,他连下半身都趴下了。他开始哭了,他的哭是通过他裂肺的表情和撕心的呜咽传达出来的,这区别于一般人的吼式哭法,不过感染力和穿透力更强。其实这只是一种酝酿,就好像沉默的火山预示着更深沉的能量,他的嘴张开了,那股气流鼓胀了他的胸膛,到了喉咙,喉结滚了一圈,终于,他喊出来了——“爷呀”!这一声喊可了不得,堂堂八尺汉子也跟着鼻酸,何况那些泪点极低的女人呢!她们早就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转过身去不忍心看了。李牧民喊第二声“爷”的时候,喉咙即刻变哑了,还能听见从喉咙里倒抽气的声音,越是吭哧吭哧的厉害,就越能表现出伤感的程度。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的时候,眼泪、鼻涕或许还夹杂了一些唾沫,浸湿了席子一大片。就这么简单的一两句“爷”,比起那八奠十六奠的分量要足多了吧!李连财看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输了,他苦心经营的灵台戏台,成了李牧民一个人华丽丽的舞台,他专程请的乐人,奏出了高水准的哀乐,反倒是无限地烘托了李牧民的哀情。他只能站在哪里,眼看着民意往李牧民身上流淌。乡党们有几人已经去掺扶李牧民了,李牧民的骨头现在是软的,有一种下坠的力量,一放手就会摊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被几个年轻小伙子扶起来。爷生前的老伙计安慰着李牧民:“好娃哩,再嫑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爷走的时候还夸你哩”!

  李牧民下了灵堂,村里人差不多就散了。李牧民找上李连贵:“三大,屋里都还顺吧!”三叔笑着对他说:“啥都好着哩。倒是你,没见变结实,越来越瘦了!”三叔用拳头捶着他的胸膛,“在外头要照看好自己,在伙食上不要省,离屋里七丈八远的,得了病就剩下你一个人扛”。李牧民说:“没事,吃得好着哩”。

  司机小吴看着李牧民:“我咋看那人普通得很!”镇长瞥了小吴一眼:“你懂个啥,好好开你的车!真人不露相,‘微服私访’你听过没有?你别看那家伙没啥派头,话不多,老实疙瘩才干实活哩!”

  李牧民正要回家,却被镇长拦住了:“李先生,县长刚才打电话,请你到县里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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